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及其记事
张兆浩/ 福建罗源

折枝是福建的非遗,严格地讲是福州的土特产。
折枝一词最早出现在《孟子》里边:“为长者折枝。”有一种解释叫做替长者“折树枝”。我这里并不是要阐释孔孟之道,而是要谈诗。折枝,又叫做“折枝诗”。这种诗用现代诗学的语汇来说,就是典型的微诗,只有两句,每句只有七字。取折枝的形象说法,就是摘取七律的颔联或颈联,因为七律的中间两联都是讲对仗的,所以折枝也必然要讲对仗。那有人就会说,不就是修辞中的对偶或实用中的对联吗?你说得对,也不对。
对仗确实是对偶在旧体诗学中的应用,而七律中的中间两联也确实是要求对仗。可是对仗有宽对和严对的区别啊。
比如,崔颢的《登黄鹤楼》,其颔联为:“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就是宽对,上下句的前四字,马马虎虎可以说是对得比较工整,我说马马虎虎,就是不去仔细瞧,看不出来,但是如果仔细瞧,就看穿了,“去”是动词,“载”是名词,能算是严格的对偶吗?显然不是。而后三字,更无所谓对偶了。“不复返”,能对“空悠悠”吗?连糊涂的人都会看出来,没有对偶。从全联看可以目为宽对,从诗意来看,也不妨碍它成为名句,人曰“高唱入云”。所以折枝,如果是折这样的枝,不够格,肯定不会得奖的。
那有人又开始诘难我,说:“它的颈联,‘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总算对得很工整吧,这算严对了吧?”我可以对你讲,这一联可以算做严对,每个相对位置上的词性确实都一样,而且平仄也合律。可是摘取这一联,还不能当做折枝(或者说好的折枝)。
折枝的严对,是十分严苛的对子,不仅上下句的平仄要相反,出句和对句相对位置上的词性要相同,相同到什么程度呢?要相同到这个词(短语)的结构还得相同,并且物类也得相同。“晴川”“芳草”都是名词,并且都是偏正结构的名词,可“晴川”是地理性的名词,而“芳草”是植物性的名词;“历历”和“萋萋”是形容性的叠音词,这个可以过关;而“汉阳树”和“鹦鹉洲”确实是名词性的短语,而且都是地理名称,然而,再打开“原子团”,就不行了,“鹦鹉”是动物,而“汉阳”是地名。总而言之,这一对,还不能入“词宗”(名望甚隆的诗人评委)的法眼。罗源民国著名诗人、曾多次当过词宗的黄良标先生生前曾经很形象地说过,做折枝是“格细桌”,意为打家具,要精工;而其他的一般性的对仗是“做大木”,意为盖大厝,锯、刨等功夫可以粗糙点,也就可以用宽对的意思。
也许,听到这里你会睁大眼睛,张口结舌,说:“那样的严对,可就难了。太难了。”是啊,就是要你“瓮里打拳头”,“田螺湾里做道场”嘛。
可再难也难不倒诗人们,在清代初期,福州就有人做折枝了。只是当时没有折枝(诗钟,这是别称,下面还会谈到)的名堂,而据今人的考证,现存嘉庆年间进士陈寿祺的“足、之”七唱(所谓几唱,下面还会涉及):“亭馆春深花睡足;池塘烟重柳眠之。”这对仗对得相当工致,“亭馆”和“池塘”都是建筑性的名词。“春深”和“烟重”都是主谓式的结构,“花”对“柳”,都是植物;“睡”和“眠”,不须说了;只有“足”和“之”,略有欠缺,但这没有办法的,人家就是这样规定,你要将他指定的这两个字嵌入第七字的位置的。初期还不是那么完善,也不会那么完美,越到后面,就更加严苛了。根据现有资料推断,福州诗钟开始流行大约在清嘉庆、道光年间。林则徐、沈葆桢、陈宝琛和林舒等人都喜欢做折枝诗,由于这些名人的提倡,一时福州大行折枝创作风潮,更由于这些人中的许多人宦游之故,而折枝诗写作和竞赛活动在神州大地铺展开来。
也许,有人又会说,你是一个典型的形式主义者,这么样,都不讲内容了?都不讲意境了?你说的好。要看中形式,但绝不能罔顾内容。
下面我要讲一次折枝诗歌比赛的情况了。
1947年罗源一中五周年校庆前曾发起以“高远”一唱作折枝吟的征诗活动。什么叫“一唱”,就是将人家要求你要嵌入诗内的眼字(高、远)两字镶嵌在上下句的第一个字的位置(如果是第二个字位置,叫二唱,余者类推。)
