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戏迷岳父
文/赵海涛
一
认识妻是在韩城二中,我教生物,她教英语。学校小,未婚的年轻教师也少。闲暇时光几个年轻人便经常聚在一起。很快,我和妻成为了一对恋人。
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和妻相约去学校附近的村庄看电影。妻的家就在这个村上,我去也是揣着一分亲切感。
学校食堂开饭早,村里的饭食比较晚。我们俩出了校门,一路缠绵着,颇有些情调地往村子里走。月亮刚刚爬上天空,在云朵间躲来闪去,似乎害羞被别人盯上似的。一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村民正从地里往家赶,妻的熟人多,我和妻躲躲闪闪在路人的目光中。一段不远的路,我们却走了比较长的时间。电影开始时,我和妻已经站到了比较靠后的一个昏暗的人窝中。谈恋爱的人打得旗号是看电影,实际上心不在焉,究竟演的啥我模模糊糊,只知道是个戏曲电影,但我却很在意尚还是恋人的妻能否看得清楚。电影刚刚开始,就有一个身材不高的老汉儿挤进了我们前面。老汉儿探着头,踮着脚,看得很费力,最后不管不顾地把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小木凳当做了垫脚石,老汉儿瞬间高出了许多,却把我和妻遮挡得严严实实。我是一个护花使者,可想当时的窘态,刚想带着几分羞恼去质问老汉儿,伸出的手却被妻拦下了,紧紧抓住我直往后拽。我不解妻惊慌的眼神,硬生生被她从人窝中拽了出来。
我问:“你不看了?”
妻不安地说:“那是俺爹,木看见咱吧?”
我也惊了一下,很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冒失。
“应该没有吧。”
“我爹可好看戏啦,我娘肯定在我爹前边坐。”
我和妻在人群后边踅来踅去,注意力始终在那老汉儿站立的地方,不敢靠近,只是心里有了莫名的几分亲切。后来妻胆怯地说:“咱不看了吧?我爹是不把字幕看完不回家的。”我知道妻是怕我们撞在她爹的枪口上,再加上我们对戏曲电影本就没什么兴致,就匆匆离场了。
树影婆娑,天边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也偷偷钻入了厚厚的云彩里。在回单位的路上,妻对我说,和电影场隔一条街就是她的家,还用手指了指一个大致的方位,说那就是她家的大门。我当时什么也看不清,但内心却涌起一种欲望,很想尽快走进那个大门里。
后来,这个身材瘦瘦,个头不高的老汉果真成了我敬重的岳父,我和这个老戏迷也有了他后半生的翁婿情分。
二
当垂柳绿成帘,当孩子们把风筝挂在天边,当杏花吐露芬芳,春天来了。当麦苗葱茏,当蒲公英摇黄,当农人们走进田间,春风唤醒了那片绿。
不知打什么时候起,福昌阁上每年三月三有了庙会。也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庙会的时候就会唱大戏。每当这个时候,戏场子里就成了老人和小孩的乐园。
记得那年福昌会,我逛完庙会,已经接近黄昏饭时。福昌阁上已经人影稀疏了,对面的戏场子里也没有了锣鼓笙弦,只有不多的外村来赶会的老戏迷们,稀稀拉拉地坐在空荡荡的戏场子里。我无意中看到了岳父岳母也在其中,当女婿的我赶忙凑过去关切地问:“爹妈,您俩咋还不回家呀?”岳父说:“我和你妈趁别人的蹦蹦车来的,说好了再看个夜场。喝茶喝透,看戏看够。”
