春天的气候明媚而娇贵,温婉中总弥漫着迷蒙云雾,而这湿濛濛的天气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从泥土里枝干上水泊中萌芽。我对母亲的思念。亦如这春天里的小草,悄无声息却一个劲势地疯长。
掐指算来,母亲离开我们已十个年头了。十年里,我无论走到哪里,或做事或清闲,母亲的音容笑貌如影如幕,清晰而朦胧地在我眼前展现。
母亲曾生育十六个儿女,可成人仅四男一女。我们兄弟姐妹既一个个踩着前者肩膀出生,又都一个个从小到大次第接穿上一个的衣服长大。
我读完小那年,母亲请来了裁缝师傅,尺子在我身上量了又量。至吃晚饭时,母亲从裁缝师傅手里接过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新棉袄,交给我,说:“平儿,你穿着试试,看合身啵?”那天正好外婆来了,她老人家见我妈衣着单薄,关切地对母亲说:“细姑娘,你怎么不也给自己添制一件新棉袄呢?”细姑娘,是我母亲乳名,任凭母亲儿孙满堂,外婆总是这样亲昵着。母亲柔声细气地回答:“娘,平儿长大了,在学校也不能穿着太差,而我天天围着灶屋菜园转,衣服简旧一些没关系。”那棉袄,蓝底色面料上胶囊似的彩色图案点缀其间。这是我一生中开始穿上的第一件新棉袄,它温暖了我的少年,温暖了我一生。
爸妈伟大铭心中,这是普天之下为儿女从内心深处对自己父母最真切的认同。1976年,我上宁乡七中。上半年,正是农村荒时暴月,农民吃饭青黄不接。为保障我交足学校一期180斤稻谷,母亲餐餐用竹筒量出几两米,伴入红薯渣红薯米煮成饭,权当填饱肚子。红薯米,即是较小或挖烂破损红薯用刀剁成米状,晒干收藏备用。红薯渣,则是将红薯磨成粉沫,麻布盛着,清水反复洗涤,液体沉淀成红薯粉,渣子晒干备用。红薯米含淀粉,和米煮饭,虽黑,但略含甜味,含一定营养。但红薯渣,淀粉洗净,味如枯蒿,粗糙干涩,毫无一丝营养。有时候,母亲将湿漉漉的红薯渣堆于坪里,拍紧,发霉后取一它,伴入红辣椒小炒,因了油盐辣椒,霉后红薯渣少了干涩,也成了农家人一道常用菜。为了供我读书,半年里,母亲与父亲吃了两箩筐红薯渣,一王桶红薯米。那日子,就如母亲和父亲餐餐咽下的红薯米红薯渣,干涩而枯燥,贫脊而饥荒。
母亲是一个内心慈惠的人,无论遇上家长里短或纷云世事,她都会以一种平淡心情要求自己,以悲悯情怀面对别人。二嫂十六岁嫁与二哥。二哥为木匠,长年做上门手艺。一个夏天里,二哥收工回家洗澡,见自己昨天换下来的短裤子仍然卷成一箍静静地落在脚盆边。那时家贫,没多置衣服备用。二哥没短裤斢换,火冒三丈,怒骂二嫂,意欲动粗。母亲闻见,手持竹扫把追着二哥打,边追边说:“她又冒耍,即是耍了,一次衣服冒洗也冒事,你不晓得穿现的呀!”后来也有人与母亲说起这事,替二哥说话。母亲颇有见地地说:“谷妹子(二嫂)是爹边女,没有妈妈母爱,我要把媳妇当女一样地带,教育她怎样当家立业操持家务。”母亲一席话,让邻里们都从心眼里感受到:仓一阿婆是一个好人啦!母亲膝下四个媳妇,她老人家个个都像带女一样地宠在身边。因缘婆媳,几十年相处,婆媳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从未红过一次脸膛。
心慈怀仁,是一种境界。一次,母亲被单车撞倒,脸、手、脚到处是血,那骑车的人见撞倒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胆颤心惊。谁知被搀扶起来的母亲对骑车人说:“你快走,等会要是被我那几个畜牲知道了,你就走不了了。”母亲讲的畜牲,当然是我大哥、二哥、雪生弟弟。三兄弟要是知道自己母亲被单车撞伤,能不挺身而出替母亲讨个说法?不说敲竹扛,但至少去附近医院检查也在情理之中。那骑着单车的人一脸惶恐地走了。大嫂见母亲脸膛擦破流血,一边帮着母亲换洗衣服,一边追问:“这是谁把您撞成这样?!”母亲深知大嫂是个信得过的人,明事理,心善良,说出了那骑车人。母亲摔伤处红肿,自己用药十多天才好。我几次回家,大嫂多次提起这事,我从未开口询问母亲、大嫂骑车人,我心想,只要母亲身体好,便是我们为儿女最大的福份。即使因单车撞伤需住院治疗,我兄弟同样会尊重母亲选择。后来,只是大嫂念叨:“其实那骑单车的人就在附近,连手封子也不打只来看妈妈,太不应该了。”
