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村子的时候,他们都还在。他们走出去了,我却每每在这里独步。
——题记

梦萦
二零一八年秋天,乡镇开展村容村貌整治活动。我们村的一些老街道老院子老房子,忽然就消失了。那些日子回去,也很认同那句话——时尚的生活就是及时扔掉一些破旧的东西。
我家上房拆除后,母亲总是念叨。我就想在原址上照原样建房。和几个匠人交涉才明白:新址上建房容易,拆除再建麻烦,建旧如旧更难。他们质疑道:蓝砖蓝瓦去哪里拉?想一想,还是随大流——建起了几间平房。
农闲季节,村里人少,后街人更稀。母亲舍不得几个老街坊,一直住在村西头的老院里。下雨下雪了,政府让群众搬出危旧房,乡村干部便一趟一趟地跑。嘱咐再三,末了还打电话给我。回家安顿好,看母亲开始忙碌了,我常爱出门到老街走走。听着雨滴嘀嘀嗒嗒的声音,抬头看一看檐头跳落飞溅的水珠,回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情来。惬意又温馨,如闲适的午后,一边打开闲书,一边打开电视。沉浸在书香里,一抬眼便可欣赏到台板与水面之间跳水队员的炫落。

又是冬天,连着下了两三天雪。霁阳化冰,没有了提示的电话。牵挂母亲的安危,我急切地奔回老家。
“旧房子拆了,没人来。
“能有啥事?
有事给你打电话,……”
母亲起身做饭,我又走出了院门。新街道也沉寂无声,背坐在百十米外。眼前拆除后的废墟上,雪泥杂陈,颇像破败的棉絮。沿门前路走着,没有了嘀嘀嗒嗒的节奏,没有了奋勇活泼的水娃,一下子什么也记不起来。
那天夜里,莫名梦到自己小时候的村子。醒来,背靠床头,一个人在黑夜里,回忆起我那三十多年前的故乡。

记忆尽头的村庄,南边一条东西长街,北边是一组呈干字型的街道。住在长街的是南队人,住在干字型街的是后队人。那时候,各家院子里都少有阳光,人们喜欢坐在街道两旁。开会记工娶新送老吃饭争吵,都挤在那一条半街道里。吃饭时碗踫着碗,谁家的也不比谁家的强。有人家有事啦,人们来来往往都要侧着身通过。
后队的北端,住着几户人家。东边长着几棵大杏树,常勾动我们肚里的馋虫。麦熟前后,那几户人都气壮声粗。常有溜到树上摘杏的孩子被吓得掉在地上。树下有一个黑瘦的老人,牵着一只咩咩叫的白山羊。山羊身下的一对奶子又大又亮,后边跟着他一手拉扯的孙儿孙女。老人的胡子和那羊的胡子长得一样,动起来也一样。
那里还有过一炉呼呼的大火,一个光着脊梁的老铁匠,把锤子轮得叮叮铛铛响,我到底没有见过。路西住着一个大忙人,紫脸膛,瘦高个。他躬着腰肩挎红十字箱,不是往当街跑就是往家里赶。一头是头疼脑热的乡亲,一头是端水盛饭的家人。

后队胡同的东头有一口好水井。三夏时节,下地回来的人摘一片干净的柿叶,挽成锥形绿杯,一手舀起桶里的井水,边喝边啧啧称赞:这井的水真甜。一盘井绳两只水桶与石井沿和木辘轳耳鬓厮磨在一起。不见柔韧的麻绳受伤,坚硬的木石却是伤痕累累。人们一边摇辘汲水,一边感言木石坚硬却磨不过软麻绳。一旁排队的人接上话头:那是,牙齿永远熬不过舌头。缸满人去,井旁的那家人会及时用竹箩把井口盖得严严实实。
西行不远有棵大皂荚树,皂荚树上挂个牛车轱辘钟。队长站在树下一敲钟,不远处的旺嫂便第一个走出了家门。旺嫂是带一幅扁担嫁到村里的第一人,有力气会持家。队里的女劳力一起割麦,她一个人顶两仨。十多年后,谁家孩子结婚被彩礼压得喘气了,就会想起旺嫂,就会想起她的婚事,就会说起她现在的幸福生活。

西隔壁院子里有一座草房子。草房里住着一个老人,一件白褂子,脖子上总挂着明亮的烟杆儿烟袋儿。他的烟头一闪一闪地发亮,耕牛拱在槽里一口一口地吃草。夜深了,该添灯油啦,他从床沿上站起来,磕着烟袋锅儿,从笤帚上掐一根硬枝透透烟嘴,再拿嘴一吹。槽后的牛便又埋下头,紧吃几口。夜里草房里常亮着灯,院里院外便多了闲坐的人。
当街西头那户人家,下院东是一间磨房。每到年底,一盘石磨日夜忙个不停。墙角放一个面柜,柜头坐着女主人,头上裹着头巾,头巾上像落了霜雪。偶尔几根头发掉出来,也都挂满了白粉。用大牲口拉磨,得先捂上安眼,绑上撑杆,还要准备一个长柄的竹瓢。随时盯着磨道,好接住牲口随时要拉的粪便。大多数人家,要动员全家合力去推磨。小孩子跑得风快,跑着跑着脚重了腿沉了,向前推磨成了向后拉杆,又不愿下场。家长无奈,便一手拉起孩子,抱坐推杆上。一推一大晌,深夜磨坊里亮着灯光,比外边暖和。农家人不但不觉得苦,反而戏称自己挣了个新棉袄。