我还想劝老人和我们一起走,如果实在不行,就陪老人看唱戏。但岳父却问起我来,“你一个人来了?”说着四下里看。我说:“爱芳抱着孩子转,说好了,在戏台子这儿等。”我也随着老岳父四下里张望,见妻抱着女儿小跑过来。妻边跑边惊讶地问:“爹,您们咋也来了?”岳母十分亲热地接过外孙女,揽在怀里。我和妻都劝岳父岳母和我们一起回去,毕竟天黑了,还有七八里的路,我们为老人担心。岳母一直在逗着女儿玩,没有表达意思。但岳父固执地一口回绝了,说“你不知道这戏唱得老是好啊。”然后,滔滔不绝地对我介绍起剧情来。我听得大概意思是:一个媳妇儿为了养活公公把儿子卖了。儿子长大后和他爹一起去拜师学习,走到半路下了雪。儿子嫌冷不想去了,他爹就拿鞭子打他,棉袄打烂了,才知道他的棉衣里装的是芦苇毛毛。唉!没妈的娃子就是可怜。后来这娃子长大后考上了状元,又找到了自己的亲爹亲妈,他就不认养父母了,老婆儿气死了,老头就碰死在了那亭子上,最后这娃子也被雷劈死了。说了半天,岳父才突然想起这戏的名字叫《清风亭》。
正和孩子逗着玩的岳母,果断地纠正岳父道:“你说错了,后晌的戏就叫《清风亭》,但你把这两天的戏都看串了。”岳父笑了,问岳母:“那昨天的两场戏是啥”岳母得意地说:“后晌的是《卖苗郎》,夜场的是《鞭打芦花》。”岳父不好意思地搔着花白的头发说:“我是看糊涂了,你还不知道我陪你看戏是怕你走丢,脑子里的戏码都串类木边了。”岳母虽然还在和外孙女逗着玩,但岳父的话让岳母脸上洋溢着十分的满足。我无意识地发现了一个秘密,岳父对岳母十分用心,甚至是有点惯着。我见过岳父岳母在韩城集上喝羊肉汤,岳父在没动筷子前,竟然把自己碗中的肉全部夹到岳母的碗里,岳母只是虚让了一下,并不拒绝岳父的举动。想到这些,我决定和妻也先不走,陪岳父岳母在附近喝羊肉汤。可岳父却抖着手里的布兜说:“我和你妈带着干粮类,一样饿不着。”妻也劝二老去吃碗热饭。岳母也执意不去,说怕我们乱花钱。
我于心不忍让两位老人啃凉馍,就跑到一个卤肉摊上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夹馍。岳父接过两个肉夹馍,在手里掂量着,却把一个装到了兜里,把另一个直接递给岳母吃,说自己等会儿再吃,催着我们快走,还怕我们赶黄昏。
太阳已经老成了夕阳,慈祥地挂在西边。阳光透过已经变绿的树枝照在二老的身上,让我感到很温暖。因为他们把女儿给了我,他们也是我的父母。他们的恩爱像余晖,也在感染着我们。我知道,岳父留下的那个肉夹馍也是为了岳母,不管岳母吃不吃,这就是夫妻。
三
韩城向北4公里有一个小山村叫苏河,村西有一座小山叫柏山坡,山上有个柏山寺,山顶有个广生圣母庙,农历二月十八有庙会,每年庙会村里都请戏。妻姐家是苏河的,所以去看这台戏,岳父岳母的理由很充足。
前几年的理由是去看闺女,岳父岳母总是要起大早去赶这场庙会。贵客来了,亲家自然知道要在戏场子里给亲家占个好位置。岳父岳母提起的时候,那种感觉很滋润,当客瞧戏看闺女,一样也不耽误。后来,大姐另立门户,庙会前几天就会来接岳父岳母。
大姐是岳父手把手带出来的,有做小生意的天分。在农村,家里有个会抓钱的内掌柜,日子肯定不会错。姐夫和大姐开着蹦蹦车来接岳父岳母,一街两行的老人们都羡慕,这个问:“还来接呀!”岳母抬高嗓门儿回应着 “去闺女家看几天戏。”街路上羡慕的目光会送岳父岳母很远,住闺女家对于乡村老人来说,是一件多么暖心的事儿啊!
