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的闲话(之一)骂驴
文‖安黎

在动物世界里,驴并不被人器重和赏识。
但人若想贬损或攻击他人,却常以驴为炮弹。在这一点上,西方人和中国人似乎心有灵犀。西方人把愚蠢视作人的致命缺陷,因此在骂人时,最具杀伤力的话语,则为“你是一头蠢驴”。骂者解恨解馋,被骂者垂头丧气。好在骂者与被骂者,地位悬殊,并不平起平坐,常为主仆关系,于是被骂者尽管心里有所抵触,但咬咬牙也就喝下了这瓢泔水,不至于揭竿而起,兵戎相见。只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驴子真如传说中的那样愚不可及?它是真的很愚蠢,还是源于人对它的泼污水?蠢之于驴,究竟有哪些具体的表现,有哪些可举的例证?仿佛皆没有——既未看到有关驴智商的测试,也未读到驴子愚蠢的故事。反倒是人骑毛驴突显而出的愚蠢滑稽,中外典籍中比比皆是。
相比于西方人,中国人以驴为利器,一旦骂起人来,连弯都懒得绕,赤裸裸地直奔主题而去。在西方人的观念里,愚蠢是至为羞耻的,也是最令人不齿的,因此,他们先是将驴抹黑为世间的最蠢之物,然后用其诋毁想要诋毁的人。但在中国人的潜意识里,愚蠢并非多么可怕,也并非多么可耻,真正可耻的,是遭遇到外来蛮横的性攻击。一个人被人无端地打一顿,也许身体疼痛一阵子,休养调理一些时日,就能恢复如初;但一个人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一经被凌辱,被奸淫,或许终其一生,都难以摆脱心头的阴霾。那种由羞惭繁衍而出的烙印,在不断地回忆中,叠加成精神世界里一道难以跨越的高坎。在高坎前徘徊,在高坎前怅惘,在高坎前痛不欲生,在高坎前寻死觅活,以至于不少人选择了自我了断,以此来洗刷耻辱,还原清白。
中国人的耻感,源自于中国古旧的文化观念。在中国人固有的精神逻辑中,“忠贞”是衡量女人优劣的基准线。守住“忠贞”,则荣耀乡梓;丢失“忠贞”,则苟且阡陌。当男人被煽动着,逼迫着,要求无条件地效忠于一国之君时,尚处于襁褓中的女人,在生命的开端之始,就得到反反复复地灌输,要求无限地忠于男人,正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服从,顺从,则为好女人;不服从,不顺从,就是坏女人。这样的劝诫背后,隐藏并标注着男女关系的地势图,其目的,就是要让女人认清自己所处的位置:男性是社会的主宰,是家庭的立柱,而女人则是附庸,是藤蔓。于是乎,“守身如玉”的清规戒律,就显得颇为可疑:为何“守身”?为谁“如玉”?答案当然是为男人,而不是为了女人自己。因为要顺从,所以就要投其所好。男人在意于“忠”,在乎于“贞”,于是就要“忠”,就要“贞”。“忠”是精神的归降,“贞”是肉体的坚守。这等从肉体到精神的服服帖帖,久而久之,便凝结为整个社会的思维定势,继而聚拢成华夏族群的荣辱观念,其潜台词是:贞操,是一个女人严阵以待的军事禁区,禁区大门的钥匙,掌握在夫婿的手里,他可以随便跨进跨出,但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第三者,都不得强行闯入。一经被闯入,即意味着女人声誉的全盘毁灭。
当然,禁锢即使再密不透风,也难以阻挡“一枝红杏出墙来”。翻墙越轨的女人,在历史的记录中不乏其人,甚至堪称比比皆是。欲望之火的焚燃,谋生之需的迫切,虚荣之念的膨胀,都有可能使一个个满嘴高唱“贞操”二字的女性,沦为相信隔墙无耳的偷情者,三纲五常的背叛者,风云场上的逐鹿者,庙堂之上的性贿赂者。及至今天,伴随社会的开放,很多女性以近乎报复性的浪荡姿态,开发并开放着自己,致使自己的下半身,宛若公共牧场,马可以踩踏,牛可以觅草。然而,翻墙者尽管鱼贯而出,却也无法彻底剔除那道墙。墙哪怕是纸糊的,哪怕已弱化成一道光影,但它的确是存在的,也是难以被推倒的。
