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之五)文‖安黎

大约有七八年的时间,我与村庄皆处于梦中望月的状态,未曾有过任何亲近。但这些年,年复一年,我都以各种理由,年均回村三四趟。除了清明祭祀父母和先辈,为必备的动作外,其余回去,大多不过是闲来无事地闲转而已。
陪姐姐在乡路上行走,瞅着冬日里荒芜裸露的大片田畴,以及田畴里翘立的牛头羊头般的土坷垃,我忍不住地感叹:看见这些土就觉得很亲。
姐姐笑我痴愚,说:你竟说些傻话,土有啥好亲的?到处都是土,看见土就发愁。土都能把人埋了,还亲呢?
姐姐与我的站位不同,对土的感受自然就南辕北辙。对她而言,在土里流汗,在土里打拼,在土里刨食,挣断了肋骨,弯驼了腰背,对土可谓爱之切切,亦恨之切切。土之于她及家人,既是存活下去的最后一道防线,又是一根无法挣脱的绳缰。而我与土曾经是那么地亲密无间,日后却又是那么地许久疏远隔离,对土的怀念,犹似对初恋恋人的日思夜想,近乎于烈火焚心。一经亲近,感慨之言亦是发自肺腑。
但姐姐的话,无疑提醒了我,让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抒发情怀,未免过于矫情。
去四川的青城山旅游,那时还未架起缆车,上山主要靠腿脚的跋涉。但爬累了,就坐滑竿。名曰滑竿,其实是由竹子制作的坐轿。一人坐轿,四人挥汗肩扛。山路堵峭,坐在滑竿上,左顾右盼,却见一个个的山民,弯着脊梁,背着大块的石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艰难爬行。他们粗壮的喘气声,五米之外也听得清晰。他们的胶鞋被磨破,裸露着粗糙的脚趾;衣服被磨破,裸露着青肿的肉膀。

看到一块飞翘的石头,游客们也许会兴奋得大叫,并对其不惜溢美之词。但山民却是默不作声的,是懒得瞅其一眼的。
对山脉,对石头,游客和山民的感受迥然相异。游客们慨叹完山之雄,石之奇,却并无谁愿意留下来,与他们喋喋以赞的山石持久地相拥相伴,而是像旋风那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很快就失去了踪影。他们扔给山石一堆泡沫般无聊而虚浮的赞词,然后又回到了他们抱怨不休的城市,重复在他们看来老调重弹的乏味生活。
相比之下,山民对山石却是一身相许的,是不离不弃的,是生死与共的。山民生于斯,葬于斯,他们对山的爱恨,是山外来的旁观者,绝然无法体察的。山恩赐于他们以生的希望,却也让他们的世世代代,付出了身体透支骨骼扭曲,甚至坠落险崖殒命滚石的惨痛代价。
面对背石山民,面对耕作的农民,任何绝妙的辞赋,都显得是那么地苍白,那么地无病呻吟。
安黎,1962年出生于陕西省耀县(今铜川市耀州区)农村。1992年初调入西安市文联《美文》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至今,现为《美文》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西安有突出贡献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