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云海佳作:天真少年(接小说连载一)
太阳火辣辣地照着。
少年低头猫腰在“之”字路上走了一半,突然停下不动了。他抬起头,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惊悸。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呀,张秋芬的爸爸张雷叉腰站在他面前,眼光凶狠地瞪着他。虽然是邻居,但少年见到张秋芬爸爸的次数并不多,一个上班,一个上学,几乎碰不到面,细算已经差不多有一年没见到他了。
仅仅一年没见,张雷像变了个人,腰驼了,腿也跛了,眼睛瞎了一只,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像突然老了十岁。不过以前的凶恶神态还在,那只好眼睑里射出的光尖锐阴鸷,让少年不寒而栗。
少年知道,一年前的一天,张雷跟专政队的老李去打鱼。怕别人看见,老李把偷出来的“土包”塞进腋下夹着的稻草里。当时,西北风刮得呼呼响,老李半路犯了烟瘾,点火便抽,谁知火星子点燃了腋下的稻草,“土包”瞬间出问题,老李当场被牺牲,而他被弹飞的一根断手,刚好也射中了张雷的一只眼。张雷伤好出院后,被安排到重地库来当看守员了。
在重地库这个“禁区”里当看守,整天整天一个人,看山听风,遥望山下住宅和火车道,跟蹲监狱差不多,就好像过去人们说的发配。
少年不知道的是,采石场很长时间不搞运动了,专心抓生产了,专政队无事可干,似乎要解散。他去问厂领导:“那些坏分子怎么不批了?运动不搞了?”厂领导走到门口关上门,回来小声对他说:“风向变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当时,一老一少,一上一下,三目相对,站着。
“干啥去?”张雷厉声问。
“去山后撸杏树叶,喂猪。”少年害怕,声音有些颤抖。
“不行,有规定,重地库是重地,禁止通行。”张雷声音沙哑,却透着恶狠狠的严厉,还有那么点居高临下的味道。
少年愣在原地,抬头仰望张雷,眼光躲闪着,心里十分害怕。妈妈让自己多弄些猪食回家,猪在猪圈里嗷嗷叫唤呢;张秋芬在干啥?她能瞅见我和她爸爸妈吗?轰隆一声巨响,石砬子一股浓烟四起,大大小小石块滚落下来,一片烟雾弥漫飘飞,遮蔽了山坡的翠绿色灌木。少年脑子里过着电影分镜头,有些走神。
可能是刚喝过酒的缘故,张雷的脸一片酡红,那只好眼睛眯缝着,充满了鄙视,那只瞎眼上下眼皮几乎粘连,很小的缝隙里透露出一丝死鱼般的浑朦,身子摇摇晃晃,有些站立不稳。
少年还想争取一下,便抬起头,冲着张雷笑了一笑:“张叔叔,我就是去后山撸杏树叶,从你这旮沓路过,你就让我过去吧,我家猪都没吃的了。”少年说得几近巴结。
“不行,不能过。”张雷嘴角上扬,脸颊上的深沟平坦了一些,好似很得意。
少年有些恼。“我又没进炸药库,只是借道去后山,怎么就不行呢?咱们还邻居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少年还想说我跟你姑娘张秋芬是同学的话了,想想还是拐了个弯,没敢提张秋芬的名字。
张雷狠狠盯着少年有些涨红的脸,说;“邻居也不行,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打这里过!”
少年叹口气,转身准备下山,这时,他听到张雷又说了一句:“别人行,就你不行。”张雷的声音很小,几乎是嘟哝,可少年却听了个真切。此时,少年似乎忘记了张雷是张秋芬的爸爸,浑身被愤怒的情绪所笼罩,突然转身,问;“我为什么不行?”张雷看到一张涨红的脸和一双因愤怒而睁得很大的眼睛,他显然没料到少年会听到,更没想到少年会反问,有些慌乱了,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少年上前一步,再次逼问的声音有些凌厉:“我为什么不行?”此时,张雷已从慌乱中平稳下来,他又有了居高临下的自信:“谁都行,就你不行!”
