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何志坚,网名 闲云野鹤,业余爱文字、书法,在国内刊物发表散文数十篇,著有散文集《但留风月伴烟萝》。
家乡的鹅卵石
文 闲云野鹤
刚搬新居时,房子对门有一片空墙,为了补白,便购置了一个长1.6米的玻璃鱼缸。缸中欢快游动的锦鲤,时而三两只在绿塑料草中嬉戏,时而在水面追逐,时而停靠在光滑的玻璃底板上。每日下班回家,投食喂鱼之际,嬉戏追逐的游鱼也无声地传递给我快乐。游鱼之乐,于搬迁新居的我之快乐其实是一样的---我终于在这城市里有了真正意义的安身立命之所。当生命不敢奢求,一点点浅薄而虚妄的自足便是我们的“池鱼之乐”。
父亲从乡下到城里,看着缸中欢快游弋的锦鲤喃喃地说:“要是缸底铺点什么就更好。”妻说:“铺石子吧,雨花石最好,色彩很漂亮。”我说:“改天回老家河里捞些鹅卵石,一则不花哨,二则……”
我没说完,但父亲懂我的意思。对于赶上城市大扩张的我们这一代而言,离开了自小到大生活的故土,穿行于城市的钢筋丛林里,辛苦地打拼,在城市冰冷的现实里寻找温暖的梦想,并将在希望和失望中终老一生;既对城市有着挥之不去的困顿和厌倦,又有着摆脱不掉的依赖。而对乡村故土,除了记忆深处的留恋,看着它在城镇化里日益萎缩、变形,又难免有着隐隐的痛楚。所以,几块鹅卵石也算聊慰乡土情结的载体吧——所有能唤起我们乡愁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
我的无心之言,却成了父亲的有心之举。隔了个把星期,他居然扛了满满一蛇皮袋的石子,爬到我住的五楼。对腿脚不好使的父亲而言,委实不易。
这些鹅卵石大都是土黄色,也有极少是赭石、洁白色。父亲说这是几年前村里某户建房垫地基剩余的,随意堆在村中空地无人问津。这些鹅卵石,离开河道已经很久了,石头表面积着一层污垢——如同离开故土的我,满面尘埃。挑了些大小相同的石子,清洗后平铺在缸底,看着偶尔停栖在鹅卵石上的锦鲤,不禁想起少年时在家乡的浅水河中戏水的场景。

家乡是水乡,环绕着村子的是两条河流,一条是小河,另一条是更小的河。小河流经村口,被一道坝截住,形成一座小型水库,村里的成年男女在水库的东西两端自发形成两个互不侵犯的露天浴场。夏天的傍晚,隔着两百多米的两个浴场,成为村边两道独特的风景线。在成年的男子的浴场中,原则上是“少儿不宜”的,倘若有个别擅入“禁区”的,便会遭到成年男子的讪笑。
我怕成人的嘲笑,便在中午没有成人游泳时和几个伙伴偷偷地去过两次。但之后终究还是没再去了,一来怕父亲责备,二来水库较深,且水底尽是污泥。
因此,那条更小的河自然成了我们的乐园。这里河水较浅,最深处不过一米五,河底满是光滑的鹅卵石,不至于踩在泥上污了一脚。游泳时,我们也捡拾好看的鹅卵石。谁挑拣到光滑而有形的鹅卵石,都可以在同伴面前炫耀一番,小小的虚荣心满足好一阵。有一天中午,我捞到一块洁白如玉的心型鹅卵石,同去的伙伴很是羡慕。一个年龄大些的同伴说,如果是他捡到就送给英子老师----我们学校一个披着长长秀发的年轻漂亮女老师。他们又起哄问我打算送给谁,我随口说送给兰吧。这句玩笑话不知怎么传到父亲那里,我挨了父亲好一顿责备。

