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村的说书人
这个世界上,有人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注定是王侯将相;有的人奔走忙碌一生,终为贩夫走卒;更有的人,出生在不幸的家庭或出生后遭遇了不幸。我们村有个人自我记事起就是成人了,只是个头不高,大大的脑袋,小胳膊细腿,人们冠以绰号“大蛤”——应该是指其外表形似蛤蟆了。(文中称其大蛤,为方便记述和阅读,实带敬意。回想起来,其人并非侏儒症,个头应和潘长江差不多)久而久之,人们甚至都忘记了他的大名“殷夕圣”,有时当面简称他“殷圣”,背地里就一口一个“大蛤”叫着。听父辈说他是出生不久得了一种“疯”病,那个年代农村的物资和医疗条件有限,侥幸痊愈但发育上就异于常人了。好在他智力正常,但不能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家人心痛他就让从小在私塾里跟先生识了些字,于是长大了还可读些书。茶余饭后,雨过天晴的空隙里,忙完农活的人们在街头谈天说地,大蛤仿佛也插不上话,于是他会拉一边玩耍的孩子们讲上一段故事。在小孩子眼里,都对他的外貌习以为常毫不见怪了,而且多视他为好朋友,因为他能带给有限认知的孩子无限的欢乐,他那脑袋里装有天方夜谭般神奇的故事。
炎炎夏日里,孩子们在谁家屋后槐树阴下玩着石子。大蛤从菜园归来路过,会特意放下篮子来,趾高气昂地说:“来~来~来,我给恁吹个哨~昴!”于是孩子们好奇地围上来。他从菜篮里翻出一串槐叶,看样子显是有备而来的,他精心摘下一片叶子,略做折叠,用双手虎口夹住,放在嘴边就吹响了,那声音悠扬而凄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孩子们不甘心也要来学,只是怎么也吹不响。他于是更加得意,说自己还会用鼻子吹呢,于是又将叶子放进鼻子里,用手挡住,嘴巴嘟起,那呜咽的声音又飘扬而出了。孩子们怀疑他还是用嘴吹的,于是他将手轻抬,踩上供人闲来坐着的石头上,以便让孩子从下面观察,那自是真真的用鼻子在吹奏了。只是这样他更要用力,腮帮鼓成了小馒头,脖子涨得通红,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白胖胖的肚皮腆着,样子真是像极了生气的蛤蟆。
有时他去南井挑水回家路过槐树底,他肩上的筲是订制的小号的。有顽皮的孩子会拽住其中的一只央求他“大蛤,给我们讲个故事再走吧!”大蛤往往拗不过,只好停下来坐在石头上边喘着粗气,边从肩上扯下毛巾擦汗。孩子们团团围上来,以为故事要开讲了。他却倏然起身说:“天晌了,好回家做饭了,等后晌再讲吧!”孩子们不依不饶,他就苦着脸说:“恁回去都吃现成的,我一个光棍子dei回家自己揍饭啊!”孩子们哈哈地笑了,不再勉强。于是他趁机挑起担杖飞也似地逃,走出十几步还回头努着嘴巴吹响口哨,分明是在挑逗了。孩子们嘿嘿地笑,有孩子待要去追,这次他却真的加快脚步飞也似的跑了,筲里并没有装满的水又溅了出来,落在地上像蚯蚓一样蜿蜒而去。
晚饭后,晒了一天的大地尚有余温,人们三三两两地来街头乘凉,孩子们闲坐着等大蛤的出场,如果等不到便有殷勤者四下寻找,找到了就会呼朋引伴地围定他,哄着缠着央求着,于是故事会就开始了。他的故事总是惊心动魄,说的是有个穷困书生,在荒郊野外长夜苦读。恰巧有一只狐狸被狼追赶,无处躲逃来到书生屋里来避难,只是这狐狸的出场非同凡响。大蛤细声细气地模拟着风吹庄稼的声音“chua,chuachua……”,那声音里分明是狐狸在玉米地出没,正当孩子们揪心的时候,又是一声高喊“㕶~嗷嗷嗷~”,好似一只饿狼加速地从另一片高粱地里窜出来,孩子们吓得毛骨悚然,大气不敢再喘,有的想继续听下去,有的已经吓得迈不开腿了……后来狐狸化为人形报恩下嫁,恩毕将去时,自是免不了现原形的。大蛤不紧不慢,转身定睛盯着一个小孩,舌头也故意伸出嘴外,再加上大大的脑袋,扮出一幅狰狞恐怖的样子来,空气也似乎凝固了,突然一声他一声断喝“┗|`O′|┛ 嗷~~”,直吓得小孩从板凳翻掉到地上,自是引起周围的小孩一阵哄笑,气氛又活跃起来。在这样的满心期盼和提心吊胆的交替中,孩子们知道了世上原还有鬼狐世界。以至我经常想像那故事的发生地就是北茔的那片墓地。有一次白天路过那里,周边密密匝匝的玉米、高粱被风吹过,叶子发出“刷刷”的声音,总担心会不会有妖狐鬼怪在坟茔里出没,越不想就越想,感觉后背丝丝发凉……
