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这 辈 子 冀运希
(一)
曾经一度,在不同场合测试着同一个话题的考量。考的是母亲和媳妇同时掉到河里先救谁的智力测试,量的是生命中两个重要女人谁更重要的情感砝码,当然答案莫衷一是,众说纷纭。我自持把握二者的天平还可以,对此恍惚而过,未予去作太多的深究。
当那个本是生机盎然的春天,生命中至爱的亲人——生我养我的母亲,突然离去的时候,我的心顿若沉入冰河。此后,母亲是无人可以替代的答案浮出水面,自己身负愧疚,跌入无法尽孝的泥滩不能自拔。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春寒料峭,风尘滚滚。身居异乡闹市的我和妻儿冒着城管罚款的风险,在夜深人静的十字街头偷偷地为母亲烧纸钱、摆供品,以寄托哀思。明明知晓这是自欺欺人,但又自觉不自觉的年复一年地为之,无非是痴人作梦,借以平抚那颗忠孝两难而愧疚自责的心灵。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生命的脆弱不堪一击,死亡是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票,人逝如灯灭,神仙也没有回天之术,孝亲是无法重现的幸福,是人生最最不能等待的事情。
( 二 )
民国十二年(公元1923年3月7日)农历正月二十,母亲出生在内蒙古岱海滩畔一个叫乔家卜的小村,取名乔三女。她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还有从叔父家过继的一个哥哥。
母亲有过怎样的早年,我知之甚少。只记得在那个缺衣少吃的年代,她总是发出感慨,说她在娘家时就没饿过肚子。解放后,外祖父被划定为中农成份,由此推断,母亲小时候一定生活在一个吃穿不愁的殷实家庭。
三岁看大,七岁到老。从母亲晚年仍保持的决绝个性去逆向推测,她打小一定性情刚毅、不娇不媚。一般而言,只有女孩而没有男娃的家庭,姐妹中自然会产生一个主心骨,来添补家庭男性的缺失。母亲生活在近似这样的家庭,已然承担起了男子的角色。
四姨回忆说,母亲在家里做饭、养猪、喂鸡、缝补,春播、夏锄、秋收、冬贮,打里照外样样是把好手。母亲自己也说过,姐妹们小时候受到别家孩子欺负,她都会挺身而出、打抱不平。她还曾自豪地说,家里遇个大事小情,外祖父是把她当儿子使唤的。
我见过这样的情形,母亲时常因儿女多家务忙不能前去探望姨姨们唉声叹气,动不动打听二姨早逝撇下的那个哑巴哥哥生活的如何,每次送走省亲的四姨总为她的苦日子泪水涟涟……她古道热肠,尽管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时时牵挂着她的血脉亲人。
当然,母亲这样的家庭角色,很容易成为宗亲矛盾的焦点。在安葬外祖母的丧事中,她因家务琐事挑头与过继的哥哥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自此兄妹关系渐行渐远。若干年后,母亲还不低头,是舅舅找“办事路过”的托词看望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母亲,才和好如初。回头看,无谓的兄妹闹剧导致外侄外甥姑舅亲的缺失,这是何必呢?
