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的闲话(之二)
驴中的王子
文‖安黎
在人的眼里,驴的长相堪称丑陋。这一点,从人的骂话中便能咂摸出一丝端倪。比如,某个人的脸型如果又长又窄,人们背地里就会叫他驴脸;某个人如果不高兴了,脸部肌肉下垂,人们便指责他“脸吊得像驴脸一样”。驴脸不方不圆,不平不正,歪歪的,斜斜的,呈长吊型。嘴前倾,但下巴短得近乎于无。问题在于,把某些人的脸贬为驴脸,至多是在形状上略有趋同,而在肤色上,却完全没有可比性。人脸或黄或白,或黄中泛黑,或白中泛红,但驴脸呢?却是一抹抹地黑。驴的脸色和其他部位的肤色雷同,皆为黑色。人天生就不喜欢黑色,认为黑色代表着不吉利,看起来不干净,于是黑人遭遇种族歧视,似乎在所难免。与黑人的境遇相类似,在动物的世界里,凡肤色黑的动物,皆会遭到人的白眼相待,比如驴、猪、老鸦等。
驴与猪比,尽管最终结局雷同,但活着时,猪显然要比驴轻松自在。猪只吃不干,而驴却还要汗流浃背地干活。当机器承担了驮运和耕种,丑陋的猪和丑陋的驴,在人的眼里日益模糊,毫无二致——皆为肉食品。奇异的是,当冒烟的播种机收割机在乡路上来来回回地穿梭,在广袤的乡村,就再也望不见一头驴了。昔日毛驴踩踏的路,一堆堆遗落风化的驴粪,而今道路已改道,驴粪已全然不见。村民奉行的是实用主义,哪种东西有用,就购置添置哪种东西,绝不养闲。在机器尚未普及的年代,毛驴是村民的主要劳力。人们喂养它,管护它,将其视为家产,为其刷毛,为其疗伤,为其驱赶蚊虫。但后来,毛驴不需要了,就卖的卖,杀的杀,及至于它的身影,在乡村里绝迹。近十多年出生于乡村的幼童,只能父辈的回忆里,猜想驴的样貌;或者在“麻迷子”之类的骂人声中,判定驴品之恶劣。如果一定要目睹驴的尊荣,恐怕只有依赖看图识字之类的书籍了。
驴肉生意火爆,但驴都到哪里去了?驴肯定是存在的,只是它已不在人的日常生活中显现,而是藏匿于某一个圈舍中。圈舍不是集体化年代的饲养室,更不是村民一家一户的狭小棚户,而是围墙之中无比宽阔的一片区域。在集约化的咆哮声中,作为一项产业,昔日游兵散将般的驴,被集中起来,赶进军营般的圈舍。圈舍或大或小,小者,占地三五十亩;中者,占地三五百亩;大者,动辄占地八九百亩乃至千余亩。圈舍一排又排,而驴则像听从号令的士兵,有着自己相对固定的铺位。驴生存的条件比之过去,改善了许多,但也付出了失去自由的代价。一道一道或横或竖的木栏,将它们囚禁于某一个地盘,不能跨栏串门,也不能与钟情的爱侣交头接耳或共享良辰。驴们不用再拉磨,不用再拉车,不用再驮载,而是百无聊赖地消磨着大好时光。
圈舍里的驴,其最终的下场不言而喻。但它们活着时,有两大功用:一是供人参观,一是传宗接代。每天,晨阳将大地涂黄,就有大车小车从不同的方向朝着圈舍开来,然后停泊于院落。大车里的人,由旅行社组织,来自于四面八方;小车里的人,或是视察的领导,或是领导陪同的贵宾。前者吵吵闹闹的,却心不在焉,只是忙于照相,忙于与驴合影,忙于在朋友圈里发微信,然而,一旦有人发现驴的生殖器外露,尖叫一声,其他人随之也纷纷就大惊小怪起来,一阵阵地狂呼乱叫。后者比起前者,要安静几多,文雅几许。他们衣着庄重,步态沉稳,或对着圈舍指指点点,或指着驴比比划划,很少喜怒于色。
对于来人的身份,驴懒得识别,也不屑于对高低胖瘦进行区分。权贵也好,草民也罢,在驴的眼里,大概差不多,都不过是长有两腿两手的直立行走的动物。于是乎,驴从不扎势,也不表演,更不讨巧,该是怎样就怎样,该是如何还如何。有的驴,你看它,它也看你;有的驴,你看它,它却不看你;有的驴,在地上打滚;有的驴,叫声震天。
驴打滚,我曾在生产队的饲养场见过。那些驴,下地归来,饮水之后,总要卧倒在地,像耍赖的小孩那般,在地上尽情地滚来滚去,且滚动好一阵子才罢休。驴的动作幅度很大,几近于癫狂,能搅动起身边的尘土,一股股地腾空飞扬。据饲养员说,驴打滚,相当于人的伸懒腰。驴干活太累了,只有这样大幅度地打滚,才能解除盔甲一般紧紧捆绑于身的疲劳。但也有人说,驴打滚相当于人的搔痒,只是想剔除钻入驴毛中的虱子和蚊虫等,以使自己不再被这些东西叮咬,从而好受一些。
