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报 摊 儿
文/王辉明
住在背街,出门是条巷子,拐三道弯,都是下坡路。
出门前,仔细把手掌搓热,贴在耳朵上,揉搓一阵,感觉暖和些了才开门。这两天突然降温,又没下雨,却只是干冷,耳朵和手指都冷木了。可早起的习惯仍旧,到时候就醒,醒了就得起床。七点出门,天尚未亮,慢慢散步到早菜市,逢到合适的新鲜菜就买点。
坡脚巷口两家卖花的还没摆出来,灯光下只有两个不锈钢花架靠墙空空如也。黑暗中有人进了巷子,咚,咚,咚,咚,走到路灯下,就停住了,却架着一支柺棍,瘦高个子,戴着眼镜,低头去看报纸。看身形就知道这人是老张,我的邻居,他脚受伤了。在家换灯泡,从凳子上下来,一脚踏虚,脚掌骨裂。仍然天天早晨雷打不脱去买报纸,买了报纸回家,一边走一边看。看到他,惊叹如今传媒早已深度网络化了,可还是有人坚守看纸媒的习惯,或许这就是他的生活。手上捏着报纸,一边喝茶一边看,直到一份报纸的所有版面全部看完,再上街坐茶馆吃茶聊天,路上若遇到熟人,就都有新鲜的谈资可佐。

巷子外是横街,巷子里寂静,出巷子就有嘈杂市声,嗡嗡营营,不知声音从何而来。
出了巷子,看到邮局侧的墙根下,已经摆好了报摊,卖报人裹着棉大衣戴着厚帽子,蜷缩在矮板凳上,专注地看着手机。他身旁还有几个购物车,码着大摞的报纸杂志,那是已经分捡好了的,等着人来取。
报摊简陋,旧板凳,旧层板,旧塑料布,晚上收摊时拆下来,搁在路边车站调度室的顶棚上,不担心谁来偷这些破烂。白天摆摊,把这些东西从顶棚上取下来,先搁板凳,再摆层板,最后铺塑料布,鳞鳞屋瓦一般叠摆着报刊杂志,遇到阴雨天,上面再覆一张透明塑料布。
报摊集中的地方,就是巷子出去,横街外的大路边。摆报摊的就有三个人,或许像兄弟却不是兄弟,没问过。从外形看有几分像,都是脸大身矮体壮,且都早早地谢了顶,坐在报摊前,都不言不语,天冷时都穿着长长的防寒服。不同的是,有人没事就低着头看手机,有人没事双腿直伸伸地摆在板子下,有人没事就背靠着黄桷树闭目养神。爱看手机的摊摆在邮局侧边,双脚直伸的摊摆在农业银行前,背靠黄桷树的摊摆在车站后面。偶尔看到邮局侧有女人送饭来,就放下手机,端起盅盅,埋着头大口大口吃。坐在农业银行前的爱穿一件枣红色的长防寒服,戴着帽子,还裹了条谷色围巾,从下巴裹上头顶,缚在帽子上面,把两只耳朵也遮住。背靠黄桷树的那个总是敞着谢顶的脑袋,不戴帽子也不裹围巾,四周头发蓬松戟张,便有些凶狠之相。
邮局门外,一大早就停着一辆厢式小货车,职工正在往灯光雪亮的大厅里搬运寄来的邮件和包裹。记得多年以前,人们所有与寄相关的业务都得通过邮局,报纸自不例外。夏天清晨早起外出散步,清爽的朝晖中,就看到邮局外面的廊檐下,很多人蹲在地上手脚麻利地分捡报纸。那时,这几个貌似一家几兄弟的就已经开始卖报纸了。分捡好的报纸,塞进绿色帆布包里,手肘里还摊着一叠报纸,就匆匆各沿各的路线,一路叫卖而去。这一路上都有他们各自的老主顾。他们一散开,原来忙碌纷乱的地上,就只有熹微的晨光了。
曾经看到五一商场前那老头到邮局侧边来拿晨报,给了钱,拿着一叠晨报回走。
我问他,你在他这里拿报纸呀?是嘛,人家到江北拿过来,又不多赚你一分钱,够意思了嘛。我问他,一份卖一块?他说,是嘛,只赚一角五,失一份报纸就亏了。然后又对我说,我们这些人,不是说的话,活得戒骄戒躁的,没得钱只有这个活法嘛,你说是不是?我知道他说的戒骄戒躁是低调的意思。曾看到他跟人闲聊,激动起来,就捞衣挽袖的比划,说起话来青筋暴胀的样子,可能年青时也在社会上混过。
今天这么冷,不知道这个老头在没在?我就往蓝玻门前的早菜市往五一商场那边走,走到烤鸭店前,就看到他卖报纸的簸箕一角。
烤鸭店前面,还有个跛子女人卖报纸杂志,来得却晚些,太阳出来了才摆摊,就坐在烤鸭店橱窗外的台阶上,台阶很光生,每级都摆着几本杂志几份报纸。以前她在车站后面的报亭坐着,我常去买杂志,她认识我,却误以为我是十一中的老师。报亭拆掉后,她就在这里摆摊卖。跛子女人一张银盘大脸,甜甜地微笑着,声音清亮悦耳。她老公却是个偏颈,人干瘦个子小,负责进报纸杂志,背着一个大帆布包,货进回来,夫妻俩一人一半,他就在转盘蓝玻商场前摆摊卖报。
拐过弯,簸箕旁那个老头果然蹲在那里。他身后就是五一商场,蹲久了,就坐在五一商场的门坎上。戴一顶红五角星帽子,穿一件防寒服敞开着,脚下一双解放胶鞋,头发胡子都白了。簸箕搁在背篼上,一半放着几盒香烟和一盒打火机,一半放着报纸。放报纸那边朝外面,遮着塑料布。远远地看到固定买报的来了,老头从塑料布下先就抽出一份参考消息。又来一人,站在簸箕边掏钱,老头已经从塑料布下抽出一份晨报。
老头说他有退休工资,这是搞起好耍,卖这些求得到吃吗?只是在这个地方卖报纸好多年,习惯了,还有几个人要来买,就天天来一趟混个时间,免得去坐茶馆酒馆。中午十一点就回家了,参考消息文摘周报这些报纸卖不完,就拿回去退给他,卖脱一份他赚一角,我赚一角五。下午乘车到铜锣峡挑水回来吃,再熬点草草药,有陈艾、菖蒲、蒲公英,好多种,没得草草药,至少要放老姜花椒盐这几样,天天都用药汤来洗澡。不保养?身体这样哟,你看好多我这年龄的,脚都跛一跛的了,我一年四季连感冒都没得过。
我问他,报纸以前是邮局发,怎么要到江北去领呢?他说,江北在印报纸嘛,现在订的人少了,邮局就不发了。正说着话,突然有人喊拿烟,是旁边卖黑毛猪肉的在柜台里喊。他听到了,立即拿了包烟小跑过去。
邮局不愿意做的事,而他们仍在坚持,因为习惯,因为还有人需要,他们也勉强赖以为生。一群没多少文化的人,却在有意无意间干着传播文化的事。
五一商场对面是重烟公寓,以前叫宇华大厦,闹小金融风波时,烟厂接手过来建成了公寓分配给自己的职工,连名字也改了。最早以前,这里是电影院,弹子石最热闹的地方。天天晚上,男追女逐,笙歌弦舞。
如今那些在这里风光过的人不知都去了哪里?蹲在五一商场前卖报纸的老人,天天都在这儿,安静地目击着这里的繁华和衰落。

2019年12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