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之一)
文‖安黎

有朋友问我:怎么不回家乡过年?
我反问他:你倒说说,回家乡的哪里?具体哪家哪户,才是可供过年的容身之地?
父母离世之日,就是人后方家园的崩塌之时。不管是否承认,人都已成了事实上的流浪者。
前多年的春节,我的确是在家乡度过的,但究其角色,也不过是一个少数服从多数的尾随者而已。为私企打工的妻子,很少正常休息过,于是很想利用年终的假期,与平日难得一见的父母多聚几日;儿子自小因受之于外婆外公的管护,与他们感情深厚,于是他便成了母亲的拥趸,亦归心似箭。整装出发之前,他们念及弃我一人于家而不忍,尤其是儿子,对我可谓百般规劝,万般央求,几近于苦口婆心,我这才勉强答应与他们一同踏上归途。
客观而论,岳父一家老少,对我的到来自始至终都抱持着无比热诚的欢迎态度,从未表现出些许的排斥与嫌弃。
但我还是不愿意在岳母为我铺就的新床单上下榻,宁愿一个人独守宾馆。除夕之夜,白日里被络绎不绝的洗浴者搅和得嘈杂无比的宾馆,突然就像被叽叽喳喳的鸟雀遗弃的空枝,寂然无声,一个一个的房间,皆黑灯瞎火,似乎唯有我,还死乞白赖地赖在那里不肯离开。
实话实说,对于我这样一个面对喧嚣极其不适的人,此时此刻,倒是非常地享受这等的空旷和寂寥。无人大呼小叫,无人酒后耍酒疯,楼顶上没有了铁锤砸地板般的咚咚声,过道里失却了歇斯底里的咳嗽吐痰声,安静得恍然很不真实。我留守房间,或坐或卧,既感觉自己是一个囚徒,又是一个国王一一我被虚浮囚禁,又被虚浮伺候。
独住宾馆,便利之处无疑很多,比如那种卸妆之后的自由,以及随心所欲的坦然,并不能时常拥有。当一个人走入人群,尤其是登上舞台,他其实已经与真实的自己剥离,进入一种身不由己的失真状态,甚至有可能深陷于惯性的伪装和表演之中而不可自拔。唯有回到房间,确信无人毗邻,窗缝也无偷窥的眼睛,他才可能找回自己,复原自己,自己与自己的影子重合,并自己与自己促膝谈心。
然而,住宾馆的舒适与惬意,并不能遮蔽内心的疑惑和彷徨。独守空房,难免会惆怅漫溢,并扪心自问:你究竟回来干嘛?你所谓的回来,和出差有何异样?在故乡的土地上,你难道不就是一个异乡客?
中国大陆宾馆前台的上方,最爱悬挂的宣传用语,就是让人极为眼熟的四个字:宾至如归。宾为何?客也!它在昭示并提醒着每一位登记入住者:你不是这里的主人,仅为一个客人而已。客人是过路者,是暂居者,与永久盘踞的居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居民是深扎泥土的树,有根,有枝,有叶,而客人只是飘落而至的微尘,一缕风就能将其卷走。
当一个人离开故乡日久,他实质上已成为了故乡的客人。除了一根情感的隐线将他与故乡联结之外,他与故乡,再也无法彻底兼容。

安黎,著名作家。1962年出生于陕西省耀县(今铜川市耀州区)。1992年初调入西安市文联《美文》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至今,现为《美文》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西安有突出贡献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