驴打滚,本是驴或用来解除疲惫,或用以解除痛痒的一个动作,但却演化成了汉语中的一个词语。这个词语,有所专指,其目标指向,无疑为民间的信贷领域。过去银行业并不发达,也不规范,于是就孵化出了民间借贷。民间借贷纯属私人间的你情我愿,却有书面的契约来保证。契约约定的利息,是叠加式的,正所谓息生息,利滚利。这等收取利率的方式,隐含着对借贷人的公然掠夺,明显地偏向于放贷者一方,有失公允,民间将其斥之为“驴打滚”——不好的事情,都要和驴沾上边。这不,明明是人的利欲熏心在翻浪,在打滚,却偏要说“驴打滚”。无辜的驴真是站着也中枪,躺着也中枪。
但驴不管这些,它只管自己吃饱喝饱,便心满意足。人世间的纷纷扰扰,过于复杂,过于表里不一,它看不懂,也无心参与。至于人如何涂黑它,蔑视它,侮辱它,那是人的事,与它似乎并无太大的关联性。它有草料啃,有水喝,有地方打滚,就已足够。
驴天生有一副嘹亮的嗓子,一旦叫起来,喉咙里仿佛安有一个扩音器,能惊动天,惊动地,惊动白云,惊动流水,惊动沉眠的冬蛇,惊动远方的飞鸦。网络流行着一句话:如果吼叫能解决问题,驴将统治世界。言下之意是,如果坐江山靠的不是枪杆子,不是选票,而是依赖于比试声音的高低与大小,驴就能成为世界的霸主。但遗憾的是,驴从来就是一个被统治的对象,从没有统治过地球。驴的地位与处境,应验了人间的一句话语:有理不在声高。把这句话推而广之,就是智慧不在头硕,矫健不在腿长,看得远不在眼睛大,站得高不在脖子长。头大,只能证明脑袋上的肉多,并不能证明更多的内容;而眼睛过于大,则常常难以聚光,也许会沦落为空洞的铁环。民间一旦议论起某个人的眼睛大,便指称他的眼睛是牛眼。没错,牛的眼睛,单从体量上,堪称动物之最,但绝然不等于牛比其他动物,更能清楚地辨识世间纷纭的万象。
驴一旦叫起来,吼声连连,雄浑而高亢;一群驴同时叫起来,振聋发聩,犹如千万号角齐鸣。据说,驴就是用声音来保护自己的。每一种动物,想要在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不被灭绝,都必须拥有用以捍卫自己的一技之长。蝎子靠毒刺苟活,老鼠靠藏身存留,鸟雀靠飞翔免于灾祸,羚羊靠逃窜躲避追踪,而驴靠什么呢?驴头上无角,牙齿不锋利,蹄子不坚硬,性格不暴虐,天性不凶残,不像田鼠可以潜伏于土,不像螃蟹可以潜伏于石。它天生一副大个头,大身板,腿脚又不利索,靠藏藏不住,靠跑跑不动,靠卖乖又无姣容,靠撒娇又无演技,它还能指望什么呢?答案为依靠声音。声音是驴独有的优势,在很大程度上,已转化为驴抵御外力侵害的盾牌。驴一经与狮虎之类的凶悍角色狭路相逢,退无可退,便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冲天猛嚎。驴虚张声势的叫声,给企图伤害自己的狮虎,给予很大的心理威慑,逼迫它们节节后退。狮虎几乎要被吓懵了,搞不清楚这等撼天动地的吼声,究竟出自于何种怪物,于是在满腹狐疑之际,为不落入圈套,便掉头离开。而此时的驴,尽管性命得以保全,但早已是声音发抖,全身颤栗,毛发被汗水浇得湿透。
驴的叫声能阻吓住狮虎,但却震慑不了人。人摸透了驴的脾气,知道驴的干嚎也只是干嚎而已。在生物链条中,人惧怕狮虎,却从不惧怕驴,因为驴是食草动物,从不吃肉。
驴的特长,一到人的嘴里,都充满了贬义。驴唯一可以傲视群雄的特长,就是它那响彻四爷的叫声。但人对驴的叫声显然满怀恶感,以至于在提起某个人的大嗓门时,也不忘将踢驴一脚,斥责其为“驴叫”。
但驴为何要叫呢?母猫叫是为了叫春,公鸡叫是是为了打鸣,喜鹊叫是为了报告喜讯,而驴叫又是为哪般?村里人议论起某个人的多嘴多舌来,很容易说他是“闲得学驴叫呢”!弦外之音是,驴因为闲得无事可干,才频繁叫唤。是不是这样呢?询问一位当兽医的朋友,他的解释则是,驴叫那是在进行情绪表达。驴高兴了会叫,那叫声和人的笑声无异;驴愤怒了会叫,那叫声和人的怒吼趋同;驴悲伤了也会叫,那叫声和人的哭声类似。驴是很感性的动物,虽不喜怒无常,但感情还是蛮丰富的。
