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哑夜独语》:诗存在的魅力与启示
杨然
读一首真正的诗,实质上是在伸延诗人的生命。自你打开一部诗集起,诗人的眼睛便无时无刻不在注视你。如果你读《哑夜独语》(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9月出版),诗人林珂便会鲜明生动地出现,成为你美好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评价一个诗人,如果我们说他是中国的惠特曼或者是第二个舒婷,那么我们实质上在抹杀这个诗人,我读《哑夜独语》感到林珂在当今新的女性诗世界中,其诗的魅力是唯一的,不能以舒婷翟永明为背景来评价她,而只能通过她自己的其诗其人来评价她。《哑夜独语》对于正在长途跋涉的一代诗人具有某种潜在的“美好威胁”,同时刺激着当代诗的更丰富的探索与创造。此路已由林珂先行,请改道前往。仅仅因为《哑夜独语》的存在,我们便能与诗人林珂一起,走进她独创的女性诗的新世界。
这是一位极富灵性的女诗人。她十七岁涉足诗坛。正是北岛们崛起的时候,当时的中国诗坛呈三线状态:回归线上站满了艾青流沙河们,回归线的延伸线上走来雷抒雁曲有源叶文福们;而在唯一的地平线上,刚刚升起北岛们的身影。离地平线稍远一点的地方,奇迹正在悄悄发生着。而在奇迹般早熟的新诗人中,林珂是早熟得更早一些的诗人。打开《哑夜独语》,她十七岁的目光便透露出这种早熟的灵敏:“芳香的草地,/我拾到半只蝶翅。”奇怪!眼前蝶影翩跹,色彩缤纷,/竟没有一只能将她代替!”于是诗人“茫茫然,捧着、看着/这半只残损的蝶翅”(《蝶翅》)。奇怪吗?不奇怪。具有一双非凡的眼睛,是诗人存在于世的最重
要的条件之一。少女的目光透过明媚春色的强大包围,直接拾取毫不引入注目的那“半只残损的蝶翅”,这本身就显示了林珂先天性的诗才华。目光的敏锐,奠定着她能从感性表象获得大量的与众不同的灵感信息。从她十八至二十一岁创作的诗可以看出,她少女的目光与诗心都是极其灵敏机智的早熟的林珂,在她的早期诗坐处处收获着独具慧眼的诗意象。截至《哑夜独语》出版为止她也不过二十五岁。而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一双新的眼睛和新的耳朵,大自然与社会为一个人的千情万绪存在着客观对应的“私人象征”,林珂极其善于使用这些诗的象征。“你——我/对视着/相距/不算太远/一切都静止了/只是世界上/又多了两块/礁石。(《路遇》)。这里,礁石作为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缄默的静态标志。其诗的发现权与使用权都是一次性的。第二次使用便失去了诗的价值。在《哑夜独语》中,可以发现,林珂很善于一次性地选择这些客观象征物的使用。独具慧眼的灵敏与机智,确实丰富了林珂早期诗的创作。试读这些诗句:“有些树专把谎言挂满树枝/让有些人用烦躁的触角/刺痛夏天/很敏感。(《过程》),这是母爱深沉的傅天琳写的吗?“用名字灼伤我的嘴唇/这也是你的独创?/四十度的古城没日没夜发着高烧/苔原趁机把我越过,我并未苏醒”(《K型感觉》),这是成熟孤傲的翟永明写的吗?。我十个月孕育一场刻骨的爱/阵痛,是一次次无人知晓的水灾,漫过眉骨,我就被淹死”(《预知》),这是意识多变的王小妮写的吗?“风筝喜欢在风中/把那暖融融的气氛/孵化成一群群爱飞的孩子”(《风啊,风》),这是性格直率的孙桂贞写的吗?不一一列举了,这些,只能是感觉精灵的林珂所写。独特的林珂之所以独特,正在于她诗存在的魅力,使你不知不觉在她的诗中时而是她的朋友,时而是她的影子。无形中你成了她诗的欣赏者,同时她的诗也占有了你的精神。自始至终,你拥有着一个傲然的诗化了的女性。她听着“风啊,风”,“正用无形的雕刀/塑造出一对耳朵”(《风啊,风》)这是她高度成熟的信号,灵性多感的林珂开始触及女性更深刻的生命内涵。