墙与驴本是风牛马不相及,但应验了“城池失火,殃及鱼池”这句话,因为墙的坚挺,驴也就跟上遭了殃。在诸多的动物中,驴不幸被人选中,成为国骂中的主角。那些毒舌,喷射而出毒焰里,总有驴的生殖器官在闪现。中国人骂人,尽管也有白痴、弱者、傻瓜之类的骂词,但这些词汇,主要集中于较为高端的人群,比如知识阶层和官吏阶层,其火力相对而言,算不上有多么猛烈。草根阶层远不像食禄者那样委婉,他们骂起人来,直戳戳的,犹如飞镖,不拐弯,不绕路,直指被骂者的命脉,力图于一剑封喉。被骂者严防死守的要害部位,正是飞镖的价值目标所在。于是,骂话总是围绕人的生殖系统打转转,不肯向旁侧偏移一寸。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在所有人的意识里,人的生殖系统,最隐秘,最敏感,最肮脏,最不齿,最神圣,最不可触碰,最不可冒犯……似乎那个部位,既是富丽堂皇的殿堂,又是污秽不堪的茅房。尤其是女性,更是回避着它,偶尔有所提及,总是羞于启齿;即使与人耳语,也满面通红。那么,如果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嚷着要让驴与其交配,她又会如何呢?毫无疑问,她肯定是怒不可遏,深感遭受到严重的羞辱。这种耻辱感,仅为最初的生理与心理反应,并不陪伴始终,而是随着日月之轮转,强度会有所减弱,浓度会有所稀释,及至最终习以为常,麻木不仁。
民间,尤其是农村,用土语来形容,很多人骂人宛若在“吃豆子”,咯嘣咯嘣的,一张嘴,一开言,一口一句脏话。孩子从学会叫爸叫妈,就对各种骂话耳熟能详,在模仿大人言语的过程中,已出口成脏。骂人是孩子的第一门课程,几乎是自学成才。有的女孩子,哪怕到了读书的年龄,因被父母轻贱,失却了去学堂接触文化知识和接受文明熏陶的机会,迎接她们的,是拔猪草,拾麦穗,扫院抹桌子,摘菜拉风箱。不会算一道题,不会背一句诗,但能在骂人上日渐长进,且翻陈出新。两人对骂,比的是谁舌头卷动得快,谁吐出的话语更恶毒,更能稳准狠地击溃对方。嘴快者,舌头犹如拨动的算盘珠子,一顿噼里啪啦,劈头盖脸。嘴慢者遇到嘴快者,脸色乌青,嘴巴大张,喉咙很像是被木塞堵住,干得直冒烟,急得直咽唾沫,却一个词也蹦不出。骂人是女孩子的拿手好戏,而男孩子相对于女孩子,显得嘴笨舌短,且脑子里的骂词储备不足。男孩子若有不慎,惹了女孩子,两人一旦对骂起来,处于弱势地位的一定是男孩子。女孩子的嘴快得像机关枪,一串串的子弹狂射而出,男孩子唯有招架之能,却无反击之力,不抱头鼠窜就算不错了。不少女孩子就在这样的对骂中百炼成钢,俨然已呈现出泼妇的雏形。如果父母正派,对她的发展趋势有所担忧,有所顾忌,并及时予以矫正和引导,那么,随着其年岁的增长,她也能意识到骂人的恶果所在:骂人,即使大获全胜,但总归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不仅伤及别人的脸面,也会丢掉自己的脸面。于是,这些女孩子,便会在言行上做出相应的约束和调整,以朝着别人喜欢的方向迈进。如果父母本属于蛮不讲理之流,像坊间比拟的难缠的“苜蓿根”,那么,他们非但不规劝自己的孩子,反而还有可能对其予以鼓励。在这些父母的眼里,能咬人的狗才是好狗,能踢的骡子才是好骡子,仿佛世界就是一座偌大的丛林,谁厉害谁就能贪占得多,谁牙齿锐利谁就能夺得制高点。于是乎,女孩子舌如刀,男孩子拳如锤,正是他们孜孜以求的。