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之七)
文‖安黎

二十多年里,记忆中,我仅在农村睡过七个夜晚。其中的一个夜晚,我睡在姐姐家的土炕上;另外六个夜晚,分两次,我分别睡在两个村村部的席梦思床上。
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睡土炕的那个夜晚。姐姐铺垫了新被褥和新床单,本打算让姐夫与我同床共卧的。但我却像一个妄自尊大的暴君,以不习惯两个人共睡一床为由,硬生生地将姐夫撵走,致使无处栖身的他,只能沦落荒野,敲开邻居的家门去借宿。我独霸了这座土炕,唯一的念想,就是能在毫无干扰的情况下,结结实实地酣睡上一场。
时值隆冬,土塬上北风呼啸,光秃秃树木枯指般分叉的枝条,在风中摇晃着,抖颤着,发出呜呜呜的鸣响。院子内外一片寂静,一片漆黑,静得令人惊骇,黑得让人惊慌,似乎一个居心叵测的野兽或盗贼,正潜伏于某个角落,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随时都会猛然地扑进屋门。
太久没有在乡村的土炕上过夜,我内心的忐忑与惶惑,不难想象。恐惧,是我最为真切的现实感受一一对黑夜的恐惧,对睡不着的恐惧,对半夜到大门外上厕所的恐惧等等,像一条条的蛇,噬咬着我脆弱的神经,并使我陷入了两种对立念头间剧烈博弈的漩涡之中。离去,还是留下,缠斗在一起,难分伯仲。最终,留下的一方获得险胜,于是在磨磨蹭蹭中,我终于脱鞋去袜,跃上滚烫的热炕,为睡眠未雨绸缪。即使盘坐于炕,但心却依然摇摆飘忽。也许,一个召唤的信息发来,我便会借故离去。
我的忧虑之一,就是害怕在这么陌生的土坑上睡不着。土炕是我生命的摇篮,我与其亲密无间了整整十七年。然而,久别不仅胜新婚,亦能浓茶变淡水,在互不搭理若干个春秋之后,我与土炕再次相逢相拥,是否还能念及旧情,重新接纳彼此,重新适应对方,暂且还都是一个未知数。
幸运的是,由于土炕太热,更由于奔波的劳累,我倒没怎么辗转反侧,便沉沉地昏睡而去。睡至三更不到,朦胧中,觉得自己的后背,尤其是后腰,越来越痛,且痛得越发剧烈,及至于被疼痛折磨得苏醒了过来。
醒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坐起来,但发觉自己原本可以自由俯仰的后背,此时仿佛变成了一块铁板,无法蜷曲,亦无法伸展。两手强撑着炕面,一寸寸地后移,拼尽全力,这才艰难地使身体斜倚在了炕角折叠的被子上。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一点四十。
即使已坐了起来,疼痛依然未能得以缓解。在孤寂与疼痛的双重煎熬中,我咬紧牙苦苦地挣扎着,一直坐到窗户泛白。
后背为何剧痛?很显然是与土炕有关。数十年未与土炕亲近,纵然有着重续旧情的念想,实践起来却未必就能如已所愿。在土炕上睡一回才发觉,不论是我,还是土炕,皆视对方为异己,相互排斥,相互抵触,相互拒绝,甚至于相互敌对。土炕以它特有的冥顽僵硬,对我的忘恩负义,进行了有力地惩罚;而我尽管在精神的层面,感念于土炕往昔的哺育之德,却难以融化在生理的意义上,对土炕的强力否定与果断背叛。
日月复复,今夕何年。当人一旦走得太远,是注定无法回到从前的,更无法复制曾经的自己。昨日之珠玉,今日之矿渣;晨曦之朝晖,暮色之夕阳。爱,也许就是痛;痛,也许才是爱。
安黎,1962年出生于陕西省耀县(今铜川市耀州区)农村。1992年初调入西安市文联《美文》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至今,现为《美文》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西安有突出贡献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