(三)
母亲与父亲的婚姻至今是一个秘密。从亲戚们隐隐约约的家常话语中获悉,母亲是在坚决反对外祖父包办的买卖婚姻后,才与父亲走到一起的。
母亲的自主婚姻,并未给她带来多少好运。父亲三岁生母遇难,寄养姨家抚育成人。母亲远嫁他乡本想有个依靠,不料解放后这位姨家被划定地主成份,不仅没有沾上一星半点光,反倒惹了一身“骚”。父亲被“运动”一次又一次地拟定漏网地主,母亲跟着担惊受怕,当然也是支持父亲走出困境的坚强后盾。
父亲所在的村落百十户人家,大姓家族多,全村冀氏仅此一家。即使在新中国的乡下,外来小户还是会受一些歧视的。除非你敢用拳头说话,否则连平日里多一言语,也得瞻前顾后,若不小心冒犯了谁,极有可能惹起一起无端的麻烦。
那是我儿时一个寒冬漆黑的夜晚,大哥因未及时交欠口粮款,被一个心存芥蒂的激进分子打得头破血流。孩子是妈妈的心头肉,母亲为此心痛到极点,连连上访告状总算打赢了这场官司,但也埋下了一粒仇人的种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不少十年。打那以后,没做亏心事也有鬼敲门,全家老小常被找茬遭受打击报复。
父亲是吃人家饭看人家脸长大的,秉性一向谦泰懦弱,当家人遭受屈辱,大多是母亲当仁不让。要是遇上出工劳动和政策优抚等得不到平等公正对待时,如笼之鸟的母亲能让则让,能忍则忍。但母亲的忍让是有底线的,凡对有辱人格之事绝不示弱。刚解放那阵子,父亲在丰二区工作,遭人误告陷害被扣留,母亲骑毛驴赶几十里山路,与其据理力争,为父亲洗刷了冤屈。一次,队里开社员大会,某某听信馋言,点名诽谤母亲偷刨了集体地里的土豆,弄的满村风言风语。母亲听到后,气不打一处来,立马上门理论,迫使其道歉澄清,还以自身清白。
(四)
母亲生育十子,其中两个哥哥幼时夭折,一弟一妹送养他人。子女生日,母亲难日。从经历妻子生一个孩子的痛楚之后,我领略感受到了母亲多倍的苦难。同时,也疑惑母亲为何生了又生,甚至生了养不起还送养他人,我只能作了这样的推想,母亲最初的生育是传宗接代,后来的生育为的是多子多福,期盼孩子再不像父亲那样孤身只影,遇事总有个商量帮衬的人。
母亲生儿生女不易,养育儿女更是难上加难。她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双脚裹成三寸金莲。为养家糊口,这双小脚一扭一歪在家里田里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春夏秋三季,她几乎天天出工,小脚站立不住,大多时候双膝跪着播种、锄草、收割。她每天的作息像上紧发条的表,除了前后晌参加集体劳动,早中晚要做好全家人的饭菜,还得刷锅洗碗搞卫生,打上饲料喂家畜。熬过秋忙到了冬闲,她又开始做全家人的针线活,一年四季很少有个清闲的时候。常常是这样的情景,儿女们晚上看着母亲挑灯干活入睡,第二天一早被母亲拉风厢做饭的声音唤醒。
那个时候家里日子过得紧巴,辛苦劳累倒不是母亲的苦恼,她最大的惆怅,是绞尽脑汁盘算一家人四季轮回有饭吃有衣穿。母亲过日子精打细算,做饭粗细粮搭配,还要忙时吃干闲时喝稀;穿衣赶大轮小的换替,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们家孩子多,在村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有母亲的打理,好在青黄不接时家里极少断过粮,大人娃娃穿着的补丁衣服都是干干净净。常言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母亲就能将礳面的麸皮、做豆腐的渣滓及野菜做成新颖可口的饭菜。亲戚邻里都夸,母亲是挺会过日子的。