女孩子在前方骂人,他们常常立于其身后,做她的后援,为她壮胆,为她鼓劲加油。这等女孩子,用不了太久,就成长为村里的一株奇葩,谁也不敢靠近,更不敢惹她。她的恶名很快就传播出去,乃至十里八乡的人,都听说某某村的某某某,是个能把石头骂得开花能把木头骂得掉泪的角色。背负上这样的恶名,她的嫁人就成为难题。很多人家打发媒人兴致勃勃地前来提亲,从巷道里走过,逢人要忍不住地打探端详,一旦有人摇头,有人皱眉,甚至哪怕面露些许难色,提亲者便已心领神会,临阵怯逃。一个提亲者退却不要紧,要紧的是诸多提亲者皆退场。一而再,再而三地望而却步,使遭受冷落的骂人健将宛若一碗含有砒霜的剩饭,无人敢吃。于是,嫁不出去的她,就变为父母的累赘,让他们头疼。父母为甩掉包袱,反主为客,主动出击,四处奔走着为她寻找目标,大多却以哀叹收场。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娶她为妻,但娶她的人,不是年龄偏大,就是离异二婚,抑或就是身体患有腿部或脑部的残疾。她不很情愿,但也认了,反正乌鸦不嫌野猪黑,西瓜南瓜颇相配,心想着先骗到一笔彩礼钱再另作打算。果然,婚后不久,两口子就三番五次地大吵大闹,动刀动剪,砸电视砸面缸,一派乌烟瘴气。夫婿如果性格暴躁,如狮虎一般,她无疑是自讨苦吃,必然因口无遮拦而被揍得遍体鳞伤;夫婿如果性格软弱,逆来顺受,宛若羔羊乖猫,她就成了逞凶的母狮,不但将夫婿的父母骂得睁不开眼,抬不起头,而且很有可能骂战升级,演化为她一人针对全体家庭成员的家庭战争。婆婆她看着不顺眼,公公她看着不顺眼,小姑子她看着更不顺眼。不顺眼就炮火连天地骂,就抡起板凳抡起斧头追打,骂来骂去,打来打去,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离婚。离婚更是一幕冗长的连续剧,不拖泥带水地演个三五十集,不将心中的怨气怒气发泄彻底,对方不跪地求饶,不磕头作揖,并在财产分割上做出巨大的让步,绝不轻易善罢甘休。等人困马乏,烈火熄灭,她才披头散发地回到娘家。这时候的她,似乎因持久战而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与精力,面黄肌瘦,腰比麻杆纤细,脸比颓墙斑驳,形若孤魂野鬼。从少女到少妇,再到遭遇遗弃的寡妇,短短数年,她沿着一个弧形的圆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改变的是她的年龄,不变的是她骂人的习性。骂人使她一无所获,骂人改变了她的命运,关于这些,以她有限的思考能力,未必会有所意识,并有所醒悟。她很强势,很霸道,很母老虎,很母夜叉,仿佛时时处处都要占据上风。但可悲的是,从一开始,她就把婚姻视为一场博弈和战争,而没有将其看作是两个齿轮的有效衔接与磨合,没有看作是两条河流的相互汇合与交融。她要在夫妻间分出个输赢,而且自己绝对要赢不输,但结局却是全盘皆输:输了婚姻,也输了人生。
婚姻的失败,在她开口骂人却无人制止,甚至于得到父母鼓励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骂人,按佛教的说法,属于“造孽”。这种“孽”,谓之“口孽”。