有一男子在异乡闯荡,应是做了善事感动了女鬼,心甘情愿结为夫妻,患难之交自是恩爱异常,忽一日接到至亲书信,言其母大寿将至,一别数年盼儿归。丈夫恍惚间感觉才过了数日,一边是百善孝为先,一边一日夫妻百日恩,两难间好在妻子深明大义,决定随夫还家,只是妻子怕光无法白天赶路——丈夫始终不知道自己娶的是女鬼。晚上小两口睡觉时商量归计。讲到这里,大蛤陡地一顿,略带疑问又朗声道“听人家说,两口子是一个被窝困觉,枕一个枕头的……”,小孩子们于是“哈哈”地乐开了怀。不远处有耳朵长的大人就笑骂:“大蛤,你教导孩子点正经的吧!”他接过话头继续和孩子们低声道“我和恁说昴,这个营生我还真是不知道!”那语气里又似是充满着好奇、嘲讽还有向往。“快当滴讲后面吧!”孩子们不关注这个细节,更不解这种风情,他们总是直奔结果而去的。大蛤叹了口气继续,却总在紧要关头作弄下人卖下关子,急的孩子们在旁边抓耳挠腮。“话说妻子的办法就是讲自己小脚走不了路,让丈夫携带一雨伞,将自己装在伞里,不管碰到什么情况不许打开伞,一定要在某时子刻打开。丈夫依计行事,如此行晓夜宿,不一日临近家乡,可惜天空不作美,竟然下起雨来,路人都嘲笑丈夫有伞不打,真是个朝巴,丈夫牢记妻子嘱托,不予理睬。”孩子们听得也稍安了心,期待后续结局是两人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可雨越来越大,哗~哗~哗,丈夫盼归的心也越急,就忙着赶路,碰到熟识的人更是纷纷笑话他,丈夫禁不住冷嘲热讽,就摚起了伞挡雨,等回到家了,天也晴了,可惜他的娘子已经找不回来了。”说到这里,孩子们失落的表情溢于言表,大蛤也是一声叹息“你们等着要好好听媳妇的话啊!”于是孩子们从故事里走出来,又哈哈笑开了!

大蛤讲故事会根据情节加上自己的想像,因此家长里短让人误认为是我们周遭一带的往事,只是年代久远无可考证。有一户财主家昧了穷苦人家的家产,结果先是儿子生病,疼的死去活来,大蛤就学财主的样子,低声细气地问:“你哪里不预作?去找大夫给你看看?叫殷夕民还是刘可先?”孩子们听了“嗤嗤”地笑了,因为这两位医生是我们村里的赤脚医生。有调皮的孩子知道大蛤是在说笑,也跟着起哄“叫刘可先来吧,离咱住得近!”大蛤不接茬,继续抑扬顿挫地讲述他着“眼看着孩子病要好了,上起他家里的又接着咳嗽,吃什么药也好不了,眼看着就没有命了,这开怎么办?”说完他四下扫瞄着听得入迷的孩子,孩子们只能痴痴地笑,知道孩子们无法回答,他很是满足一样地说道:“恰巧那一天柏乡集(这是我们乡镇驻地名称的),济公云游路过,财主听说这人虽然疯癫但有本事,于是请他来给老婆看病。结果济公却说要往西南走五里地,碰于是一户人家就买他家的萝卜吃,一两银子一根,一天一根,从秋天吃到过年就好了。地主将信将疑地照办,结果那人家就是被他昧了钱财的穷人家,财主也只好照办,说来也怪,财主家的病情渐渐好转,年关到了,昧了人家的银子也使完了,病也好利索了。财主细一算账,前前后后,昧来的钱正好买了药和萝卜,你说怪诞不怪诞?“故事戛然而止了,孩子们意犹未甘却又无可奈何。
凉风习习,大蛤讲的故事远还没有结束,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陆续回家休息了,临走都会招呼自家的孩子一起回家,孩子们虽不情愿,也只能期盼着明晚再来了,他们白天走亲戚都不愿意在外住宿的,因为这里有大蛤带来的欢乐。夏夜虽然漫长,却永远听不完大蛤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从断断续续的街头故事会中,孩子们知道了《聊斋》、《济公》还有不知名的志怪故事——只是当时不自知罢了。他们知道了“书中自有颜如玉”,知道了“长大要听媳妇的话“,更知道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前面所述确是大蛤讲过这样的故事的,至于情节,是他说的还是我加工的成份更多些,此刻我竟已分不清楚了,只是清楚他是我村的说书人,他声色并茂地辩识着百味人生并分享给孩子们,他虽身材五短却在孩子心目中树立起高大的形象。伊人中年早逝,那时我已负笈求学,回家听说时五味杂陈,也不知多少孩子听过他讲的故事,也不知有多少人如我这般还记得他的点滴。他应是安睡在我儿时认为有鬼狐出没的坟茔,愿他在那个世界里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