母亲治家有方,精通世理,对家里家外的事情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做法。“文革”期间,就连一些干部子弟都弃学务农,可她不顾家中负债,坚定地站在父亲一方,支持我们兄妹几个将读书进行到底。儿女们谈婚论嫁,她总会说出个子丑寅卯,且大多意见会被采纳,事后也基本印证了她的预言。母亲处事公正,有事讲理,与各位亲家以及儿媳、女婿相处的有温有度。儿女夫妻干仗,她肯定站在儿媳女婿一方,别看没有文化,很讲人情方略。到了晚年,母亲面对儿女的接济不争不闹,任其自愿,多给的不谢,少给的不怨。所以,直到母亲去逝,儿女们的赡养是因人而宜,各尽所能,从未进行过费用分配。母亲给我们儿女后辈营造和留下了良好的家风。
(五)
目不识丁的母亲,前半生没有走出过方园二十里地,经见的世面不多,是属于那种既守旧又开明的农民女性。女人抽旱烟,在我们老家那代妇女中不足为奇,也像东北一样算作一种乡俗吧。受外祖父的宠爱,母亲做姑娘时就学会抽烟锅。她抽烟把握的原则,其一避开大庭广众,其二外出身上从不带烟,只是在劳累时在家接过父亲的烟袋吸上几口。母亲有些酒量,但从不主动端酒劝酒,遇上客人或家人敬酒,至多喝上三杯五杯而已。家里来了贵客,母亲主厨忙前跑后,客人左请右让也不上餐桌,只在灶台旁吃上几口了事。
村上温氏李氏是大姓家族,父亲是这两家的外亲。母亲对亲族长辈,无论远近还是人前背后,从来不去直呼其名,至多为了区分人头,在称谓之前加上个名字,且尊重有加,很讲究人伦道德。
母亲在家一言九鼎,但在对外的往来,以及亲戚们的婚丧嫁娶,大都是让父亲或男儿出场,她极少去抛头露面。那会儿,供销社离家近在咫尺,包括购买点副食调料和针头线脑,她即使手头急用,也不肯越雷池一步。毫不夸张地说,母亲在农村居住的那些年,她兜里真的连一分钱都没有装过。
母亲为人善良豁达,教育儿女的一句口头禅是为人处事不要怕吃亏。用现在的时髦话说,母亲是一位很有格局的女人。她与左邻右舍和谐相处,关系融恰,常跟周围妇女串门来往,拉些家长里短,聊得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村上低头不见抬头见,难免邻里或孩子磕磕碰碰闹点纠纷。母亲如遇上这种事情,一定是责己容人,主动消除隔阂,她是从不护犊子的。
那时家家都穷,常有借几斤米面、几块钱或一些票证的事。只要力所能及,母亲一定是要给足人家面子的。若遇上只借不还的情况,穷家薄业的母亲也心疼那点东西,可往往是提醒父亲去要,自己却从不好意思开口。那些年,讨吃要饭的隔三差五上门,母亲或多或少都要送点米面或熟食,有时还给乞丐端碗热水喝。母亲不懂佛也不信佛,但她的为人处事无不浸濡着佛心佛念。
母亲有一手做醋的本事,夏季常有几家请约帮助,她不管家里多忙也不推辞。做醋是个技术活,起窖拌料不说,就把握搅拌时间、温度也非易事,且不是搅拌两三次就能完了的活计。母亲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和聪慧,手一摸窖缸就能感觉该搅不搅,口一品醋糟就明白该搅拌到那个位置。做醋时节,母亲的手被酸蚀的起皱变裂,但她依然满脸带笑,好像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当然,母亲给友邻做醋也有失手的时候,人家没说什么,她自己倒不自在起来,总会把自家的醋送去几瓶以示歉意。
(六)
随着土地包产到户的政策红利,随着儿女渐渐长大成人,家里的光景一年好于一年。日子好了,父母却老了。孩子虽多,长大后却一个个远离家乡工作,父母尽管为儿女骄傲高兴,但面临着空巢老人的道道难坎。起初,视土地为生命的父母,儿女再劝说也不放弃耕种责任田,父亲有病在身不好表态,母亲却爱搭不理地照样我行我素。母亲坚持种地的理由其实简单的很,认为种点粮食自己吃又新鲜又省钱,孩子们成家立业没帮上,能行能动的不想过早地给添负担。
