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在纸上
卫铁生
很久不在纸上写东西了,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尘世剥夺走一样。我感到一种情趣的夭折,有些失真的活法。看着如今那些悬浮在空中的字句,像没有商标注册的新建城市,一种远离耕作手法的寄居,是如此不亲切。
最近整理诗集,翻看以前的手稿,彷如找回时间深处粘着泥巴的脚,那真挚又有些幼稚的痕迹,是那样的可以抚摸,可以在生活的质感里,和烂漫的笑容撞个满怀。
八十年代初开始喜欢诗歌,随着朦胧派的出现,而迷恋上爬格子的抽象描写。那时,世界对于我来说才刚刚打开,懵懂的青春,懵懂的悸动,往往有一种无畏,可以打败一切传统和时尚。

我从最初的格律诗中进入自由诗的写作,因没有知识积累和生活经验,写出的东西也只是简单的鸭子下水,而且那水还是在盘子里,浅得见底。但我喜欢那种在稿纸上造句子的感觉,一行行的,就如和农民在田垄播种一样。感觉那些文字就是我命里注定的亲戚,虽然有些穷困潦倒,但有血脉关联,舍弃不掉,爱到骨髓。从小从乡下长大,与乡土有着厚重的牵连。写乡土诗是我最初的练笔,因为熟悉,所以深情。那泥土,不是现代的复印件,也不是漠然的键盘和明信片,那是真真切切的自然状态,容不得造型师的装饰,那片田地就是我土掉渣的全部财富。
最初发表在《诗刊》的就是乡土诗《居住在庄稼的语言里》,那个胸上粘着绿色豆叶的孩子,他拥有的大地奖牌是金不换的。我就是那个听着蝈蝈精湛音乐的孩子,是一遍遍被炊烟呼唤回家的大地儿子,我享受乡间生活所给予的一切诗意的简朴。我把泥土给予我的主题写到纸上,感觉在泥土之上,人生就是一场幸福。那是容不得华丽的辞藻和阴郁的小情绪的,甜美的空气不会贬值,落地的汗水也有粮食的香味,是没有掺假和污染的。

那时,我并不理解兰波儿所说的“生活在别处”,我只会真实的描写,不会技巧,也没有联想的宽度。我只是一个乡下写诗的土坷垃,和诗兄诗姐北岛舒婷相比,我只是一切里的微尘,只是橡树上看不见的微风,我不可能生活在别处,因这里是我无名无姓的家。虽然也写出点小意境,偶然也被央视神州风采专栏标上一句:爱写诗的乡下人。但我还是土坷垃,我的诗还没有到达“生活在别处”的超脱。
随着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的改变,我渐渐远离了生我养我的地方,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变迁,也往往被喧嚣所影响。写作一味地迷失进空中楼阁,因没有生根的泥巴而陷入空泛的唯美炒作,所谓的文学奖和各种荣誉都变成废纸,我一度找不到自己。总是扪心自问我是谁?谁又是我?我有限的发育在现代发生的某些片段里是畸形的,无论是事业爱情和婚姻,我都失去了良好的基因,我变得面目全非,使我的诗成了世界一切阴影和深渊中的回音,所以我写出的任何好文字都是失败的,是不阳光,也是不生育的,我谓之为浪漫垃圾。
开了博客,也开了空间,但却扔掉了纸上写文字的老习惯,就如我丢掉泥土一样,有一种不踏实,时刻伴随写作的心里情绪。每篇稿子都要藏到好几处,像寄居蟹般,多几处家园好像就有安全感一样,怕偷盗,怕丢失,怕某某人对号入座给屏蔽。当然,发表欲是没有了,也没有《光荣和梦想》那组诗中的超然和大气了。

如今,纸上文字都成古董了,发达的网络,开放的缤纷窗口,让文字有更直接的表达方式和更多受众。经过万花筒的生活洗礼,我也逐渐沉淀下来,走在下午的年岁里,其各种意味的总结,往往理性很多。写下大量的随感诗,记录生存的感知度,也不那么浮躁浅白。出版了几本诗歌小册子,不网售,不全世界推销,只是留个自我纪念,算是给几十年来的文字一个归处。
闲余之时,翻看旧日稿纸上的诗句,也仿佛读一遍往昔的小桥流水和爱恨颜色,难免暗自一嘻,难免被干净的小资,洗一洗老花眼。我知道,手稿是不会从年代里回来的,那就珍藏吧,因为曾经在纸上印刷过面孔和灵魂,那上面有生命的痕迹,所以那纸是不死的,是活的,是有呼吸温度的。
敲下这些字句的时候,感觉我一直都在纸上,一张有诗歌的纸,不与世俗的世界交换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