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草
文‖安黎

人对野草的予取予夺,站在野草的角度,人是贪婪的,是狂妄的,是残暴的,是不仁不义的;但站在人的角度,却是毫无办法的无奈之举。当野草在人的眼里化为牛羊的饲料和烧火的燃料时,野草的悲剧性命运,就已经注定。
并非人天生就是屠杀野草的刽子手,亦并非人与野草与生俱来就有仇有怨,而是人一旦不以野草为欺凌和掠夺的对象,便会面临万劫不复的生存灾难,几近于无法继续活命。
人依附大地而存在,而野草,亦是源于大地的孕育与分娩。同为大地的子侄,人与野草,本应共生共荣,但因为人间的赤贫,而变成了你死我活。
那个年月人对野草呈现出的疯狂,所显示的,不是人对野草的刻骨敌视,而是人对野草的倾情依赖。
天荒地老,田畴一如人的面容,憔悴而枯槁。深陷饥寒交迫的生命,为苟且偷生而苦苦挣扎,哪能顾得上怜惜野草的疼痛与呻吟?
生活的困顿,造就人心的猥琐;生计的难以为继,塑造人精神的卑微。人穷了,志必然短。当人生的全部内容,仅简化为吃饭穿衣时,所谓的尊严,实际上早已荡然无存。酒足饭饱的人,可以高昂头颅,可以高谈阔论,可以指点江山,甚至于反过头来对刚吃过的饭食进行挑剔指责,但濒临饿死的叫花子,却甘愿于跪地磕头,只要能讨得半个馒头,一钵剩饭,就千恩万谢,哪能顾得上他人的眼色,哪能顾及食物的脏净?
不少人,包括我自己,对现今食物的品质,都颇多怨言,其中最为忧心忡忡的,无疑是食物的污染。添加剂使用的无度,化肥的泛滥,农药的无忌,种子的变异,以及无良经营者对色素、地沟油、苏丹红等有毒有害物质的隐秘添加等,无疑都会对人的身体,造成“润物细无声”的伤害,也必将祸害子孙后代的生理肌体和殃及整个国家民族的未来。
针对于此,许多人不是图谋于怎样作为,才能医治管理和法治这两只失效的聋子耳朵,鞭策其尽职尽责,而是仅挣着一只独眼,一个劲儿朝后张望,于是只看到过去的食物无毒无害,却无视于过去的食物是何等地短缺。
我个人的观点是,就食物而言,过去和现在,都存在着问题,但问题的性质,却有质的不同:过去是有无饭吃的问题,现在则是饭吃得是否放心的问题。
无吃的,和吃得不干净,显然不在同一条跑道上。前者是嗷嗷待哺,后者则是酒足饭饱之后的评头论足。嗷嗷待哺者,见到任何一样能填充肚皮的东西,都会迫不及待地将其抓住填往嘴里,哪还管得了它是脏是净?
拥有三妻四妾,尽管个个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和连一个老婆都讨不到的光棍相比,无疑要性福许多。
食物再有问题,却还算得上是食物,总比吃病死的猪肉病死的牛肉更为安全一一这等景况,我不止一次地亲眼目睹。一头猪或一头牛因病致死,主人昨夕将其埋掉,今晨跑去察看,就会发现鼓起的土墓,已变成了凹陷的土坑。那头被人刨走的死畜,最终的去向不言自明一一甚至于比饥不择食时吃观音土和树皮,更为可口舒心一些。
当人处于食不果腹的时候,牲畜的处境无疑更加不妙。野草,正是在这等饥馑遍野的年月里,被人器重并屡遭毒手的一一野草以粉身碎骨的牺牲,既为牲畜生命的延续,源源不竭地提供着草料,又为人粗糙寒碜饭食的由生到熟,自焚一般地供给着燃料。
饥荒,不仅是人的不幸,也是野草的不幸。
野草的命运,与人的命运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枯则枯。人一经深陷水深火热,野草也难以置身其外。人或许有罪,但野草绝对无辜。人之于草,唯有伤害,无所助益;但野草之于人,却忍羞含悲,恩重如山。
中国的民间,很早就流传着这样骂人之言:狗改不了吃屎。但观察一下现在的狗,有哪条还在继续追着屎吃?吃屎,并非狗与生俱来的嗜好和禀赋,而是狗在无肉无骨状况下的被动选择。
狗吃屎时并不抱怨,原因在于自己正处于切肤之饿,而眼前的屎却是极其有限。但在吃肉啃骨时,却是挑三拣四的,甚至是牢骚满腹的,其因在于它既不饥饿,又有更中意的肉骨可供享用。
安黎,著名作家。1962年出生于陕西省耀县(今铜川市耀州区)。1992年初调入西安市文联《美文》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至今,现为《美文》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西安有突出贡献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