那么,驴和驴之间进行交流吗?驴谈恋爱吗?兽医朋友说,驴和驴的交流,主要依赖于肢体动作,比如摇一下头颅,摆一下尾巴,蹬一下腿,扬一下蹄,或者转身时故意碰一下对方,或者两头驴的嘴互舔互吻等。驴不谈恋爱,不像人那样含蓄委婉,也不像人那样“项公舞剑”。驴总是直来直去的,只要喜欢上对方,就直接亮出自己粗长的阳具。阳具,是公驴驴向母驴发出的做爱信号,也是公驴向母驴炫耀的资本。但驴要真正自己的心中所愿,并非易事,因为它的交配权,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是紧握在饲养员的手里。那道铁缰,将驴拴在某一根固定的木桩上,动弹不得。如此这般,公驴和母驴哪怕近在咫尺,所能做的也唯有深情地凝望。
驴的交配,对于人而言,其立足点在于让驴生生不息,子孙满堂,而非是要满足驴的性福之需。驴和其他动物一样,生理上有着熊熊的欲火,但这样的欲火,只能化为灰烬,却不能换来人的体恤与宽待。人对公驴的性欲不理不睬,但早已给母驴规划好了交配的地方,也安排好了与其做爱的公驴。于是在某一日,饲养员牵上母驴,去邻村某个驴公子那里,给母驴配种。那个从诸多公驴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种驴,人称其“驴公子”。公子之谓,很有那么一点贵族的意味,但其实,如果置换成人,它不过是一个在夜总会里坐台的服务生。服务生是一个雅致的称谓,而它的俗称,则叫“鸭子”。鸭子与鸡相对应,说穿了,就是性奴。性奴不可以挑三拣四,必须服服帖帖地顺从,于是谁招手且肯掏钱,就为提供性服务。“驴公子”无疑就是驴中的性奴,和其他驴的性饥渴相比,它可谓能“性福死”。但“性”过度,“福”过头,就成了灾难。性和饭一样,不吃饿得慌,吃撑了肚子胀。对于“驴公子”来说,不管它是否乐意,不管此时此刻它对眼前的这头母驴有无性欲,它都得打起精神与其交媾。交媾对它而言,是工作,是职责,不可为也要勉强为之,不愿做也要竭力做之。为了,做了,就有奖赏,就有草料黑豆;不为,不做,就要遭遇惩罚,就意味着挨皮鞭,挨板子。“驴公子”的可悲,在于自身的健壮。健壮,没有让它更尊贵,反而更卑贱。
在东阿的一个黑驴繁殖基地,我见到了一头驴中的“美男子”。这头驴,享受着令其它驴眼红的特殊待遇。有单独的圈舍,有单独的场地,甚至有单独的标签。标签上书有四个大字:“黑驴王子”。阅读标签,还能知道它今年芳龄三岁,体重四百多斤。
初一看,“王子”和其他驴仿佛没有太大地区别,但仔细一瞅,“王子”从体型体态到容貌气质,的确卓尔不群。任何一种美,都是比较的结果,而且这种比较,只能在同类中进行。不能让人和孔雀比美,也不能拿乌龟和长颈鹿比高。在驴的世界里,这头万里挑一的“王子”,,异常标致,堪称完美无缺。它那黑色的毛发,黑色中隐现棕色,无比油光闪亮;它的体态,不肥不瘦,恰到好处;它的肌肉,不松不驰,宛若健美运动员似的,肤质光滑却又弹性十足;它的四条腿,矫健有力,似乎随时准备着奔跑。最值得一提的是它的容貌,不论脸型,还是五官,均宽窄合适,长短有度,且五官布局合理……如果把“王子”混入普通的驴中,不知会导致多少母驴夜晚失眠,会引发多少母驴悄然怀春。也许,无数的母驴因为争夺它而相互嫉妒,无数的公驴因为母驴的移情别恋而情绪失控。
这些都只能是假设,原因在于,“王子”遭到隔离,和诸多的驴根本就没在一起生活。当每个圈舍都众驴成群时,唯独它,单独占据着一个圈舍。它是驴类中的“特殊公民”,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当然,利和弊相连,益和害互补,当特权是丝绒,是花园,是荣华,是尊贵时,何尝又不是冷箭,是冰窟,是褴褛,是卑贱呢?“王子”的幸运,恰恰可能就是“王子”的不幸。
