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扁担
绿 妃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已有六年光景了。记得父亲病逝的时候,年迈的母亲让不谙世事的我和妹妹将属于父亲的物件一一焚烧了。就这样,除了他留在我们脑海中的音容笑貌,他在这世上的痕迹越来越少。直到一天,我低着头走进老家那间布满蛛网的柴房,帮母亲寻找一个生火用的盆子,猛一抬头,看见了一根斜靠在墙角的扁担。
曾听父亲说过,扁担是用来挑东西压在肩膀上的,太粗的木材容易磨伤皮肤,纤维韧性差的木材又容易折断伤人,所以作为农家人,拥有一根坚硬、轻巧又耐用的扁担是非常必要的。而这根陪伴了父亲一生的扁担,多年之后,它在柴房的一隅静静地站立着,任晶莹细软的蛛丝沿着它些许开叉的顶端向四周搭建出一座巧夺天工的宝殿,而它自己——仍保留一些光滑而灰褐色的身子早已成为无用的槁木,落满了灰尘,这苍老而被世界遗忘的模样,多么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憔悴的面颊,多么像记忆中那双布满伤痕枯木般的手……
从我记事起,这根扁担就已在父亲的肩头承担各种重任了。父亲用它挑柴禾,担稻米,抬沙石,甚至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有它的功劳——放在柴房的两口百来斤重的陶制大水缸,就是父亲用这根扁担走上四十里地从邻县挑回来的。而更让我记忆犹新的是,母亲曾告诉我,眼前这间简陋却依然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房子,也是父亲独自一人靠着这根扁担和一双簸箕,一点一点挑出来的。我的乡邻也曾很多次在我耳旁提起:那时候,父亲一家生活窘迫,大家吃不饱穿不暖,我的奶奶很早去世了,爷爷又生病,父亲请不起帮工。于是,白天,父亲去生产队里干活,晚上,他就借着月光或煤油灯,独自一人挑泥挑砖挑石挑瓦到天亮……每每想起这些画面,我总是傻傻地想,一个瘦削的肩膀要有怎样的勇气才能撑起如此沉重的负担,要有怎样的毅力才能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呢!
望着眼前这一根再也没有主人的扁担,我不由地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心底却翻江倒海,仿佛那个最柔软的地方,被一根无形的针扎得生生地疼。
记忆中最开心的,就是小时候父亲用这根扁担,挑着我和妹妹去山上采茶。我的家乡是有名的茶乡,每到春暖花开的时节,父亲和母亲就会很忙碌,有时甚至忙到食不暇饱。家里没有长辈,父亲和母亲把我们放在家里很不放心,于是他们就决定捎上干粮,然后带着他的两个宝贝女儿——我和妹妹,一起上山。就这样,父亲把年幼的我和妹妹分别放在两个小箩筐里,一左一右,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沿着弯曲逼仄的山道上走。父亲挑着我们,有时走平坦的石板路,有时要迈过田埂上的小水沟,有时还要走很长的一段陡坡,我们坐在箩筐里,就像过山车,又像坐在行走的秋千上,还像坐在没有顶盖的轿子里,惊险而刺激。一路上,我和妹妹兴奋的就像两只拥有翅膀的小鸟,喊着,叫着,笑着,一边享受着飞翔的快乐,一边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山的世界,水的天地,闻着春天花草绽放的清香。道路崎岖,父亲不仅没有丝毫怨言,还乐呵呵地对我们有说有笑。他一边挑着我们两个小丫头,一边竟还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起了充满神秘色彩的民间故事和传说,甚至还哼上几句老歌呢!特别是当父亲用沙哑又跑调的嗓音唱起那首“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时,在明媚的阳光里,我的父亲唱着唱着就傻傻地笑了。跟在父亲身后的母亲也乐呵呵地揶揄他:“都多大岁数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回忆起这些,我才知道,那一年我的父亲和母亲已是五十有余了呀!