大哥是我兄弟姐妹中最后一个离开老家的。他全家进城后,父母别说种地,就连吃水看病都成了问题。眼看父母在农村生活举步维艰,我们弟兄共同出资,给父母购房搬到县城居住,好由儿女照应。父母故土难离,几经劝说也不愿起身,四弟和弟妹只好开车回去强行搬家走人。听说,很少落泪的铁娘子母亲,那天跟乡亲告别又泣又诉,哭成个泪人。这泪中,浸透着她在这块土地上多年生活的酸甜苦辣。
父母亲在县城基本与四弟一家生活,城里人伙食好,医疗也方便,加之儿孙绕膝,一度生活的无忧安逸。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不到没过几年,母亲患上慢性阑尾炎,不断打针吃药,病情时好时坏。
我探家见到母亲病痛折磨得啮牙列嘴,于是家人商定并做通她的工作,由我带到北京治疗。母亲住进医院,这点小手术做得顺顺当当。有趣的是,住院期间发生了两件可乐的小事。一件是护士把陪床的小妹看作是母亲的孙女,母亲四十五岁生的她,母子年龄悬殊,情有可原。二是因医生字迹了草,护士误把母亲的姓名乔三女喊作乔汝,却成了儿女孙辈时不时逗老人开心的笑料。
有趣的事谁都能够接受理解,可怕的是无趣而讨厌事情的发生。母亲出院后伤口疼痛难忍,一年后又到北京做了二次手术,原因是伤口拆线未拆干净发炎。之后,母亲返家伤口还是疼痛不减,不得不去临近的大同医院做了清除手术。年迈的母亲因一个阑尾炎手术缠绕疼痛了二年多,是做儿子的不孝呢,还是北京一个有名的三甲军队医院那位主任医生的过错呢?我一直心存愧疚,愤愤不平。母亲反倒很淡然,一再安顿我说,人都会犯错的,万不可去找人家医生翻旧账。
(七)
母亲的病痊愈还不到三年,父亲的腿骨摔折不能行动,之后又患上老年痴呆症。尽管在父亲身边的儿女不定时的来服侍,但毕竟有各自的家庭和工作,实际上父亲吃喝拉撒的主责,还是落在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身上。
照料一个卧床不起的脑痴病人,可以想像母亲的艰辛。她说父亲白天似睡非睡,到了晚上整夜不睡,净与村里死去的人说话,又扎腾又吓人,她根本睡不了一个安稳觉。有次回家看望父亲,赶上他要大便,我费了好大劲才搬动他的身子。父亲便秘,拉出的奇臭无比,我一阵作呕。四弟站在一旁玩世不恭地说:“算你走运啦,妈有时候还得用手去抠呢。”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遇上了母亲这样一位好妻子。父亲一生大病四次,从四十多岁开始一直是个病秧子。他能活到八十四岁,与母亲的尽心倾力是分开的。父亲治病缺钱,母亲给东家借西家挪;父亲身体虚弱,母亲把家中的细粮多让他吃;父亲有病期间,母亲顶起全部的家务农活。记得我八九岁时父亲住院,数九寒冬与母亲到井上抬水,井口结冰成堆,她一次搅水时滑倒差点掉进井里。那次,坚强的母亲真被吓着了。以后,她站在井旁等村人挑水,求助人家顺手给搅桶水,怕的是我不小心掉到井里。村上还是好人多,没有不帮忙的,有时他们还会给往家送上一两担水。这点小事说起来不足挂齿,可身历其境真是桶水之恩涌泉难报啊。
父亲去逝入殓的那天晚上,当儿女和亲朋将父亲的遗体抬走时,家里一片寂静,母亲却突然嚎啕大哭,唤起家人一片抽泣。我当时来不及多想,事后才明白,母亲哭出她与父亲六十多年夫妻的恩恩怨怨,哭出她与父亲结发一辈子的劳苦辛酸,哭出父亲先去而留下她的孤孤单单。母亲曾对我说,这个死鬼(父亲)在世总觉得添累烦人,但还是有个半死不活的伴。真的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母亲是位传统女性,这些朴实的话语,足以表达出与父亲相守几十年的恩爱情谊。自从父亲亡故后,母亲那种六神无主的样子,让我多了几分隐约忧戚。