在这个繁殖基地,“王子”在担当着何等角色呢?答案是,它既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又是一个殚精竭虑的配种主力。它的英俊,它的帅气,促成了它的优势地位。它圈养于一座单独的圈舍里,其中的一项日常工作,就是接受人们的检阅和参观。人们来到它身边,隔着护栏,打量它,指点它,嬉笑着,惊叹着,最后还免不了要与它合影。它被嵌入诸多人的相册,也在无数的微信页面上流转。“王子”无疑是驴中的“名驴”,是动物世界里的“明角”,它为遭人鄙夷的驴挽回了一些颜面,为繁殖场赢得了荣誉,也赢得了客源。
然而,旅客与观众看到的,永远都只是“王子”外在表象的风光,而“王子”内心的伤悲,恐怕唯有“王子”自己清楚。“王子”独居一室,形若囚徒,且不说它没有伙伴的孤独,且不论它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单它暗中担当的另一个角色,就足以让人感慨连连和唏嘘万分。
“王子”即使再被当作名贵驴来侍奉,却都逃不出“繁殖”两个字给自己的定位。它身陷“繁殖基地”,纵然再徒有精致的外貌,却都插翅难飞,无法突破那道墙的围困。它隐形的“囚徒”身份,决定了它唯有对“监狱长”惟命是从才有活路;而它的优良身躯,又注定了它必然要被“重点关照”而额外付出;它被高于其他驴数倍乃至数十倍的价格千里迢迢地从鄂尔多斯草原上被买来,不是让其享清福的,而是让其创造价值的。繁殖基地的价值,毫无疑问,就在于繁殖更多更优的驴崽。
“繁殖”二字,之于公众,几乎人人耳熟能详。大凡懂得生物学常识人都知道,世间的动植物,无一例外,皆是通过繁殖孕育孵化的。但在繁殖基地参观游览,却彻底颠覆了我对繁殖的认知,从而使我这样一个无比落伍的科技盲,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动物的繁殖,再也不是动物间的交配,而是变成了机器对动物的蛮横榨取,变成了人工对雄雌染色体的搭配合成。
那座颇为宏大的建筑,就是繁殖中心。走进去,徐步而行,隔着那道玻璃幕墙,能清晰地目睹黑驴“繁殖”的整个过程。一头一头的驴,经驯化后,乖乖顺顺地侧卧在一台台的机器下面。采精器伸出的铁“嘴巴”,噙住驴的阳具,于是,通过机器的慢慢旋转,驴的精液,便被采精器的“嘴巴”吸食而去。那些黑黄的精液,在机器的“排泄口”流出,流入一个个白色的无菌塑料袋,然后又被机器的“手臂”,送至冷藏库冷冻。实验室里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对每一份精液,都要进行小心翼翼地化验,从而摸清其品质如何,并对精液中可能残留的杂质予以剔除。那些不合乎要求的精液,便废弃倒掉;而那些合格的精液,便要送进另一个实验室,进入人工胚胎的环节。也就是说,新诞生的驴崽,并非出自于母腹,而是来自于实验室。
每一头公驴,都做了编号,都要被牵进这座繁殖中心的楼内。被牵来的次数越多,越证明其为驴中的精品。据介绍,这些不断被召唤和榨取的驴,或许能在受虐中,像宫妃那般,滋生出几分宠幸和几多荣光来,但我却不这么认为。宫妃对帝君望眼欲穿,不是出于纯粹意义上的爱,而是隐含着对功名利禄的向往与迷恋。宫妃一旦在帝君那里受宠,不但自己在宫中的地位火箭般地瞬间飙升,无数趾高气扬的人,都会朝自己俯首媚笑,而且随之而来的,是自己家人应有尽有应享尽享的荣华富贵。正所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但驴却不同了。驴在回报方面,与宫妃不可同日而语。如果宫妃的回报率是百分之一万,驴的回报率,至多只有百分之一。操控驴的人,又能给驴恩赐什么呢?除了给驴槽里加点儿饲料,还能给驴更多的东西吗?黄金再贵重,在驴眼里也就一疙瘩废铁;珠宝再稀有,在驴的眼里也就一堆废品;乌纱帽再吸引人,驴对此却毫无兴趣;黄袍再能激起野心家的狂妄,都打动不了那颗麻木不仁的驴心。驴无欲无望,一升草料,一间草棚,对于它,便已足够。