我亲眼见到一位外号“麻迷子”少女骂人的场景。不知一户人家怎么就招惹了“麻迷子”,引来“麻迷子”穷追不舍地叫骂。“麻迷子”坐在那户人家门前的碌碡上,像吊唁者那般,拖着长长的尾音,晃着头,努着嘴,唾沫星飞溅地又哭又骂。哭是假哭,但骂是真骂。哭含有诅咒的意思,其弦外之音是:权当你死了,我正在为你奔丧。但骂话却结实得犹如石礅砸夯,一句粗话连着一句粗话,一个脏字接着一个脏字。奇迹的是,从下午饭时节开骂,至第二天太阳染黄屋檐,她似乎执意要创造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嘴一刻都未消停过。在长达十六七个小时里,她仅往厕所跑过两趟,在其余的时间里,都在出口成脏,亦出口成章,不吃不喝,不睡不眠。夜深人静,她的骂声格外嘹亮,竟盖过犬吠声,沉溺于睡梦中的半个村子的人,都能隐约耳闻。被骂的人家根本就不敢还嘴,甚至半夜起来上厕所都要蹑手蹑脚,唯恐稍有不慎,碰撞出些许的响声来,被她误以为是对自己的蔑视和挑衅。直至天已大亮,被骂者以夹着尾巴的走路姿势,像老鼠一样沿着墙根溜走,跑去找她的父母,抖落了一堆谢罪的话,并赔偿其五十元钱,其父母冰封的脸色才闪现出某些裂纹,并走出家门,走向她,连拉带拽地将她赶回了家。
她前脚刚走,那户被骂人家的男主人,后脚就在自家门口的水眼口,摆放上一尊香炉,然后点燃三炷香,插入香炉里,并跪地朝那焚燃的稥磕头。有好事者问其非祭祀之日,何以要烧香磕头?男主人带着讥讽的口吻回答:我给瘟神烧香!都怪我不长眼,不小心,昨天拉着架子车从她家门前经过,车帮与她家一棵槐树,刮擦了一下,蹭去了指头长的一块树皮,就像是撞了瘟神。你没听见吗?瘟神整整骂了一个昼夜,连我家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一经尝到了甜头,骂人很容易演变成一项有利可图的生意。既为生意,就不会浅尝辄止,定然故伎重演。“麻迷子”动辄就开骂,一骂就犹如黄河迂回曲折,滔滔不尽。村里的住户,大多数都挨过她的骂,且被骂得招架不住。为息事宁人,一户模仿着一户,都选择了赔礼道歉,掏钱灭火。“麻迷子”之所以无往而不胜,表象的原因在于她很彪悍,很难缠,但内在的原因,还在于她的背后,站立着六个为其撑腰的兄弟。她的兄弟无彪悍之魄,无狰狞之相,因成长于饥荒年月,营养缺乏,体格并不健壮,身材也不魁梧,至多算得上是一群“彪形小汉”。但由于人多势众,“小汉”又恰逢壮年,一旦和邻居发生纠纷,他们常常选择集团化作战,举锄头的举锄头,扛扁担的扛扁担,舞切面刀的舞切面刀,从阵势上压跨对方。果然,他们的呼啸而至,那些男丁寡少的邻居便腿软手抖,最终自然是一方不战而胜,另一方是告饶投降。
然而,在依靠拳头软硬而决定王者的环境里,几乎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个隐形的霸主。这等状况,和蜂箱里蜜蜂的境遇差不多——每一箱蜂里,皆有一只蜂王。蜂王坐镇,既护佑着群蜂不受外力滋扰,又威胁着一只只渺小的个体。蜂王对那些看不顺眼的蜜蜂,或那些对自己不言听计从的蜜蜂,会采取严酷的惩罚措施。最为严厉的处罚,就是指使群峰将其活活蛰死——村中的霸主,在村子里自然是说一不二,谁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霸主无疑是打出来的,没有过硬的拳头和过硬的心理素质,自然难以“君临天下”。民间早就有言,“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谁敢于赤膊上阵,摆出“不要命”的架势,并只知进攻,不知后退,谁就是做霸主的料儿。也就是说,霸主并非就一定是拳脚最硬,力量最大的那个人,而是心理最为无惧,下手至为凶狠的角色。霸主咋一看就是莽夫,但粗中有细,莽中藏智。“不要命”的人有没有?当然有,亿万人中总会有那么几个。但总体而言,数量极其稀少。除了脑残,除了精神错乱,没有谁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然而,每遇狭路相逢,却总有一些人更像是疯狂的亡命之徒。去伪存真,就会发现这些所谓的亡命之徒,其亡命的表现,不过源于佯装。他们深谙“愣的怕不要命的”,并把拳头与拳头的较量,转化为心理与心理的对峙。谁的拳头最先颤抖,谁肯定会败北。拳头的颤抖,预示的是心理的颤抖,是性格的怯懦,是胆量的衰退。