(八)
送走父亲,工作在外的儿女各奔东西,远走他乡。为让母亲不戛然孤独,姐姐和二哥家分别请她去住了一段时间。时间一长,母亲放心不下家里的柴米油盐和盆盆罐罐,非得回家自住不可。兄弟姐妹都知道母亲的脾气,她的主意一旦拿定,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母亲回家先是一个人居住,四弟和二妹经常为母亲做饭,一起用餐,已经患病的大哥也常去陪母亲聊天说话,后来为便于照顾,四弟干脆把母亲接到了自己家。之后不久,弟妹调外地工作,大哥的病情恶化到不能行动。怎样安顿母亲的生活?日渐进入兄弟姐妹们的话题。母亲听到后,几次带着哭腔说,她一个人吃住能行,让我们放心地去工作。母亲虽是识大体的人,但从中也能感觉到她对晚年生活的无奈。后来一段时间,权宜之计为母亲雇佣了保姆,但她又嫌人家吃上拿上还得给钱,不划算,一连换了几个都伺候不了。在这种情况下,四弟只好将母亲接到自己工作的地方。
母亲迁到新居,我曾两次前去探望。她一人住着一间七十多平米的房子,房屋很敞亮,加上有几个亲戚老乡常去跟唠嗑,我感觉母亲生活得很幸福。她这一住还好,足足住了两年半时间。
母亲上了岁数变得越来越任性,她在四弟那儿住的时间长了,觉得离老家几百公里太远,不仅看不到其他子孙,还惦念着大哥的病情,又顾虑自己死在那里回不去,便反反复复提出要回老家,最后固执己见到了没有商量的余地。实际上在那时大哥已经去逝,我们一直瞒着她。出于对母亲尽孝考虑,我和妻子提出接母亲到北京尽点义务,可家人都不认同。四弟主动与二哥和我商量定夺,以为顺着母亲的思路走为上策,由他出资在姐姐住处买套新房,一来让母亲晚年有个舒适的环境;二来便于姐姐照看,也便于亲人去看望。
四弟和弟妹几次去看房选房后,购买了一处两室一厅百平米的一手房,并突击进行了装修和家配。住房靠近公路、广场,为的是母亲一人居住,不出门就能看见外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以消遣她的空闲无聊。2010年6月,母亲住进新房,亲戚陆陆续续来看望,儿女孙辈在节日常有人来欢聚,她置身于浓郁的亲情包围中,高兴得逢人便说,想也没想到临老了有了这么好的落脚处。咱中国人基本都这样,总觉得住着自己的房屋才踏实有底。
(九)
母亲在新房居住的日子里,与邻居大婶串门聊天,姐姐时时地登门陪伴,看着窗外人头攒动的市场,生活得有嗞有味。但她毕竟是八十八岁的老人了,视力听力明显下降,身体素质每况愈下,一人居住儿女还是放心不下。母亲有专用老人手机,音量很响,她只会使用接电话的功能,我几乎每天给通个电话。她在电话里每次说的话基本一个意思,你吃了没,别着凉了,还说今天谁来看她了、谁来电话了,我吱个声耐心地听着。
现在想来有些诡异。2010年6月至2011年春节半年多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我,鬼使神差地6 次回老家与母亲相聚,是在外工作三十多年次数最多的一年。
2011年春节,二哥和我一家陪母亲过年,我应邀参加好友孩子的婚礼,假期到期后又跟母亲多住了三天。当时,母亲的身体没有大的毛病,吃饭睡觉都没有问题,还可以喝上两三盅红酒,晚上与我聊天都要到深夜。让我惊奇的是母亲保持着惊人的记忆力,她把一年生活的花销絮叨得一清二楚,能具体到几块几毛钱。那时,大哥已经不幸离世,母亲几次提起问询:“你大哥的病有没有好转?”我只能用善意的谎言应对,从她的眼神和表情可以看出似信非信,但却不愿说出不吉之言。