驴是单向输出的。它即使拥有了儿女,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女是谁。那座繁殖中心,像孵化小鸡一般,大批量地孵化着驴崽,驴的亲生儿女混入其中,很难辨认究竟谁来源于自己的生物学遗传。再说了,即使火眼金睛,能辨别得出,骨肉也要分离,难以团聚。那些驴崽,被安置在已经计划好的圈舍里,有专人饲养,作为父亲的驴,恐怕连望其一眼的可能性都没有。驴的儿女不归驴所有,它的享有权和处置权,专属于繁殖中心。繁殖中心想让它留下来繁衍后代,它就得留下来,让那些采精机,在榨干父亲之后,继续榨取自己;繁殖中心如果嫌弃它,觉得它不够膘肥体壮,就把它处置给屠宰场或火锅店,它不愿前往也得前往。当然,屠宰场和火锅店,是所有牛的最终归宿,只是有着迟与早的差异。那些精疲力竭,再也榨不出精液的牛,至少还有两样东西会被人牵挂,一是它的肉,一是它的皮。肉可以摆上驴肉宴,皮可以熬阿胶。
观看驴被采精的过程,我无端地想起了刚才看望过的那头无比帅气的“王子”。那头英姿飒爽的驴,被冠之以“王子”,可它真能享到“王子”的尊贵吗?“王子”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它是否也是一驴之下,万驴之上?万驴之上,或许是真的,但即使上抵天穹,终究无法摆脱驴的身份,自然也就难以逃出驴的宿命。“王子”的故乡,在呼伦贝尔大草原。在那“天苍苍,地茫茫”的葱绿荒野,它本来可以抬头望白云,低头啃绿草,晨起沐朝晖,傍晚浴晚霞,与清溪为伍,与野鹿逐戏,脖子无缰,四蹄无掌。但不幸的是,它却因为颜值出众爆表,不幸而被相中。它被牵至这里,成为繁殖中心门迎先生和金子招牌。
王子也要被牵入繁殖中心捐精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王子被高价购买来,就是当作繁殖机器的。一则,为它付出的成本很大——尽管那个成本被饲养它的人一把攥走,跟它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但驴毛出在驴身上,要赚回成本,就不得不逼迫它比其它驴付出更多的精液。二则,它是公认的优良品种,为了使繁殖基地能够产出更多它的优良后裔,也要让它捐精,捐精,再捐精。
作为一个刚刚和“王子”照过相的游客,我不堪想象“王子”侧卧于一台机器旁,在调教员的摆弄下,它自己的阳具一次又一次伸进采精机“嘴巴”的情景。它疼痛吗?难受吗?屈辱吗?它侧卧着,仰面朝天着朝采精机的“嘴巴”的输送精液,瞬间就剥去了人们披挂在它身上的伪装,从而使自己的卑微与卑贱暴露无遗:堂而皇之的它,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卖身者!
“王子”因美貌而风光,也因美貌而遭罪,最终必将因为美貌而衰亡。
比之过去,驴不出苦力了,不挨饿受冻了,吃得好,住得好,但驴真的就幸福了吗?
不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驴被奴役,被驱使,被宰杀的命运,就无从改变,驴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人是驾驭驴的君王,驴是被人驯服的臣民。作为驴主宰者的人,从来就没有把驴当作生命看待过。驴在他们的眼里,要么是劳动的工具,要么是牟利的工具,要么养生的滋补品,要么是医治疾病的药品。驴的喜怒哀乐,驴的驴格尊严,自然统统都不在人的考虑之列。
安黎,著名作家。1962年出生于陕西省耀县(今铜川市耀州区)。1992年初调入西安市文联《美文》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至今,现为《美文》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西安有突出贡献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