大多数霸主,并不一味地逞强,他们的强势,主要体现在比他们更弱的人中间。一旦遇到比他们更厉害的角色,也会退缩自保。应验了村里流传的“一窝降一窝”的说法,小村庄宛若一个大世界,在一霸独大之外,还有诸多列强。列强欺压着弱者,弱者欺压着更弱者,更弱者实在招架不住,就会去抱霸主的粗腿,求得保护。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循环链条,也相应维系了生态平衡。正是因为这种平衡,才使村庄里的弱势人家,尽管活得不那么理直气壮,却不至于寸步难行。当然,腿自然不是白抱的,需要时不时地有所付出,比如帮其播种收割,过节时为其进贡进献等。
“麻迷子”一家有六个齐茬茬的小伙子,曾做过独霸村庄的努力,却未能如愿,不幸败给了只有两个儿子的“狼狗”家。“狼狗”是这户人家大儿子的外号。“狼狗”早早辍学,十八岁那年去邻村偷瓜,用榔头在看瓜老头的头顶,敲出一个血窟窿,因此而被抓去坐牢,前年才释放出来。按人头,“狼狗”家比不过“麻迷子”家,但“狼狗”与弟弟“狼娃”都不是省油的灯,寡能敌众,以一当十。他们铁棍一轮,铁爬一落,瞬间就打得“麻迷子”家三个儿子歪倒在地,头上鲜血喷涌。其他三人见状,拔腿而逃。站立一旁用骂声助阵的“麻迷子”,一看自家人兵败如山倒,转身溜回家门,嘴像钳子夹住一般,连咳嗽一声都不敢。这场战斗,“麻迷子”家损失惨重,三人住院花钱不说,更重要的是,其一村之霸主地位,无可奈何地悄然滑落。
记得看过一个美国人拍摄的动画片。老鼠一窝下了十几个鼠崽,便向狮子炫耀,问狮子一窝能下几个?母狮子以不屑的口吻,慢悠悠地说:一个,我每窝只生一个,可它是狮子。
在动物的世界里,谁能成为霸主,并非取决于谁的数量众多,而是取决于谁更威猛凶残。但在同等条件下,数量多的一方,常常占据上风。十只群蚂蚁对一只蚂蚁的围堵,五只绵羊对一只绵羊的孤立,都能使那只蚂蚁颤抖,使那只绵羊恐惧。弱肉强食,是丛林中的不二法则;大鱼吃小鱼的游戏,从未因受到鲨鱼这等庞然大物的集体威胁而中止。“麻迷子”一家尽管在“狼狗”一家面前缩头敛息,但在其他住户面前,依旧飞扬跋扈。“麻迷子”的骂声,照样时有耳闻,并响彻夜宵。
“麻迷子”的骂话中,有两个万变不离其宗的关键词,一个是“驴”,一个是“日”。“驴”是主语,“日”是谓语,而宾语,就相对不那么固定了。谁能成为宾语,那要看“麻迷子”的心情,也要看被骂者的家庭状况。以“麻迷子”机枪扫射般不分青红皂白地子弹乱飞,致使任何一个无辜者,都有中枪的可能性。站立的人中枪,躺着的人亦中枪;活着的人弹痕累累,死去的人亦弹痕累累。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没扎牙的女娃子”,无人能够幸免。“日”对应的,不仅只有女性,还有男性——这一点,颇有那么一点人畜同性恋的嫌疑——老老爷,老爷,爷爷,外爷,父亲,舅舅,兄弟等,凡与被骂者沾边的人,无一漏网。
冤有头,债有主,“麻迷子”的过错,在于除了报复过度,还将那些不相干的人列入了惩罚对象。她是一个泛骂主义者,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扫荡者与复仇者。这等做派,很有几分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决绝,和中外的暴君异曲同工。那些早已去世的人,和那些尚未出生的人,何曾招惹过他,却要遭受她的猛烈炮轰?