父亲晚年尾髉生疮。在父亲生活难以自理的日子里,生活起居全仗母亲。父亲失禁,一天里衣服要换洗好几次。那时家境一般般,家里没置卫生间,更没装热水器,父亲弄脏了衣服,母亲及时换洗,尤其寒冬雪雨,母亲总是赤手在屋门口塘里洗衣服,手冻成虾子样,衣服却洗得干干净净。84岁的父亲先母亲而去,父亲享了母亲的福,我们为儿女的同享母亲福。母亲年事已高,照料父亲实属不易,我们五兄弟姐妹商量,四兄弟出资,请来了男媬姆护理父亲。

2005年元宵父亲去世,同年七月初十雪生弟弟追父而去。半年里两位亲人离开了我们,让我们全家人饱受痛苦。尤雪生弟弟四十多岁诀别,白发母亲送黑发儿子,侄子旭文少年丧父,弟媳李寅平中年丧偶,我们兄弟痛失腕臂,人世间几大悲剧一齐袭来,让母亲和我全家人心力交瘁。在办理雪生弟弟丧事时,我们刻意把母亲护送到姐姐家,嘱咐姐姐让娘多住些日子。毕竟,家庭变故免不了留下些许痕迹。母亲回家后,像鱼盆里的鱼苗到处乱蹿,心里堵的慌。一日早餐后,母亲沿着燃放鞭炮的山路寻找到了伴父而葬的雪生弟弟新坟:“满崽呀,你怎么先我而去……”那一声哭,山谷空灵,青山肃穆,满满地盛放着一个老年人丧夫丧子的悲怆与哀痛!我见母亲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回到家,内心感觉揪心地疼!母亲短时间痛失两位亲人的那个结谁能解得开?!许是从这个时候起,母亲神志变得浑浑沌沌,日日趋重,以至于口里常念叨着童年故人旧事。舅舅来了,母亲一脸的笑,对舅舅说:“我认识你,熟人啦……”我侧过脸去擦拭自己的眼泪。本来父亲晚年生活的舒坦,我们兄弟都从内心感激母亲,我曾发誓,以后要让母亲过上点平稳日子,以弥补母亲替儿女们在父亲面前所尽孝道。可谁曾料到,昔日讲话幽默做事雷厉风行的母亲,沧桑岁月把她磕碰得支离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染上老年健忘症。舒坦的生活无法从母亲心里品尝,我们除了给母亲温饱无怨无悔外,无法走进老人家精神世界,母亲对儿女的恩,我们就像垂手站立于江岸却无人摆渡的游子,倍受爱莫能助的痛苦与煎熬,想想,这又何尝不是人生一大悲哀!
人生成败也好,功名也罢,难免不留遗憾,甚至悔恨。我一生坎坷,能铭刻在心的一件事,就是未报父母养育之恩。我之身躯源自父母含莘如苦哺育,我之一箪食、一瓢饮,源自父母床边教子勒苦自己苦送儿子读书。我真悔恨自己太无能,在母亲父亲晚年需要亲情关爱生活料理时,我却不能跪绕于母亲与父亲膝下尽犬马之孝,没能让母亲与父亲过上我自己认为称心如意的日子,含恨沈阳,追悔莫及。尤其现在正处小康时代,衣带渐宽,我之悔恨犹烈!
母亲带着毕生对儿女们的关爱与牵挂离开了我们,我们想念母亲与父亲的情感,就如这春涛涌动的楚江,绵远流长,不舍昼夜。母亲与父亲天堂作伴。儿女们惟愿俩老人家天堂有爱,善举绵延,无伤无痛亦无疾无忧,尽情舒放自己个性,弥补前世所遭受的苦难辛酸。
稽首。我最爱戴的母亲父亲!
吴平生,男,宁乡市文化馆退休干部,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宁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宁乡市诗散文协会会员。已由湖南省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沃野情思》《长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