那个叫兰的女孩坐在我前排,黄黄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我没见过她的父母,也许她就没有父母。她的姐姐在镇上开了一家包子铺,也是大大的眼睛,但头发却不黄,还很黑。这位“包子西施”尤其爱笑,常常毫不吝啬于向人展示两个小酒窝。我和兰从未说过一句话,印象中除了回答老师提问时说一口流利的令人仰慕的普通话外,她很少说话。有一次我的笔掉在她桌下,她拾起回身递给我时,我看见她大大的眼睛和突然之间变得红红的脸庞。
但是,她黄黄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在那年暑假,如同我洁白如玉的心型鹅卵石一样,毫无记忆可循地丢失在生命的长河里。据说,城里的一位有点背景的青年,在某次不可究其原因地来到镇上,便深深陷在两个可爱的小酒窝里不能自拔。于是,城市多了一位新娘,小镇多了几个不无惆怅地怀念包子味道的后生。
因为常去戏水,没少挨父亲的斥责甚至打骂。我一直不喜欢父亲。除了对他近乎苛刻般的古板严厉的叛逆,也因为他的个性。
父亲是我们镇上小学的教师,在小镇人缘极好,教学水平也公认很高,但却一直被校长视为“刺头”。原因是性格耿直、个性太强,常常替别人出头打抱不平,也因此被人利用。父亲的性格每每使他受到领导的排斥,每到升职、定级时,学校的领导都会很客气地请他喝上一杯小酒,席间很尊敬地对他说“你很优秀,按资格完全够,但是……”

于是,在一次次“但是”中,升职、定级一次次没他的份。这也使我一直抱怨父亲的古板,一点也学不会如鹅卵石般的圆滑,怨恨他没有为我们几兄弟的发展创造好的基础。这种抱怨一直持续到我二十四岁离开家乡到广东谋生之后。
我由家乡的小河游向人生这条更大的河流,几番浮浮沉沉后,渐渐看惯了人性的宽容与苛刻,高尚与丑陋。也在磕磕碰碰间积累起自己的生存法则,所谓方圆处世、玲珑人生的“鹅卵石法则”:圆滑而坚硬。
在我逐渐学会说着言不由衷的溢美之词,学会在人前把真实的自己掩藏时,常想,我是不是变了,变得不再是以前的我呢?变的不仅仅是我,家乡的河流也变了,它们都被污染了,工业化生产的农药和肥料残留的随意浣洗,上游猪场毫无节制地排放,侵占河道种植的一种在污水环境生长的猪草惊人地繁殖,再没有人敢在里面洗澡。我常常这样想,那条更小河流里的鹅卵石呢?是否也如人心一样被污染了呢?
我小时候的一个游泳的伙伴,二十多年未曾谋面。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他说七拐八拐问了几个人才找到我的号码。他说他很高兴我成长为一个单位的领导……正当我为之感动时,他说到他的老师----我的父亲。他说,你不要像你爸一样,做人太不圆滑……他电话里有点自鸣得意地说他在西南某省混得人模人样,如今是一个科长手下的红人。

他聊天的兴致还很浓,但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找了个理由,我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想起这个少年时代亲密无间的伙伴,他最擅长用细薄的鹅卵石在河面切起一片片水花。可是,当年那些在河面切过水花的鹅卵石呢?它们已经尘垢斑斑地躺在早已不再清澈的河里很久很久了吧。
十五岁到二十四岁,有十年时间,我性格叛逆。并且以叛逆对抗、挑衅着父亲的权威。我的叛逆如同父亲的脾气,简单,粗暴,直接。我们如两颗坚硬的谁也不服对方的鹅卵石,往往才说上三两句就话不投机,便直接火星四溅地碰撞起来。

这些年,父亲在我面前原先的强势伴随着他的退休、衰老而逐渐消失,来到城里我的家中,他变得有一种近乎毕恭毕敬的客气。甚至有时像一个犯了错、怯弱的孩子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父亲的举止,使我有种多年的对手垂垂老矣,变得不堪一击般,但我却没有一丝高兴,相反,一种夹杂着酸楚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也渐渐开始反思:在人生之中,固然需要如鹅卵石般的一点智慧的变通,需要一颗坚强的内心。但更重要的是保持心底柔软的部分,才是不至于使自己迷失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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