被骂者大多很冤枉。但比起他们,驴才是真正的含冤者。他们也许仅被骂了三五日就解套,然后轻松如初,但驴不一样了。只要“麻迷子”开骂,驴就不得安宁。驴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都得被诸如“麻迷子”之类的莽汉泼妇从幻象中牵出来,去干那种极为龌龊的事情。
驴被“麻迷子”等频繁地驱使着去干坏事,无疑与它的生殖器格外硕大与颀长有关。“麻迷子”等,看中驴的正是驴的这一优势。那个垂吊在两腿之间的羞污之物,堪比一根涂了黑漆的棒槌,望一眼就很吓人。那个东西,一旦作用于人的身体,估计没有谁能招架得住。然而,人越是怕它,它越是会被类似“麻迷子”的人当作攻击的武器。
人是害羞的生物。羞赧之心衍生出人的尊严,使人不至于无所忌惮。除了精神异常者之外,哪怕是最猖狂的狂徒,都为自己设置了心理和身体的禁区。害羞的一个主要表现,就是清楚自己身体的哪些部位可以公开,哪些部位必须捂严。比如,头可以公开,脸可以公开,脖子可以公开,手可以公开,而其他部位,比如脚和腿,背和胸等,只能半遮半掩。但男人有一个部位,女人有两个部位,却是万万不能裸露在外的。这些部位,与性有关,被人从观念上划入敏感区域,除非得到同意,一般人不可触碰,不可冒犯,甚至不可窥视。食色性也,性和食,对人皆不可或缺,但人在对二者的态度上,却悬殊有别。人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吃饭,却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洗澡或做爱,但动物就不同了。动物比起人来,不见得就缺乏羞耻之心,而在于它们缺少隐匿的条件。它们没有织造的衣物,仅有的那一丛丛短短的毛发,还不足以完全遮蔽自己的下体。于是,生殖器官小的动物,依靠毛发,尚能遮人耳目;而生殖器大的动物,只能任其外露,成为一道令人惊骇的景观。人是很虚伪的,一边捂眼,一边偷窥,既要显得自己很正派很贞洁,又难以抵挡欲望的诱惑和猎艳的好奇。生殖器,哪怕是动物的生殖器,总是激起人内分泌的加速流淌,并能促使人想入非非。
在生殖器的外露方面,驴是最胆大妄为的。这倒不是驴更为好色,更为容易冲动,而是皆因造物主将驴的这一器官,造就得比别的动物更为粗大。驴即使有掩饰之意,却无掩饰之能。驴没办法把自己的东西藏进毛中,也不能像人那样,给那个东西罩一件内裤。驴只能那样醒目地裸露着,任凭风雨撩拨,任凭众人讪笑。驴被“麻迷子”等用以攻击他人,并非驴之错,而是人之过。
驴的生殖器,留给我的印象,就是粗壮与丑陋。母牛们站在它身旁,母驴们卧在它一侧,女人们为它驱赶蚊蝇,它毫无羞惭之色,依旧将自己的雄器垂吊得老长,没有丝毫收缩的意思。然而,日月轮转,当拉车播种已望不见驴的时候,驴却以另一种形态,进入公众的视野。这个时候,驴已化为食材,经过烹饪师的精心炮制与煎炒,堂而皇之地呈现在了餐桌。餐桌上的驴,严格意义上并不是驴,而是驴的碎片。驴肉,驴骨,或切成片状,或熬成肉汤,或包成饺子,或做成炖成火锅。品种繁多的菜品,琳琅满目的佳肴,每一桌驴肉宴,都预示着一头活生生的驴惨遭杀害。
有一道菜,名字很俗气,却也暗合当下世界人们的心理浮躁与精神憧憬,曰“金钱肉”。肉以金钱而命名,食客自然涎水长流,乐于享用。但当它被端上来,却发现不见金钱唯有肉。那些肉,被切成薄片,呈银元状——这大概就是它被称作金钱肉的原由。
第一次与金钱肉相遇,是在山东的餐桌上。当陪同的友人说我这道菜是为我特意而点,并敦促我尽快下筷时,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却引起了我的警觉。那笑容充满神秘,充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味,迫使我放下筷子,一定要搞清楚它究竟为何物。经不住我再三地追问,终于有朋友捅破了窗户纸,告诉我所谓的金钱肉,其实就是驴的生殖器。接着,围绕它的营养价值,满桌人七嘴八舌地聒噪了起来:有的说它能壮阳,只要吃了它,男人许久都会金枪不倒;有的说它是滋补佳品,可以弥补人肾脏的亏损;有的说它能活血化瘀,促进人体机能的改善……众人无疑都在浓笔重彩地渲染着它的价值,却从不提及它的来源。