岳母好烧香,到妻姐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要去广生圣母庙,可广生圣母庙在柏山坡顶,跟妻姐家隔着一条沟。岳父跟着岳母去烧香,手里抓着一个小马扎背在脊梁后。下去沟,就让岳母坐在小马扎上喘喘气儿;上去沟,叫岳母再坐在小马扎上喘喘气儿;然后再上坡,到了柏山寺门口,岳母还会坐小马扎上喘喘气儿。在岳父口中说是岳母有点胖走不动,在外人看来是岳父的体贴。
岳母是个虔诚的香客,虔诚到什么样子,上香的布施钱都不愿意斟酌。岳父说,岳母属于跪到神面前掏光兜一心一意敬神的人。所以每次岳父陪岳母进庙,神前的打点都由岳父来盘算,庙里有几尊神,那尊神前多少布施,岳母向来不管,岳母只管烧香磕头掏布施,但她上的香是岳父给她点燃的,她掏的布施是岳父递到她手里的,她磕的头是岳父陪着磕的,就像戏台子上的角色,岳母是主角,岳父是配角。
作为晚辈对岳母的这点爱好,我们也都很支持,因为岳父岳母的头都是为我们后辈人磕的。他们想叫神保佑儿女们家庭幸福,保佑儿孙们学业有成,因为他们老了,只有把他们的期待交给神,祈望神能帮帮忙。
住闺女家虽说享福,但也只能那几天。戏一看完,岳母就心急火燎地要走。孝顺的妻姐想拦都拦不住,因为岳母说出的道理很现实:“家里还有一院子的鸡呢,不收鸡蛋中,不喂鸡可不中,你爹早期的鸡蛋茶全指着那群鸡嘞。”
那次从妻姐家回来,到村口的时候,路边碰到一只受伤的小狗。小狗灰白的毛色,脏兮兮的蜷曲在路边瑟瑟发抖。二老心疼就把它带回了家。这只小狗一直没有名字,岳父喂它的时候总说“来来来”,逗它玩儿的时候也说“来来来”,后来大家干脆都叫它来来来,来来来陪伴了岳父岳母最后的十年时光……
那年秋,岳母感觉头有点疼,视力也急剧下降。她很恐惧哀叹道:“这是不想让我看戏了呀!”岳父说:“去医院!”岳母说:“等等,万一自己好了呢!”但岳父还是势急慌忙地给我们打电话,把岳母连哄带劝地送到了医院。经过医院仔细地诊断,确诊岳母得了脑瘤,因为瘤子大压迫了视神经,继续发展下去可能会双目失明,可岳母那时年岁已高,医生建议保守治疗。
后来的日子里,岳母的视力越来越差,但还整天担心着,“看不见就看不见吧,这病还得花多少钱啊!”岳父打趣岳母说,“我知道你去拜佛许愿忘说了点啥,让神保佑这个保佑那个,是不是忘了让神保佑自己了?”岳母笑笑说,“谁烧香不是为儿孙!”岳父诙谐地说,“你也并怕,我也不怯。你想叫我给你当拐棍嘞,咱老俩以后就比比,看谁能熬过谁。”岳母说,“我这病瓤子肯定熬不过你。”岳父说“你都不会叫儿女们看看烂麻绳敢熬铁圈圈儿。”岳母说“那是熬钱儿嘞,也是熬儿女嘞。”岳父这才虎起脸埋怨岳母“你生儿女干啥嘞?儿女们孝顺是他们的心,你还想弄啥?”
来来来时常绕着岳父的腿边儿撒欢儿。自打岳母眼睛失明后,来来来也变了,经常安静地卧在岳母的脚边。岳母不动,它就不动,岳母一动,他就有反映,跑来跑去满院子找岳父。岳父也对来来来越发好了。
四
那些年,河南电视台的戏曲栏目梨园春很火。这是一个百姓戏迷舞台,经过层层打擂脱颖而出的戏迷被称为擂主,这些擂主的演艺功底堪比专业演员,成为无数戏迷们的电视明星。
那时我们还在韩城的高中教书,我费尽心思托人弄了两张票,不是为了我和妻去凑热闹,而是想为岳父岳母尽尽孝心。我和妻找好顺车,满心欢喜地去给岳父岳母送票,想着二老也会像我们一样欢天喜地般兴奋,其实不然。岳母竟拒绝了,“我一个乡下老婆子,还去城里看戏,在家跑两步中,一出门就晕车,我是去图享受嘞还是图受罪嘞!你爹想去,叫你爹跟着去,我是不去。”岳母嘟嘟囔囔说出了这番话,透出了无尽的遗憾和悲凉。我和妻不解其意,百般哄劝才听出岳母的话意,晕车是实,岳母是怕一个乡下老婆子坐在城里的剧场里失我们的面子,岳母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也十分珍爱孩子们的面子。岳母沉浸在自己的固执中。岳父不忍轻抚了我们的孝心,最后决定妻在家陪岳母,由我和岳父去看戏。
那晚上来了很多的擂主,还有明星主持庞晓戈,幽默活跃的胖子范军等等。戏是唱得真好,剧场内掌声连连。满以为岳父会心满意足,可谁知他牢骚不断,说戏唱得很一般,并没有电视上看着那么好。我以为可能是折子戏和唱段不如有故事的整场戏吸引人,才弄得老岳父心神不宁没有兴趣。