而快乐的时光,一下子如利箭那般从头顶飞驰而过。随着父母年岁的增长,父亲肩头的扁担变得越来越弯,他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五年制大专师范类学院,可昂贵的学费却不是家庭能够承受的。除了我昂贵的学费,我的妹妹也在上学,一家人也还得生活。面对家里的窘境,满头白发的父亲睁着两只深陷的眼睛对我说:“阿囡,只要你想读书,家里就算砸锅卖铁也让你读。”稚嫩而单纯的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年迈的父亲是不是真的要砸锅卖铁供我上学。我的心里充满了担忧,可又不想失去上学的机会。
离我开学的时间越来越近,父亲是否已经凑到足够的钱,能让我上学,他并未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我不敢问,只是整日愁眉苦脸,坐立不安,心里忐忑不定。直到那天傍晚,天空乌云密布,雷声作响,闪电像张牙舞爪的怪兽从山的那头呼啸而来,瞬间大雨倾盆。妹妹在灶膛烧火,我正在做饭。眼看雷雨越来越大,父母却还没有回家,我在灶台和门口之间不停地来回踱步张望,仍不见他们半个身影,心里既着急又紧张,生怕他们会发生什么意外。过了半晌,我终于看见一个矮矮胖胖的身影从迷蒙的雨帘中微颤颤地跑进了屋里——母亲浑身湿透,雨水像小溪一样从她的头发、衣服和裤脚流到了地上,手里的一只簸箕和脚上的鞋子,带着黄色的泥水,一起被母亲暂时弃置在门口的台阶上。看见母亲回来,我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但还不见父亲的踪影,我仍有几分不安。
“妈,老爸呢?他怎么还不回来啊?”
“你爸还在挑泥呢!阿囡,你赶紧把柴房里的那块塑彩布和你爸的雨衣去拿来。”母亲一边吩咐我,一边匆匆忙忙回屋里擦了个脸,然后从楼梯下换了双淡绿色的雨靴又走了出来。
我从柴房很快就找到了一张崭新而硕大的塑彩布和父亲那件破旧的雨衣。
“这雨真是说下就下!你把塑彩布和雨衣给我,我还要去帮你爸一下,要是回来迟,晚饭你们先吃。”浑身湿漉漉的母亲,用手撩了一下沾在额前灰白色的头发,未有片刻的喘息就从我手里抱走了塑彩布和雨衣,撑着雨伞,再次冲进了雨帘。
我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我很想知道,炎炎夏日,父亲和母亲总是早出晚归,而这些天,一整天都不见他们的身影,到底在干什么活。为了一探究竟,我叮嘱了一下妹妹乖乖在家待着,然后急忙找了把伞又带上一支手电筒,顶着大雨,跑着跟上母亲。
很快,我追上了母亲,一起来到父亲干活的地方——那是我曾经就读的小学。头顶乌云遮天,大雨倾盆,近乎荒凉的校园里,除了哗啦啦的雨水、闪电和雷声,只有父亲、母亲和我。那一刻,我沾满雨水的眼睛,透过闪电的光影,看见大雨中一个伛偻而比黑夜更暗的身影在一个很深的大土坑里,一步一滑地挑着一担沉重的黄泥,艰难地行走。那一刻,十八岁的我,亲眼看着那根一摇一晃的扁担,将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的背脊压得更弯了……
“爸!你别挑了,爸!你快点上来!”我一边撑着雨伞,一边眼里闪着泪花,跑到父亲的面前喊着,“爸,你快点上来吧,你别挑了……”隆隆的雷声中,我竟然听不见自己哭泣和呼喊的声音,只听见自己的心在不停地颤抖。
“这么大的雨,你出来干什么,你快回去!”像落汤鸡一样的父亲依旧挑着担子慢慢挪移着往前走,冰冷的雨水像一条条的鞭子,无情地打在他身上,“我挑好这一担,与你妈盖好塑彩布就回去。”
借着我手中微弱的手电筒的光晕,母亲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跳进大土坑,把雨衣递给我年迈的父亲,递给我浑身湿透的父亲,递给我那在黑夜的雨幕中苦苦奋战的父亲。
“妈,你叫爸别挑了!妈——”
“你爸和妈年纪大了,找工作难找。那个包工头把这次的任务交给你爸,是你爸哀求人家得来的。老板说得五天内挑完,明天晚上就到期了……”
听着母亲辛酸的话语,望着苍老的父亲孤独而单薄的身影,我心如刀割。那天晚上,我已不记得和父母什么时辰回的家,也不知道怎样走回家的,只记得那晚的雨水和着我的眼泪,流了很久很久……
作者:绿妃。80后,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