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之二)
文‖安黎

有宾馆的地方,一定是城镇,而不是农村。农村,也许有近些年才时兴而起的简易农家乐,但绝对没有相对典雅奢华的宾馆。
不错,我往昔过年驻扎的地方,正是县城。县城,被我视为第二故乡,其因在于,我曾在这里工作与生活了整整十个春秋。
但第二故乡与第一故乡,无疑还是有所区别的。如果把故乡比喻为母亲,那么,第一故乡就是原生母亲,而第二故乡,则类同于继母。
生母关乎血脉,继母关乎命运。生母是生命的源头,而继母则是精神的海洋湖泊和崇山峻岭。
与生母亲近,还是与继母亲近?没有标准答案,主要是看受谁的滋养与熏陶更多。
我生命的出发地,距离县城十公里,地处一座人字状长吊形土塬的左脚趾位置。我在那里长到十七岁,便赴外地求学,之后就再也没有长留长住过,一直与它处于若即若离,甚至于隔岸观花的状态。数十年遥遥而去,我可能首要解决的难题,不是怎么做才能与它水乳交融,而是如何拂灰去尘,与它重新相认。它就像我一位失散许久的亲人,由于隔离太久,纵然重逢,已陌生得难以认出彼此。在互不交错的环境里,接受着迥然有别的心理塑造,以至于使各自从生活方式到思维模型,皆南辕北辙,渐行渐远。依我之观察与猜想,无论是我还是它,对对方的理解,无不沦为了记忆的俘虏。而记忆,仿佛一个停摆的钟,会在它的脑海里,把我定格于出发前的模样;同样也会在我的脑海里,把它定格于我未离开时的样态。
于是当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之时,能否还能认出对方,就是一个现实存在的疑难问题。不错,我们都变了。慌张奔跑的岁月,带来的,并非简单的生理意义上的年老色衰,更多的则是精神上的各怀心事与各有意趣。
我们都龟缩于各自的城堡,奔涌于各自的河道,不连畔,不搭界,不融会,不贯通,之间相距千道看不见的墙,相隔万座跨不过的山。即使相互走近,熟识的也仅止步于面孔,而无涉其他。
一个人犹如一部厚书,仅目睹了它的封面,或最多读过它的第一页,就宣称对这部书无比熟稔,肯定太过轻率了一些。书的页码在岁月的叠加中无限地延伸,越积越厚,纵然有翻阅它一探究竟的愿望,但未必就能找到合配的钥匙,将已上锁的封皮打开。也许通过暴力开锁,得以破门而入,但面对那些复杂隐晦的象形文字,能否破译它,能否读懂它,又是将要面临的一个严峻考验。
拉斐尔说:理解,等于程度相当。其意在于说明,心有灵犀,仅限于个别人之间,无关乎人群中的大多数。
不久前看到木心答问中的一句话,我由衷地会心一笑。这位三进三出监狱的铁门,九死一生,至终老才被人发现的大作家,面对记者指出他的“作品没有群众的观点”时,他脱口回答道:“群众是没有观点的。”
当然,期冀故乡能读懂自己这本潦草的薄书,本身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天真。故乡,只是一个精神的符号,而非精神的知己。以知己的标准来苛求它,于它显然有所不公。在生命的初期,故乡像一张被单包裹过你,像一头牛的牛背驼载过你,及至你离它遥遥而去,它还在对着你模糊的背影念叨着你,在你踪影无觅的年月里还记挂着你,对你而言,就已足够。
安黎,著名作家。1962年出生于陕西省耀县(今铜川市耀州区)。1992年初调入西安市文联《美文》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至今,现为《美文》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西安有突出贡献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