看完戏回去的路上,岳父才叹息着小声对我说:“多好的戏啊,你妈不来看真是亏了。”岳父口气中无尽的遗憾让我明白了,不是戏不好,是因为岳母的缺位让岳父懊恼。
岳父这样的心情我还领略过一次。那一年岳父突发脑梗,我和妻已调进县城工作,将岳父接到城里住院。病情控制以后,按医生的建议最好在医院恢复一周,但岳父说他感觉良好,着急要出院。我和两位妻兄商量,都认为是老人怕我们多花钱,就劝岳父听医生的,但岳父纠缠着非要出院。身体虽然没好利落,却下了床,顽强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表示他已经完全好了。好不容易熬过一天,夜里的老岳父在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候才对儿女们说了内心的话:“你妈那个病瓤子我伺候掼了,怕你姐伺候不周全,她还有她一大家人嘞。”知道了岳父是为这事儿心里纠结,我和妻兄与他商量,让他与岳母通个话看看岳母啥态度?岳父欣然接受了。我拨通了家里的座机,伺候岳母的大姐接住了电话,这也让我很安心,如果大姐不在,岳父出院的想法会更坚定。我让大姐把电话交给岳母,我把手机递给岳父,看着两位老人通话。“吃饭啥样?睡的啥样?胳膊腿疼不疼?谁在夜里陪你?”住在医院里的岳父对岳母的殷殷关切给我们后辈上了很好的一课,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相濡以沫的内涵。
岳父出院那天,妻兄在办出院手续,我和岳父守着收拾好的东西拉闲话。我满以为身体渐好的岳父会为我这个小家庭多叮嘱几句,没想到的是岳父自言自语地念叨:“想家了,想孙子了,想我那看门狗来来来了!”我心里自然懂得岳父分明是想岳母了,却没有提到岳母一个字。
五
岳母的状况不是一天好似一天,一家人的心情都在随着岳母病情的发展而沉重。渐渐的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渐渐地不愿行走了,渐渐地卧床不起了,岳父犹如一棵沧桑的老树,却越来越硬朗了。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去做,给岳母做饭,洗衣服,给岳母翻身擦洗熬汤煎药,似乎不需要儿女们床前尽孝。
我们在县城,只能周末回去看望。有几次总听岳父念叨,岳母的脾气现在变得琢磨不定了,一会絮絮叨叨着陈年旧事,一会儿又嚷嚷着要看戏,还会说着说着就哭了。食性也变了,一会儿想吃甜的,一会儿又想吃咸的。岳父说着每次都会哽咽,我能看出他假借咳嗽来掩护当时心里的痛和苦,我和妻心里也是酸酸的。
为了让岳父岳母能看戏,我们把家里的彩电抱回去,岳母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听听声音。电视里也不会总有戏曲节目,为了二老能在小院里享受老来伴两厢厮守的时光,我干脆又买了个唱戏机,下载了很多的地方戏,这是我和妻能尽到的孝心。只要想到那座小院里咿咿呀呀弦乐鼓鸣,我和妻的心才能踏实些。
有时候,我和妻念叨起来岳父岳母,甚至还有点儿感谢来来来。每天都是它在陪伴着岳父岳母讨巧撒欢,它给岳父岳母带来了不少快乐。每到星期天回去,看见来来来在岳父岳母的身边床前蹭来蹭去跳上跳下,给两位老人宁静的生活平添的那些灵动,不是我们做儿女的能用钱所做到的。
动物通灵,岳父舍得喂来来来,有时会把我们用心用意给他们买的好吃食也分给来来来。岳父是把来来来当成了家里的一口人,日夜陪伴他和岳母的一口人。岳父岳母善待来来来,其实是在善待自己的晚年生活,他们单调至简的生活中,有很多的空白需要来来来制造的快乐来填充。
在岳母卧床不起的十个年头里,岳父从古稀迈入耄耋,腰身也佝偻成了一个问号。他走路双手背后一拧一晃,弓着的腰超前探着,似乎每时每刻都在问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岳父满头的白发根根直立,似乎又在坚守着他最后的倔强。这十年间,大半辈子不进厨房的岳父竟然学会了厨艺:搅面疙瘩,擀面条,包饺子,甚至还会蒸馍和烙馍。岳父有个打麻将的爱好,只是这十年来再也没有摸过。
