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之六)文‖安黎
在给一家亲戚拜年时,我与一个远房的表妹不期而遇。表妹开有一家小餐馆,由于她特别能吃苦,以近乎玩命的方式,通宵达旦地开门迎客,因此,积攒了较为殷实的家业,算得上是亲戚中相对的有钱人。
表妹问我回到故乡的小城住在哪儿?我告诉她住在某家酒店里。表妹瞪大了眼睛,呈现出既惊讶而又略带羡慕的神情,大声地嚷嚷了起来:呀,我哥把事干阔了,回来竟住上了某某酒店。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一一我在为她的惊讶而惊讶一一某某酒店,为一家极其普通的酒店,在我住过的酒店里,档次不敢说是垫底,至少排位是倒数靠后的,根本就不值得大惊小怪,更无关乎于“把事干阔”与否。
表妹的表情与话语,其时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时间稍长,我终究还是得以醒悟,并一窥而知全豹那般,从中洞见到老百姓真实的生存样态。
一个在大家看来尚且有钱的人,居家城里,估计都不敢怎么到这家酒店消费的,何况手头更为拮据的芸芸众生呢!对于大多数为生计而苦苦挣扎的泥腿子来说,这家谈不上有多么奢华的酒店,却形若巍峨的山巅,既无力攀爬上去,也没有胆量靠近。他们来城里打工或购物,也许途径过这家酒店,也许透过酒店明丽的玻璃窗口朝里偷望过,也许步入其中参加过亲戚孩子的婚宴,但要让他们自掏腰包,在其中住宿一夜,却会滋生出刀割肤肉的疼痛的。区区二三百元,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巨款,啥正经事都未干,睡一觉就没了,那怎么能舍得?对于他们而言,每一块钱,似乎唯有用手紧紧地捂住口袋,才能止住担忧被窃被丢的心跳。
在功利主义盛行的年代,等价交换的隐形逻辑,策动着人际交往的热冷。社会资源匮乏的他们,没有任何被利用的价值,因此也就不会有人付费请他免费住宿,免费就餐,免费旅游。而他们手中有限的钱钞,张张皆辛苦,几乎每一毛每一分,都被汗水浇得湿透。
受某个地域的邀请,我前往那里采访。期间,当地的某个中层领导,驾车陪我前往近百公里之外的风景区游览。车行至入口处,宣称在此等候的景区管委会主任,此时却无踪无影。领导惊叹之余,让我在车上稍候,他将去办公区域找主任,以索取门票。我劝阻他别去找人了,由我来负责给每人购买一张票,三个人,不就是一百来块钱吗?领导惊异而慌乱:那怎么可以?到了我们的地盘上,咋好意思让你破费?实在对不起,这样的疏漏,都是我安排得不够周到造成的。
领导去取票的时候,我坐在车里,为自己自告奋勇的购票之语而惊诧莫名一一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冒出这等不无虚伪的唐突之言一一仔细回想,作为生活中的平凡角色,尽管我以平民写作者自我定位,可数十年里,走过的地方也不算太少,却何曾自掏腰包地购买过一张门票?当习惯于被热情接待,被周详安排,偶尔的一次破例,反倒觉得极为不习惯,不适应。
退一步讲,真正的布衣阶层,有谁愿意购买一张游览区的门票,无偿地赠送给他们?他们食也罢,衣也罢,行也罢,住也罢,哪一样不是自行解决?
我们以为自己很了解现实,其实却未必;很多所谓的现实主义作家,不过是广告牌的画师而已。
安黎,1962年出生于陕西省耀县(今铜川市耀州区)农村。1992年初调入西安市文联《美文》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至今,现为《美文》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西安有突出贡献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