然而,随着他们的唾沫四溅,我的脑子里,这盘金钱肉,早已不再是肉,而是活化成了驴的那个器官。那个备受嘲笑和戏弄的器官,那么黑,那么粗,那么长,在明丽的阳光里,垂吊着,晃悠着,异常扎眼。驴被宰杀,除去驴皮驴蹄,似乎每一个部位,都转化为了盘中餐,这怎能不让人唏嘘?又怎能不胡思乱想?我想起拉车的驴,想起拉磨的驴,想起“麻迷子”对驴的不恭不敬,想起驴被屠宰时的痛苦挣扎与血肉模糊。想到了这些,一头驴仿佛就站立在了我的面前,用一双凄苦的眼睛朝我凝望,向我呼救。我举起的筷子在空中比划了一番,挥舞了一圈,又重新放下。自始至终,我都未能品尝一口金钱肉,自然难以知晓它被制作成一道菜肴时,会是怎样的滋味。
放下,是一种美德。放下肢体的双手,也要放下心中的双手;放下手中的筷子,也要放下手中的屠刀。在诸多的人性中,屠杀毫无疑问为丑恶之最。没有什么东西比剥夺生命权——不管是人,还是动物——更罪大恶极了。假定有罪,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对其予以歼灭,尚且有情可原;但很多生物,包括驴,根本就无害无辜,却也难逃劫难,自然让我心生抵触。
我是一个素食主义者。这样的理念,支撑着我的信念,也支配着我的生活。在平日里,我尽量地不吃肉,或少吃肉,看到他人手举大块的骨头或鸡爪猪蹄在津津有味地啃食,却面无惧色愧色,不由得很是厌恶。回避吃肉,并非源于味觉的排斥,而是源于理念的警示。我知道,每一块肉,都不是飘飞的尘土,也不是掉落的树叶,而是取之于动物的身体。那些活蹦乱跳的动物,因餐桌的丰盛而遭殃,因餐馆生意的火爆而丧命。动物,本来与人是平等的朋友关系,但只因人性的暴虐与贪婪,先是被征服,变成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后来被宰杀,沦落成了吃与被吃的关系。
在动物的世界里,驴个头不小,但脾气不大,温驯如羊,胆小如鼠,负重如牛。它不像虎狼,威胁人命;不像蛇蝎,心怀鬼胎;甚至不像鼠雀,偷食粮食。它是动物家族中的良民,是牲畜界的劳模,是曾经的人类须臾离不开的伙伴。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动物,却既要遭人唾骂,也要遭人屠杀。
在东阿,我山东东阿,我听到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一家生产阿胶的知名企业,邀请当地的文化人前来座谈,谋求利用他们手中的笔,为阿胶的推而广之效力。座谈的核心要义,就是搜肠刮肚,为阿胶寻找到历史的渊源和文化的依据。但遗憾的是,随着漫谈的信马由缰,话题的核心不觉间发生了转变,由对剥驴皮熬驴胶正当性的追溯,转向对驴的赞美。驴的善良天性,驴的吃苦耐劳,驴之于人的有益无害,驴对人的无私贡献等等美德,皆一一被掏挖并罗列了出来。在热情洋溢的颂赞中,驴瞬间就变得高大起来……但奇迹的是,当座谈会结束,刚才还在滔滔不尽地赞美驴的这些人,却又受之于安排,围坐在了驴肉宴的桌旁,吃驴肉,啃驴骨,喝驴汤,嚼驴鞭,个个兴致盎然。
赞美你,然后吃你!正是因为赞美,才获取了吃你的机会!
驴,就这样一边被人唾骂或赞扬,又一边被人杀或被人吃。驴不论是被牵向磨坊或田野做苦役,或是拽向屠宰场被屠杀,尽管心有不悦,却从不反抗,甚至连放声嚎叫两声都没有——这大概是就是它苦命的缘由吧!驴的悲剧命运,毫无疑问,是由精神悲剧酿造的。驴如果善于总结,应该自我反问:人类的餐桌尽管堆叠着动物的尸骨,为何就没有老虎肉,为何就没有豹子肉?
安黎,著名作家。1962年出生于陕西省耀县(今铜川市耀州区)。1992年初调入西安市文联《美文》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至今,现为《美文》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西安有突出贡献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