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里的生活
文︱安黎

老窑与老屋不同。老屋是房舍,站立在地面之上;老窑是洞穴,深入土层之中。在土壁的腹部,挖一个半圆形的土窟窿,经过简单的粉饰,就是人居住的窑洞了。窑洞是渭北人家常见的栖身之所,它外观粗糙,秃头秃脑,但冬暖夏凉,人与土亲密无间。

我的故乡叫麻子村,以种植麻子而得名。在麻子村南端有一孔老窑,它是我生命的孕育之地,也是护佑我童年的摇篮。之所以称为老窑,在于它的确有一把年纪了。它究竟有多少岁,无从考证,我只知道我曾祖父健在时,它已经存在。曾祖父是清末举人,自然不甘于在土窑洞里苟且偷生,他需要用别的建筑来炫耀自己的价值和成就。在老窑前面,曾祖父砌起了三层砖木结构的高楼。高楼雕梁画栋,色彩绚烂,其宏伟与豪华,鹤立鸡群,方圆数十里的其他民宅,均无法与之比肩。无奈天有阴晴,月有圆缺,曾祖父打造的盛景因他的去世而岌岌可危,更因我祖父的英年早逝而瞬间崩塌。祖父祖母相继离开人世,扔下父亲姑姑几个尚未成年的孤儿。父亲与姑姑几个孤儿在啼哭声中,亲眼目睹了高楼被村民拆除并瓜分的全过程。高楼只剩下了斑斑遗迹,唯有一孔门窗被拆卸掉的窑洞,像一个无望而空洞的眼睛,呆滞地残留在了那里。

我父亲从一个官宦子弟,沦落成了一个四处流浪的打工者。漂泊归来,老窑就成了他生活的根据地。他在里面吃饭睡觉,在里面娶妻生子。这孔窑洞,一种说法是曾祖父用来喂养牲口的,即人们常说的饲养室,另一种说法是曾祖父的粮仓。

我家的老窑很阔大,也很幽深,大卡车开进开出不会有任何磕碰。窑内砌几道土墙,窑洞便被切割成了几部分:前窑、中窑、后窑、拐窑等等。前窑有门有窗,是会客室兼卧室,更是一家人生活的主体部分。临着窗子,砌一个奇大无比的土炕。土炕容纳十多个人睡眠,仿佛一个可以栽跟头的小戏台。空地上摆放着卧式木柜、圆木椅子、长条板凳等等。炕上唯用笔规范。
有两条被子,被子根据需要自行制作,当然又宽又长。到了夜晚,一条被子要供五六个人覆盖。

深入老窑内部,就会发现老窑远比外人想象的复杂。有一个区域,是专门放置食物的。先是一排排的瓮,里面装的不是黄豆,就是荞麦。那些磨好的面粉,盛在一只只又圆又大的瓷罐里。普通食物比如小麦或玉米,则聚拢在藤条编织的囤里。在这个区域,老鼠特别活跃,人在黑糊糊的环境里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时不时会被老鼠惊出一身冷汗。老鼠是那么的快乐,又是那么的肆无忌惮,它们吱吱的吵嘴声时不时会响成一片,偶尔还会爬上人的脚面,把人的脚当成馒头啃咬。

几十年了,我们早已搬离了窑洞,窑洞在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完成后,也轰然倒塌。但窑洞却永远留存在我记忆的深处,犹如一团探头探脑的火苗,让我一想起来就感觉特别特别温暖。

安黎,1962年出生于陕西省耀县(今铜川市耀州区)农村。1992年初调入西安市文联《美文》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至今,现为《美文》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西安有突出贡献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