这一活动得到罗源县凤山吟社耆宿和我县各界知名人士的热烈响应。当时县里的陈秀恒、陈韵年、陈玉年、陈逸樵、黄良标、黄春波、黄辉如、游瑞安、叶培英、张光斗、阮干如、程庄贞(女)、林必荫、刘炳澄、陈鼎元、林大梁等四十多位踊跃应征。许多在外地工作的罗源诗人如叶培元、黄振祺等亦寄诗来。共收到折枝诗三百多首,分六门评取。由校庆筹委会聘请我县吟坛著名诗人陈秀恒等担任正取词宗,另由知名人士阮干如等作捐取(副的)词宗。分元、殿、眼、花、胪、录、监、斗八等评选。每门评取元殿眼花胪各一首、录监斗各若干首。开唱地点在县中学(罗源一中前身)礼堂。开唱时校领导和六位词宗端坐主席台上,诗社耆宿及各界知名人士坐在前三排,其余均坐在后面。整个会场隆重、活跃。但闻吟唱声此起彼落,音韵悠扬,上主席台领奖者,络绎不绝。先由斗唱起,依次唱监,唱录……最后唱元时,大放鞭炮,全场热烈鼓掌,争向抡元者祝贺致敬,盛况可谓空前了。参加当时征诗活动的众多诗人中,年龄最小的就是第四届校友游凯,仅十五岁。他投诗三首,获得三门词宗评为元、殿、眼、花、胪等。这次盛会,抡元者共有六位诗人,而游凯是其中抡得公取元的一位。刚崭露头角,便震惊全场。
现录游凯“高远”一唱折枝三首如下——
一
高堰春洪犹敢犯,远墟夕照枉相依。
二
高眼看人无一可,远心处事转千难。
三
高士襟怀秋月见,远人消息夜潮来。
创作上面的三首折枝诗合律自不必说了,更主要在于内容好,游凯是三门词宗共同取“元”的作者。这就是第一首折枝。
此首出句表意为堤坝虽高,春日洪涛犹敢犯之,使其溃决;其力至强,其势至猛。对句表意为远处废墟与夕阳互为依托,但总枉然,气象极为萧飒。全诗言近旨远,意蕴深沉,以象征手法写真,可谓远宗太白《忆秦娥》,近承永叔《浣溪沙》。
第二首是纯粹议论,也很能看清世情。第三首高华无俦,有明代高启的“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意境。
这上面又涉及到评取等级的问题。评定等级,则定为元、殿、眼、花、胪、录、监、斗等八级。元殿眼花胪,就是状元、殿元、榜眼、探花、传胪(二甲第一名)的简称;录,是录事;监,是监生;斗,是小容量的容器。元当然是最高的褒奖了。
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各地的诗社恢复活动,做折枝诗,也成为相当普遍的活动形式。我所在的凤山诗社也是如此。可是我所做的折枝从来没有被评为“元”的。
有一次,诗社以“海 天”两个字为眼字,要求作“二唱”折枝诗。我写了三首,其中一首我自己认为是相当得意的。不妨写出来,公评一下。
冰海沉船千古恨
炎天爆箭万人悲
上一句用的是1912年,泰坦尼克号触冰山而沉船的悲剧,而下一句用的是1986年美国发生挑战者号升空失败的故事。上下句都用典故,而且对仗也很工稳,可是发去给词宗评取,竟然连最末等的“斗”都不抖一下!我当然心里很有气,对诗友们说了,大家也觉得不错,有人说,你用的典故人家不知道啊!奈何!
这就是词宗的学识问题了,我当然无奈他何,所以你觉得好的,不一定就能被评上或评上好等次,自古以来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所以,有人说,如果当场做折枝,就要摸摸词宗的脾气,投其所好,这样容易得奖。我没有当场做过折枝,所以没有这样的体验。
那么,这里就必须交代折枝为什么叫诗钟了。
据清代徐兆丰《风月谈余录》云,作诗钟,在确定题目之后,用线缀以铜钱,系香寸许,下面用铜盘承接,香焚线断,钱落盘鸣,其声锵然,有如击钵催诗,作为构思时间的限制,故名诗钟。
折枝诗在诗史上的地位问题,还得啰嗦两句。有的人认为,我国是诗歌经历了唐诗、宋词和元曲三噶高峰之后,折枝是第四个高峰。这样的论断,鄙人不敢苟同。折枝毕竟只是一种练习性的课业,怎么能跟前三者比肩呢?如果能的话,那么中国文学史,怎么没有一部对它有只言片语的阐述呢?
原创 2020.3.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