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毓瑜
衣食住行中,住,无论怎么说都是重要的。我一向认为看一个人有钱无钱,住房好坏是唯一标准。
中学时,我有一个女友,她的成份是资本家,父亲解放前是开药材铺的。她家住在离我家不远一个叫“牌坊里”的深巷里,牌坊里在我们这一带真称得上鹤立鸡群。厚厚的黑漆大门围着几幢三层楼的小洋房,洋房前面是种着花草的小院,女友的家独自一幢洋楼。家里有大理石砌成的壁炉,墙上有西洋油画,有木头沙发,还有一个像电影里大户人家走出来的佣人姨娘。姨娘身上一袭黑色的香洋纱,油光水滑的髻紧紧地贴在脑后,见我们来了,手拎一把黄澄澄的铜壶,笑微微地对我们说:“姐姐,喝茶。”
女友家是资本家,父亲开药材铺有钱,有壁炉、有沙发、有女佣,合情合理。
那时我少女的心崇拜的是壁炉和油画,因为我正迷恋着俄罗斯的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里......想往那一派诗意的贵族气息。而我们居住的贫民窟是一幢20世纪30年代就站立在抗战时期陪都的旧式走马转角楼。
窄窄的楼梯,摇摇晃晃的扶手,一层楼一户人家,转角处放着一个铁皮蜂窝煤炉,就是这户人家的厨房。每个人家都备有一个尿罐,那就是井筒子人家的厕所。
井筒子前后楼曲曲折折共有十二、三层,直直的站在马路边上。前楼临街,后楼则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里巴掌大的天,就是后楼人家唯一的光线来源。我家住在一楼的后楼,小小天井的光线来到这里,几乎是没有。窗户是这样,门呢,开门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洞的楼道,密密匝匝的十多户人家,一家生火,全楼遭殃。
封闭的楼道,烟走不出去,烟雾缭绕是井筒子楼常见的风景。年久月深,井筒子楼的板壁、天花板、楼道都被熏得昏昏黑黑,整个井筒子楼就好像寒冬腊月熏腊肉香肠的大烘箱。冬天进得井筒子楼来,打着手电尚有几分探险的意味,在八月盛夏赤日炎炎的正午,从光明突然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好像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闷热难耐,不仅打不着方向,且陡生一种落水连一根稻草都抓不住的恐怖感。
居住在井筒子楼的人家,都是城市贫民,除了睡觉的床、吃饭的桌子、再无更多的奢侈品。在井筒子楼有这样一户王姓人家,全家四口人只有四块木板,冬天,四个人把四块木板合起来铺在地下就是床, 夏天一人一块夹到露天坝去睡觉。没有桌子,吃饭做事都在地下。这王姓人家只有一个特长,把楼板洗得黄灿灿地亮。她们家唯一高出楼板的东西,就是尿罐。那时,派出所的户籍兴来查户口,恰巧这时我们这段来了一新户籍,一个白脸长身的小伙子。这天,他来王姓人家查户口,一脚踏进门,举目四望,只有四块木块铺在地下,正不知往哪里坐,一眼望见那高出地面的木板,黄里透亮,一屁股坐在上面,打开手里的卷宗,正南其北地查询起来。门外的我们一看户籍坐在了尿罐上,忍不住大笑起来,有好事的小伙伴就大叫:“户籍坐在了尿罐上,户籍坐在了尿罐上。”那白脸长身的户籍赶紧站了起来,一看,硬是个大尿罐。脸一红、夹着卷宗就跑了。以后这白脸长身的小伙子来查户口,再不进王姓人家的门,只站在门外问,问完就走。
那时我们井筒子楼的人家没有秘密可言,井筒子楼的板壁不隔音,我们姐弟五人,三女二男,偏偏女大;我们亲戚家的表哥居多,偏偏男大,每每表哥来,就有人斜斜地吊在楼梯上,尖着耳朵听板壁里我们的说话。为了不让好事的邻居宣传我们,我们说话就比划。我有个表哥特幽默,为了跟这些好事的邻居开玩笑,故意用嘴把自己的手背亲得“叭、叭”响,斜吊在楼梯上的邻居听见了,说:“看轰(风)景都耍朋友了,亲嘴亲得山响。”又不相信苏联,又不相信科学,又不懂近亲不能结婚,真是又好笑又好气,然而那就是我长于斯、成于斯的地方。
在那个井筒子我还练就了一手绝活,倒水似瀑布。
走马转角楼前后共有十二、三层,却只有在底楼、五楼、九楼、顶楼有出水的水洞眼,我家住在二楼,没有出水道,拎多少水上来就得提多少水下去。巧的是在我家门前的底楼正好有个水洞眼,于是我常趁无人之际,将油腻腻的洗碗水、臭烘烘的洗脚水、仙女般的对准楼底的水洞眼,遥看银河落九天的地倾泄下去。明明看着楼下无人,一盆脏水下去,一个杀猪般的尖叫冲了上来;“眼睛瞎了呀,害了懒脚瘟呀,猪圈下面有人走,你看不到呀......”我恰巧是近视眼,楼又黑,加之常发懒脚瘟,遭人臭骂,一点也不委屈,悄悄把板壁门掩上,干点猫盖屎的事,让他怀疑是三楼、四楼干的最好。
八十年代,井筒子楼作了“偷梁换柱”的改造,板壁换成了夹壁,每家每户有了进出水道,楼顶安了亮瓦,还开了天窗,井筒子楼多少有些亮了。除此以外,还辟了几家合用的公共厨房,有的人家用上了电炉、电饭煲、电炒锅......只有那些恋旧的老人们仍钟情于她们的小煤炉,犹如钟情她们苍老泛黄的岁月一样。
走马转角楼虽已发苍苍齿摇摇,但在陪都时期,和白杨、蝴蝶那些妙曼美人儿一样,风情过,招摇过,盼顾生辉过。光看那些泛着黑褐色的木楼梯,弯弯曲曲的楼梯扶手,曾有多少操着外乡口音的下江人,在这座走马转角楼上上下下。在十月重庆的雾季,去七星岗的抗建堂演戏唱歌,去江边看雾,去不远处的行营舞厅跳舞......在轰炸声中办公办报,生儿育女、居家过日,把生活的烦恼与一地鸡毛的苟且,把国难家仇的苦痛,都压缩在这座走马转角楼里。
走马转角楼是庇护他们的壳,是八年抗战中他们的风雨牺身处,他们在这里活成了坚硬的稀粥,活出了神的模样。
斯人已去,楼却站立,想着他们昔日的生活与细节,想着她们的过往妙曼万千苦楚,心里的温情便浸润开来,在这座走马转角楼,我也活成了后天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