少年愤怒不已,感觉一股力量正涌满全身,胳膊上的肌肉突突狂跳,对张雷的恐惧瞬间就消失了,只剩下怒火在身体里狂窜。少年把编织袋甩在身后,两步跨到张雷跟前。张雷怕了,有些慌乱了,磕磕巴巴地问:“你、你要、干什么?”少年不说话,往旁边一闪,便轻松从张雷身旁走了过去。少年还是有些忌讳。他看过爸爸被批斗游街时的情景,看过爸妈并排躺在炕上唉声叹气时的情景,看过哥哥被张雷呵斥时的可怜样子。
“小兔崽子,给我回来!”张雷骂了一句,伸手抓住少年后衣襟,一把将他拉倒在地,自己转身又站在少年上面。少年扔了编织袋,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来,双眼布满血丝,伸出的双手瞬间抓住张雷衣服,浑身的劲儿全部集中到双手上。少年用力一甩,张雷就离开路面,摔到草棵里,随后像坐滑车一样,沿着陡峭山坡往溜,横穿过好几个弯道才停下来,嘴里还不住地喊:“哎哎哎哎哎......”
少年抓起编织袋,吹着口哨上山,心中清澈明亮,好不快乐。走到重地库看守房,他趴在窗玻璃上往屋里看,窄窄的一铺炕,炕头一个跑腿子行李卷儿,再无任何东西。外面道边摆着一把破旧的塑料椅子和一张小圆木桌,木桌上有把喝水的大搪瓷缸子,里面茶水喝掉一半,瓷缸壁上茶垢黑红。傍边有一个塑料烟灰缸,边沿已经烧焦,里面的烟灰烟蒂满满的,让少年想起死人棺材前的香炉。少年一屁股坐在破旧的塑料椅子上。哇,往前看,视线开阔,一切尽收眼底。下边靠山根的村庄、并行的铁路和公路,再远处的金黄稻田和农庄,还有那条玉带一样的三通河,再远就是巍峨的前山了,黑森森的起伏跌宕,气势磅礴。少年想,张雷在这里喝茶抽烟望风景,活得倒滋润啊!刚才他一定就坐在这里居高临下,看见自己一步步走上来,他就下到半路截住了自己吧?这时,他看见张雷左手捂着腰,一瘸一拐地沿“之”字型山路往上走,走得慢慢吞吞,嘴巴一张一合,好似在骂着什么。少年从心底到口腔发出一声笑,站起身,拎着编织袋向山梁轻快走去,一会就走到了山顶,沿山梁横着走一段路,便拐到山的后面去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少年从后山坡爬上山梁,编织袋鼓鼓溜溜,里面塞满了新鲜的杏树叶子。回家把杏树叶子倒进大缸里,再倒进一些水,沤几天发酵了,猪就能吃了。妈妈说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人没有吃的,也吃杏树叶子,滑滑的涩涩的,吃进去容易,却拉不出来,得用手抠。
少年已经很累了,脸颊潮红,落了一层灰尘,汗珠子划过的痕迹清晰可见,走路慢慢腾腾。少年在山梁稍稍休息了一会儿,感受一下清凉晚风的吹拂,让身上的汗气消散一些,便开始下山了。
下山的路陡峭难行,而且坑坑洼洼,少年不时踩到一块石头,脚就翻滚滑蹭一下,一路走得歪歪斜斜。上山容易下山难啊。少年不是按来时的路走的,来时的路平坦好走,可是得经过重地库。他不愿看到张雷,也怕张雷报复。他是沿重地库左侧山脊走的,没有路,等于在乱石和荒草间穿过。乱石和荒草里有铁树皮和野鸡脖子,这两种蛇他都很害怕,走路小心翼翼,生怕踩到它们,被它们冰凉的身子缠住腿脚。他的同学刘树民上山割柴火,就曾让铁树皮缠了腿,惊恐中用镰刀奋力砍铁树皮,蛇被砍为数段,自己的小腿也被砍得血肉模糊。
少年走到一个突出的山崖头,实在走不动了,便坐下来休息。编织袋里的杏树叶虽然不沉,但远道无轻载,走了这么久,少年已经精疲力竭。好在已经快要到山底了,山下住宅就在眼前,连房上的灰瓦都清晰可见。住宅区里炊烟袅袅,像条条的龙须在飘荡,那是家家户户的生活啊!