2016年的春节,岳母的病情有所加重,全身已经多处出现了褥疮,只是思路还挺清晰。这时的岳母是很痛苦的,但她故作轻松,掩饰着表情上丝丝毫毫的难忍。岳母的心思精细,即使儿孙们在床前嬉闹,也不会流露出内心的烦躁,她是怕全家人把这个年节给过得沉闷了。
实际岳母还在忍受着另一种痛苦,她的大女儿,我的妻姐,因为急症突然病逝了。虽然大家对她背藏,可她还是知道了。自己的闺女先于自己离世,可想一个母亲心碎痛苦到何种程度。岳母好像预感到了什么,或者是丧女的摧残让她对自己有些恢心,只念叨:“你爹呀一辈子卖给我了,我多活这十年都是他给的。”然后就是絮叨妻姐的好。说多了妻姐的好,又怕伤了我和妻的面子,还会夸我们两句。
那天不爱多说话的岳母却说了很多话,特别是夸岳父。把他们从成家到相守至今所受的苦和累,喜和乐,功和过……能想到的几乎都说了个遍。在我们听来,一家人的苦累是岳父受的,功劳也是岳父挣得,而过失岳母都拦在了自己身上。岳母是在给我们说一家人过日子的心酸,也是在回味一家人过日子的美好。可当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岳母对我们做后辈的最后的教诲。几天后,就在这年的初八,她老人家竟撒手归西了。
六
岳母走了。在过七的那段时间里,逢七回去第一眼看到的是孤零零坐在门口等我们的老岳父。他神情哀哀的,看见我们也面无喜色,只是示意着让我们进家,但他还坐在门口一动不动,似乎是门口有人在说:“老汉儿,丢了魂。”
我左右看看又没有看到说这话的人,我突然明白,这是老岳父在岳母走后给大家的共同感觉。我把这话给妻说了,妻噙着泪乖巧的蹲在岳父身边,温存的和他说话。岳父腿边卧着的来来来也神情低迷,不时伸出舌头去舔岳父的裤腿,眼睛里似乎也流淌着哀伤。
柳泉北山有个小庙村,那里有岳父的姐姐家。岳父是个苦命人,几岁上便没了父母,从小在姐姐家生活了好多年,那里每年春季都会有个小小的庙会。岳母走后的第二年春上,岳父吵着要去看一看常年不见的外甥们。我就开车带着岳父去了姑姑家。姑姑早就不在世了,几位表哥的岁数也和岳父差不了多少,都也已经是头发花白。几位表哥拉着岳父的手说:“舅啊,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能让您来看我们呀?打个电话我们去看您就好呀!”岳父也显得很高兴,“我打小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就是想再来看看,岁数大了,谁知道以后还能来不能了。”几位表哥赶紧接话说:“舅啊,可不敢这么说,您啥时候想来,打电话我们就去接您。”吃过饭,几位表哥非要留岳父住下看戏,说:“舅,您不是最爱看戏吗,多住几天看戏吧?”岳父摆摆手说,“不看了,不看了,你妗子如今不在了,这戏我也看不懂啊。”那天下午,几位表哥和我还是陪着岳父看了一场戏,其实我明白岳父的心思,他是在替岳母看这一次戏,在他心中是把岳母也带来了的。
每年的三月十五是韩城庙会,这一天妻哥突然打来电话,说岳父的病又犯了。我们赶过去时,见到躺在床上的岳父气色十分不好,衣服上还沾着灰尘。原来岳父去西关看戏,看着看着就晕倒在了戏园子里。惊散了身边的人,更没人敢上前搀扶。岳父是自己苏醒过来,一路上走走歇歇,才挣扎着回到了家。躺在床上的岳父见到我们,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以前我和你妈看戏总坐那儿啊,一直也没事儿啊!以前我和你妈看戏总坐那儿啊,一直也没事儿啊!那一会儿头晕,咋就觉得是你妈在我身边坐在,我扭脸看她,就啥也不知道了。”老岳父说着竟有点目光呆滞,神情也有些糊涂了,口中自言自语:“是不是你妈看我来了,怕我一人可怜。”岳父说着眼角流出了混浊的老泪。经过这次以后,我们知道岳父脑梗的老病加重了,又添了高血压的新病。
从医院回来,岳父一直在念叨岳母:“你妈真的是不在了呀!你妈真的是不在了呀!”岳父背过脸,竟然哭得像个孩子。这是我当女婿的近二十年中第一次看到岳父这么的哀伤,让身边的我们也痛楚至极。哭罢的岳父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囫囵话,而那句“你妈真的是不在了呀”的哀叹,成了岳父人生最后的清晰表达!