我春节休假,自觉不自觉地推辞了不少亲朋好友的请客应酬,长时间地和母亲面对面的聊天,母子俩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我问她,小时候为啥把我送到爷爷家,她不加思索地说:“咱家人口多,粮食不够吃,爷爷家吃得好,为了你也为了这个家。听说你呆不住,我也急得睡不好,后来不就很快接你回来了吗?”我从当兵走的那天以及后来N次探家,母亲从没踏出门口送我一步。我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她却笑着说:“母子离别,妈难免噙不住泪,生怕你难受。”她寥寥数语作答后停了片刻,望着我狡黠地说:“你这孩子是在怪我,天下哪有一个狠心的妈呢?”我多年的不解顿悟了,原来外强的母亲身上藏着一颗更为柔软的内心。可不是吗,我入伍后第四年头次探家,二哥动情地讲了母亲牵挂我的故事。那年中越边境战争,有人无聊问母亲:“听说你三儿上战场了?”“敢让他去当兵就不怕打仗!”母亲还了硬嘴,尔后却急催二哥写信打听我的近况。
有天夜深人静,我与母亲闲聊起村里张三李四如何如何,她却话锋一转说:“妈死了可不能火葬,一定要埋回老家。”我看着母亲好好的身体,清醒的思维,便扯开话题说:“保证您能活一百多岁,咱不谈这些。”
说来诡异,我这次离家出发时,母亲突然从客厅沙发站起来,披了件棉衣,含泪送我到楼道,挥手向我告别。我嘴上劝着母亲快回去,心里责怪自己不该说母亲不送行的事,望着母亲转身的背影有种依依不舍,我的眼睛模糊了。
(十)
春节之后眨眼到了清明,家人纷纷回乡扫墓上坟,我因有公务未能成行,妻子前往代孝。儿女至亲一起和母亲小住两日,妻子多住了几天。4月10日(农历三月初八),妻子和母亲吃过早饭,拟返程回娘家收拾行李。妻子离开不久,母亲感觉十分难受,便让邻居叫来姐姐,姐姐又喊来妻子,经送医院抢救无效,因心力衰竭病逝,母亲享年八十九岁。
我中午接到母亲去逝的电话,噩耗来的太突然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放下电话,泪洒衣襟,简单地收拾行装,驱车入夜到家。母亲的遗体停放在医院病房,我和五弟在母亲身边默默地守了一夜。儿女为母亲的后事早有准备,但她生前做的寿材需要整修,母亲的遗体在老家的炕上又与儿子们住了三天后入殓。
丧事都是遵母亲的遗嘱按照乡俗办的。轮我守灵的夜里,看着灵前寒风中的长明灯一闪一闪,幂想是母亲在与我点头对话。塞北的暮春虽然昼长夜短,还是让我想了很多很多。母亲一生值得吗?她的人生意义在哪?人活着为了谁、为了啥……我明白着也糊涂着,终了也没理出个头绪。村里大婶看我悲痛便劝说:“你母亲够个岁数了,没受一点罪就走了,这是她修来的福。”这话在理也不在理。我想的是,母亲连个招呼不打就走了,那怕能在她病床前尽几天孝,也能心安一些,不至于这样遗憾终身。
借着不几天即将熄火的长明灯光,我含着汪汪眼泪为老母亲写下祭文:慈母乔氏,八十有九。三月初八,驾鹤西走。千呼万唤,何处寻母。清明两别,又添新愁。母亲一生,秉性刚正。为人善良,乡邻敬重。生儿育女,望子成人。养家湖口,费尽艰辛。母恩如山,子孙孝顺。晚年幸福,尽享天伦。日子好了,母亲走了。回归故里,守望乡土。亲朋送您,一路好走。诚然,母亲名不见经传,一生柴米油盐,儿女情长,没啥惊天伟业可树碑立传。但置身母亲或昏暗或光彩的日子,其苦其甜,其悲其喜,都是连筋连骨、动情动心的真实人生。
与母亲离别九年了,我早已领悟了那一句又一句的至理名言: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母在兄弟姐妹是亲人,父母去兄弟姐妹是亲戚。“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对孔圣人的这句话,不经历人世风雨和生死离别的人是难以从灵魂深处领悟其精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