一列火车蜿蜒驶过,房子好似在颤动。有一两个行人在住宅区里行走,慢腾腾的。少年用目光寻找自己的家,找到了,在最前排靠近火车道的地方,红砖灰瓦,房脊矮趴趴的,那就是他的家。此时,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们都应该在家,也许都在等着他回家吃晚饭。少年感觉到饥饿,肚子里似乎有只蛤蟆在呱呱叫。
少年的目光越过火车道,再往前,落在一大片金黄金黄的稻田上。晚秋的和风正在稻田上空吹刮,推得稻田波浪翻滚,稻田就像一浪追逐一浪的黄色大海,一波一波把夕阳推向天边。
少年坐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惬意地看着山下的风景,脸上漾起了梦幻般的微笑。他找到了自己家的位置,也就找到了张秋芬的家。一样的红砖灰瓦,一样矮的房。张秋芬在做什么?是蹲在外屋地剁猪食菜,还是坐在炕上织毛衣?他希望她此时趴在后窗台上,用她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凝望着后山坡,用她那细而清脆的嗓音唱《金色的沙漠上》。她也许能看到自己,她会激动吗?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就会下乡了,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会跟自己到一个村庄去下乡吗?
起风了,黄昏的凉风吹散了少年全身的燥热,令他清爽起来。他扭头看见了右侧山坳里的重地库,心里突然惊悸起来。刚才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该死的炸药库,忘记了那个可恶的张雷。少年眼尖,发现此时的重地库里根本没有人,一个人影都没有。少年心头一惊,仔细看看,看守房里也没人,门上挂着明晃晃的大铜锁头,张雷没在重地库。少年想,张雷怎么没有在重地库?是什么原因让张雷离开了重地库?重地库是重地,看守员是不能轻易离开的。少年胡思乱想:张雷病了?摔伤了?还是去采石场告状去了?想想呃,张雷吃了这么大的亏,他能罢休吗?那他肯定要报复、告状、还要收拾我的家人呀!
少年突然害怕起来。
太阳落山梁上了,夕阳的余晖洒满了山坡、村庄和农田,明明亮亮,而沟壑和山涧都忽然黯淡下来,并一点点吞噬温暖的夕阳。少年想到自己闯的祸,而且闯的是大祸,心里一阵惊慌。张雷是你摔的?你就没考虑考虑摔倒张雷,从重地库穿过的后果吗?张雷告你个阴谋,摧毁重地库,你说不清楚吧?你自己都得进监狱,被判刑,知道嘛!少年上纲上线地想,越想越害怕,仿佛有个怪兽马上就要扑上来,把自己吞掉一样。
此时,少年后悔极了,完全被哀伤和恐惧情绪所笼罩。更让他感到哀伤的是,张雷是张秋芬的爸爸,而张秋芬是自己喜欢的姑娘,张秋芬知道了下午的事情会怎么想?她会不会找自己算账?自己冲动的一摔,把张秋芬摔没了,自己的初恋就这么夭折了......他心里憋屈,难受得......
夕阳隐去了,山坳里更加黯淡,冷风从沟壑里刮上来,让少年打了个哆嗦。少年嗓子发紧,心中十分悲怆,望着山下村庄,迟迟不敢下山。这时,“当当当”一串锤子敲击钢轨的声音从采石场方向传来。那是门卫用锤子敲击一截旧钢轨发出的,是采石场职工下班时必有的声音。少年的爸爸、妈妈也会随着那声音离开采石场,走过一段石子路,回到家里来。他在想:爸爸会打我吗?妈妈会骂我吗?那时,他觉得胸腔一热,喉咙仿佛打开一道闸门,突然哇哇大哭了起来......(连载二,结束)2020.3.2
作者近照

作 者 简 介
孙云海,中国铁路沈阳局集团公司融媒体中心记者,公司作协副主席,吉林省作协九代会全委会委员,2019年12月退休。九十年代初开始业余文学创作,至今已在省市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00多篇,其中多部中短篇小说在《飞天》《鸭绿江》《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等报刊刊登。第五届铁路文艺奖获得者,2018——2019年,连续两年获得全路文学征文一等奖。

主编:悦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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