那户人家住着祖孙俩。奶奶是小脚,磨面人扫了上一家的磨底,要送到上院。有时候还要自己去倒进厢房的瓦缸里。女孩从小离开城市,陪奶奶住在村里,和我们一块上学。拿一只蚂蚱都能吓得她乱跳,长相动作说话都像个瓷娃娃。每年正月初一早上,鞭炮声几乎要断尾了,几个男孩来了。黑娃从整挂的鞭上拽下一截,装进兜里。那姑娘不干了,脸一阵一阵地红,叫声尖利,如一团甩舞的枣刺。黑娃黑了脸:给给给,你自己放。女孩登时没了话语,鞭炮便响了起来。
长街中间,有并排两座面北大院。高大的门楼,石砌的台阶,砖铺的地板,进门有长长的过亭。南屋北屋都有前檐,东西厢房都有木格子窗,穿过南屋东间的过道就出了院子。只在小时候跟小伙伴走过一次,我便也记住了:四下光光的墙壁,整齐的砌台,抬头是如画的房檐,过厅上头是木椽木板。
我一直觉得那门楼上方的匾额上有文字。那时候不认得,后来因为懒惰未去查看过。现在院子没了,再也没机会知道那上边写的是什么?是用来炫耀的他人赞誉,还是自己用以自励的家训格言?
那院子后边有座炮楼。我第一次看到时只剩半高的土围子,人们正把它拆除敲碎往田间送。向西不远是一个砖门楼,厚实得很。在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这些显然都用不着,被人民一一清除了。近些年中央扫黑除恶以来,人们才知道:又有人倒行逆施,建起这样异曲同工的私家保垒。
那院门里有一棵苹果树,倒是我们惜惜挂念的。院里住着一个伙伴,我们常到他家里,一块做作业。他父亲特和蔼,待我们和待他一样。遇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叔叔总是提着灯送我们几个回家。

村东和村南的两个大坑院,分别喂着两个生产队的耕牛。冬夜里,站在上边不远处能望到一坑升腾的火光。火光里有淡淡的牛草味,有长长的鬼故事。讲故事的那位,每每要盯着火堆前孩子们的脸。见有人打盹了,便一哄而散。这时候,饲养员也起身解牛镇换地方,让牛们先下槽休息。
当街是最热闹的,当街就是那干字型上端的交叉处。面东的几间房子,开过机磨、开过药铺、开过大会。夜里门前唱过鼓书、演过大戏、放过电影。秋粮熟了,正对北街口,一个碾子挨家不停地推,新玉米糁新小黄米粘得石碾盘石碾滚都是香的。

东边那家门里长着棵大枣树,七月到了,枣儿鲜红。人们站在当街就能瞧见,跳起摘一颗放进嘴里,味甜脆口。周末的中午,东家打一竹杆,红枣像下雨一样唰啦啦落一地,树下孩子相互争抢。院里的几个大人便停止了交谈,看着我们发笑。坐在椅子上的人,笑着还伸出夹了烟卷的右手指点着:这有两个,那儿还有……。
父母告诉过我:那人按辈论我得叫爷爷,在县城疗养院当院长,年轻时曾在西安国民党陆军医院当过军医。爷爷给人看病开处方,可笑谈一切,就不说病情。问得紧了就一句话:药吃了就好。我那时候只感觉,他脸上的笑像那枣树下的花凉儿一样,舒适甘甜。

养儿方识大医。十多年后,我因一双儿女和那爷爷成了忘年交、隔辈交。他总是微笑着摘下听诊器放好,拉拉孩子的衣服。开过方子,多数时候嘱护士:青霉素,八十万单位,华北制药,皮试。有时他把儿子女儿的药量,开到一片的三分四分。临走再三叮嘱我:看表,六小时一次,夜里照服。九八年开春吧,女儿三岁半。在家吃了不少药,咳嗽一直停不下来。我骑车到了县城,他戴上听诊器含笑看着女儿。女儿抬头看到老爷爷的笑脸,咳嗽一下子也轻不少了。病怕医生,我还是难掩焦虑:打青霉素吧——不用——好多天了——不需要,那?——吃两天药就好。

有哲人说,人分三等:一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三等人没本事脾气大得很。感觉自家的这位爷爷就是少有的一等高人。
多少年后,我每每去看医生常拿他的品行暗暗去衡量他们。慢慢悟出:能准确研判出病情,做不医之医才是让信得过的医生。包治百病的是骗子,轻症重治的会害人,照顾情绪随意下药的平庸,视人钱财看病的是“抢劫。”老人家已去世多年,却好像一直在引导着我,帮我结识了不少医生朋友。
故乡只在我梦萦。梦到村庄的过去并写下来,不为别的——只愿现在年轻的人们能梦到他们村子的未来。那梦里是憧憬,是愿景,是理想。
那才是中国乡村未来的希望。

作者简介:金丰先,笔名金家,洛宁县金家庄人,教育工作者,中共党员。工作之余喜阅读爱散步,有文字发表多个网络平台,偶有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