不错,从敏感到多梦,是女性诗的共同特征,随着年龄的天然增长,从少女梦到情人谷,从婚礼夜到母亲节,仿佛是女性诗的必然走向。天晓得还有一条更使人颤栗的诗之路,使林珂来不及预料和准备,便通向她女性诗的新高度与深远中。那是一种孤独的高度和寂寞的深远。《黑夜来临》是她打开女性诗的新世界之门:“我只能这样走着,一个人/害怕黑暗而又举起黑暗”,“月亮是太古老了/古老得和我一样”。命中注定这条黑色诗通道,将把她的生命升华到更深刻的不安之中,她在《荒园》里,通过一口“祈雨”的枯井的眼睛,“望早霞望晚霞”,只见“天空布满血丝”,而“野兔的灵性一触即发/象离弦箭义无反顾拥抱死神/象彗星多少年一次/照亮黑夜而又葬身黑夜/荒园!荒园!/是谁踏入了荒园?”是林珂踏入了这触目惊心的幻灭感强大的荒园。林珂生于兔年,是一只不安于一抔乐土的诗的“野兔”。经历着“害怕黑暗而又举起黑暗”的孤独,忍受着“照亮黑夜而又葬身黑夜”的痛苦,以《黑夜来临》为预兆,林珂不可避免地面对她诗的新超越。独特的林珂不以她的“预知”为转移,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黑色的林珂。《黑女人》、《黑月亮》、《黑色花》这三首黑色诗,诞生在1986年的春末夏初。此时的林珂还不到二十三岁。不注意这一点是不公正的。庄严的黑色美,悲壮的痛苦美,高度的孤独感和深刻的心灵变幻,使当时有些诗人津津乐道的“美丽的忧伤”顿时显得老了。这是女性诗的一大飞跃,舒婷氛围随之结束。《自画像的破碎》、《艺术》和《情书:生就一群美丽的黑蝴蝶》这三首诗,形式上完全自由开放,经历了“一万个黑夜只拥抱我一次”的林珂,在“唯一的启示令我颤栗不已”之后,暂得到了情思解脱,回过头来面对世界的表象,她似乎轻松多了,“足尖着地踩住一个个音符全部踏死。音乐演奏一次死一次。乐师们精疲力竭。”仿佛写《艺术》的不可挽回的命运。其实写灵魂折磨后短暂的空洞,灵魂劫难后的解脱毕竟是一瞬间的松懈,女性生命体验的又一个更接近哲理境界的高潮在等待着她。林珂诗的存在,遍布于她感知的时空。她的诗对她之外的生命渗透,仿佛进行着精神上的美好掠夺。从《蝶翅》到《生日》(1981——1984年间)。她灵智的诗才表达了她多姿多彩的情绪与感觉,这期间的林珂诗,总体上呈平行状态,是她少女心灵的自然投影与回声。从1985年的《风啊,风》,到1986年的《黑女人》,是林珂诗的一大高潮。“女性的辉煌与难堪冰雕玉琢我一万次,一万次里只有一次诞生一次死亡……”灵魂动荡之后,更难熬的恰恰是静寂得无比深远的隐士般的沉思。《独语,在九个哑夜》无疑是林珂诗的又一实力性收获。倾听她哑夜中的一系列独语,那诗中体现的更深层的女性秘密,绝不是一串赞美便可以概括的。她的诗成功地完成了一次次精神占有。强大的诗存在,同时也是诗人生命的响亮继承。
《哑夜独语》使林珂其诗其人活在了我们的诗世界,她诗魅力的存在启示了其诗存在的秘密。诗与人同来。人与诗俱在。
诗存在的魅力与形式永远是无限丰富的,我曾经用“茫茫九派”来形容当今诗坛。其实岂止九派?而缺任何一派,都是当代诗的空白。我无意把林珂简单地划入某流派。女性诗的新世界永远应当是变化的,生动的,《哑夜独语》仅仅是林珂诗存在的一个美好开端。
《哑夜独语》的诗魅力与诗存在,无疑告诉了我们:中国,又一位真正的诗人已经面向当代同时又面向未来响亮地诞生,她诗存在与诗魅力的启示,也决不止我所写的这些。
(原载《海口晚报》1989年7月3日副刊)
《黑女人》
文/林柯
一万个黑夜只拥抱我一次,有生之年
我看见彗星在头顶上倾诉神光
这神光反射回来固执的烙上你的履历
你漆黑的目光煤层一样的深邃无言
默默地我因此而成为一个黑女人
你的黑发黑烟黑裙裾的女人
开放黑夜旋转黑夜疯狂黑夜
在这晶莹透明的深渊
空旷的回声制造出如此众多的幻想
你使我应接不暇
为了狭路相逢在镜中我与你对视良久
听见急促的蹄音径直传来
我天性中的预感梅花鹿般骄傲温柔
我置身于你胸膛的高原
在你跑马溜溜的山上任你亲我爱我
我的情歌因你而四季涨潮遭水妖嫉妒
我的幽静神秘的沼泽地
也因你泛滥巴山夜雨的消息
当寒潮注定到来冻结所有的情话
我便爬上高高的北纬五十九度,望你
我被广袤的苍穹所认识
流星灿烂而媚人地中伤我
我的额头缓缓地滴下黑色的液体
雪地上有了最末一代象形文字
女性的辉煌与难堪冰雕玉琢我一万次
一万次里只有一次诞生一次死亡
母亲的产房和爱人的墓碑
是我肉体凡胎的两个极限
在这之前,在这之后
一定有你的呼吸自冥冥中洞穿我
如一场灾难性快感
当此际,我被迫降临
天空和大地都只为了晕眩
这唯一的启示令我颤栗不已
我来自黑夜我走向黑夜
任春草发情般地疯唱阳光
任白昼在大街小巷空前绝后地涂抹青春
而我,只属于那个寓言高悬的蝉鸣之夜
黑发黑眼黑黑的裙裾
这唯一的启示令我颤栗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