已经说不出完整话的岳父,有时糊涂有时清楚。以前给他和岳母买的那个唱戏机作为陪葬放在了岳母的棺材里,这还是岳父的建议,可岳父却时不时提起,还要叫我们东寻西找。我又给岳父买了个MP4,但岳父一次也没有听过。他显然是对MP4没兴趣,因为那不是他和岳母用的唱戏机。
岳父的身体每况愈下,两位妻兄轮流照顾岳父,我陪妻每个周末回去为岳父洗洗涮涮。妻坚持每次回去都要带些营养品,并亲手喂老岳父吃喝。妻是个爱干净的人,还买了一套理发器,亲自动手给老岳父刮胡子,理发,妻希望看到的是依旧整齐精神的父亲。
每次洗唰罢,妻都拉着我陪岳父说话,岳父已经不会说话了,只是我们两个在说,岳父听得也很勉强。我们挑挑拣拣找些让他高兴的话说,他才会点着头露出一丝僵硬的微笑。我们知道他的脑子里在回忆,因为我们说到的过往他似乎有自己的偏重,说起岳母他湿润的眼神里就会闪起一丝亮光。他也许是想起了从地里晚归,岳母端上的一碗酸汤面叶儿;或许是想起了赶罢集后夜行归来,吃到了岳母在火炉上烤得黄焦的热蒸馍;还许是想起了和岳母一起看戏的相伴时光。一生辛劳的岳父呀,他已经无力牵挂成家立业的子女,但他却眷恋着那早走的老伴儿。
在给岳母过三周年时,因为都认为卧床不起岳父已经糊涂了,就没有告诉他。那一天,给岳父从床上扶起来,喂过饭就又安置他睡下,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一起去饭店招呼客人。回来后,我发现岳父并没有睡去,而是眼睛咕咕噜噜地看着我们,似乎是有话说。我关切地凑过去问了几句,岳父的反应很平静,和我对视了一阵儿有些倦怠的合上眼。这个眼神我当时没在意,大家也都没在意。
几个月后,岳父也走了。当我再看着安详的无声无息的岳父时,我突然明白了,在岳母三周年那天他老人家看我的眼神。岳母去世后,岳父的病也经历过几次凶险,但他都挺过来了。他挺过了岳母的三周年,却再也挺不过去了,因为他看到了儿女们给母亲的一个圆满。
别人都说岳父一辈子是个戏迷,我却总感觉岳父迷的其实是岳母;别人都说岳父一辈子爱看戏,我总觉得岳父一辈子只是爱陪着岳母看戏。岳母去了,岳父的戏也就荒了。
送岳父出殡的那天,来来来就围着棺材哀哀的叫,后来被赶到了一边。安葬好岳父,从坟上回来,却不见了来来来。当时都没当回事儿,可后来几天一直都没有见到来来来。给岳父过头七,在去往坟地的路上,大家看到了来来来,它似乎是在老岳父坟地的附近游荡。又过不多天,妻哥打来电话说,来来来死了,在院子的一个墙角,给它盛的一碗面条都一口未动。
作者简介:
赵海涛,网名碎月流星,高中教师。一直坚信:用阳光般的心态去面对生活,我们的生活就会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