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 趣
文/孙兴
隆冬时节,一夜北风一夜雪,生产队的牛屋上积了厚厚一层洁白。黑门黑窗黑屋檐儿,白天白地白屋顶儿,天造地设一幅水墨大写意。
雪地上,铁锤家的老母狗,弓着腰,嘴溜着地皮儿,东嗅嗅,西嗅嗅,像寻找刚刚丢失的东西。两排红红的狗奶子,在白雪映衬下很是鲜艳。
一只精瘦的克郎猪,像有急事儿似地“哼哼、唧唧”窜过去,粪便从肛门里“泚”出来,雪地上撒下一连串的黑点儿,像超印象派诗人的诗行。
盛夏来临,一声惊雷一场雨,漂着鸡毛、羊屎蛋儿的水,从家家户户的阴沟里流出来,街心汇成了一条混浊的河。有人摘下门板当船冲,到自留地里去摘漂起的南瓜。孩子们争着往上爬,门板不吃载,孩子们成了落汤鸡。
白花花的太阳当头照,晒得池塘里的水泛绿泡儿。几只红顶鹅顾不得自己洁白的羽毛和沉稳的绅士风度,将扁嘴插入淤泥中“咕嘟”着什么,时而昂起脖子来一声,高亢而且嘹亮。
……
“拴笸箩嘞——缠簸箕!磨剪子嘞——戕菜刀!”走街串巷的手艺人,手中的卜郎鼓“叮叮、咚咚”,在乡村街巷深处回响。
老汉、媳妇、姑娘、孩子们将货郎的手推车围个水泄不通。其实,他们并不买什么,只图瞧个热闹。她们“唧唧、喳喳”像清晨起来屋檐下的一群麻雀。
“瞎狗剩来说书啦!”四辈家的说。
“真的?”
“早晌去接啦!还有她的瞎媳妇!”
“两人都瞎,那咋睡觉哪?”不知哪个娘们儿说了一句。“麻雀们”“轰”地一声笑了。
太阳还剩一竿子高,队长大忠高声吆喝全队劳力:“今儿个提前下晌,听说书!”男女劳力脸上立马现出可掬的笑容。
于是姑娘们、媳妇们急匆匆回家做饭。小伙子们火烧火燎地拽出毛驴车。“得、得、得”驴蹄声碎,吆喝声咽,乡村土道上扬起一溜儿烟尘,他们急匆匆接亲戚去了。
“走吧!瞎狗剩那嗓子脆生着呢!”
那是六十年代末、或是七十年代初的一个秋天的傍晚。
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月亮早已升上来。村南打谷场上,灰头垢脸赤脚露腚的孩子们,已在闹嚷嚷地占地方、划格子、垒砖墩儿了。打谷场边立冬老爹的砖垛倒了大霉,任凭老汉坐在砖垛旁两眼紧盯,仍挡不住搬砖当凳子的人。
狗剩夫妇俩,总是在我们这些孩子近乎灰心的时候,才吃过队里的派饭,由生产队干部像牲口一样牵着他俩长长的破竹竿,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向书桌走来。谁家缺半根腿的八仙桌借来了,桌边呈八字各放一只窄窄的条凳。一盏遍身油腻的马灯,换了新灯罩。两只黑瓷大碗,一把铜茶壶,壶嘴里冒着水汽儿。
“狗剩兄弟!这些日子还是看不见呀?”有人开狗剩的玩笑。
“这几天害眼,有点儿看不清。”狗剩的脸毫无目的地仰着,吐掉嘴里当牙签儿的扫帚毛,调笑道。
“那马灯再亮不是给你白点啦?”又有人说。
“不白点,你看清我太太长得多好不就得了。”
狗剩媳妇的脸也茫然地对着黝黑的夜空,笑得很开心。
“天黑了,快点开书吧!”孩子们催促道。
“不忙不忙,白天黑夜一毬样。”狗剩说。
狗剩两口慢条斯理摸摸索索地坐下来。狗剩从黑蓝布搭裢里摸出惊堂木,在桌子上拍了两下,“嘎崩”脆响。又取出扁南瓜样的小红鼓,支在一个颤颤抖抖的铁丝架子上。一副紫红色油光锃亮的简板握在右手里,左手拿起鼓槌“咚咚、咚咚”击了几下小红鼓。喧闹的孩子们立即静了下来。
“瞎狗剩!今晚说啥段子哩?”一个大胆的孩子在桌前嚷道。
“这又是老抓家三小儿,说话这么不抬举人!”狗剩说。
接着,狗剩媳妇开始“吱吱、纽钮”地调弦子。待一切收拾停当,狗剩两口子又在书桌旁坐下了。两张枯脸对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夜空,扯起了闲篇儿,丝毫没有开书的意思。
书桌上的马灯“孳、孳”地窜着粗黑的火苗。夜风吹来,马灯的油烟不住地东飘西摆。露水打湿了孩子们的头发,衣服也潮乎乎的……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狗剩才敲二遍鼓。狗剩婆娘又“叮叮、咚咚”调了一遍弦子。狗剩慢吞吞端起黑碗呷了一口茶,而后,才亮字亮韵地唱起来。

“说得是:说书不说书,上前先学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说的是:墙上画马不能骑/骆驼拉磨不胜驴/天上下雨地下滑/大姑娘摔个仰八叉……”台下一阵哄笑。
“以上四句诗言道罢/列位看官/眼不瞎您都往西看……”。孩子们齐刷刷地向西看。黑洞洞的夜空,朦胧的月色,除了天边几颗若隐若现的寒星,野地飘忽游弋不定的鬼火,我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说的是:万里黄河一百道弯/这第九十九道就在咱曲河县/曲河县土地出盐碱/还出了一百八十台小窝班/大弦戏,唱黑脸/坠子梆子响连天/祥符调,好婉转/凄切哀痛二夹弦/唱出生死与离别/唱出忠良与权奸/唱出了名角儿一大班/金玉、彩云、大鳖妞/阎立品、马骐、筱火鞭/《秦雪梅》、《包青天》/《西厢记》、《窦娥冤》/《打金技》、(《白蛇传》/唱红了乡,唱红了县/唱红了咱万里黄河岸/东到江苏南徐州/ /西到关中大平原/北到沧州邯郸府/南到信阳、驻马店/……
不少孩子来得早,慌得没顾上吃饭。狗剩的小段还没说完,正书还没开场,孩子们早已又困又饿。有的支撑不住,回家睡觉去了。有的干脆在书桌前睡着了,他们把狗剩的书段子带到了梦里。
狗剩的书,总要说够三十回。待到队里各家各户轮流管了一天饭后,就到别村去了。乡村的夜晚,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好久,村里又来了一个什么戏班子,孩子们仍旧是日头不落就去占地方,划格子。仍然去偷立冬老伯或者什么人的砖头当凳子……
世界经历了无数次“史无前例”的革命,乡民们的生活总也没有什么大的改观。
日东出而西落;地仍要种;公鸡站在篱笆墙上打鸣儿;母鸡蹲在窝里下蛋;女人大声嚎叫或低声呻吟着生孩子;旱烟袋明明灭灭像飘忽不定的萤火;乡民们一如既往打发着漫长乏味的日子。
往事如烟,物非人亦非,记忆的足音在有着坚实水泥地面的街巷里回荡。
夜幕降临,风清月白,窗台下的蟋蟀,依然弹奏着自己祖先流传下来的亘古的曲子,让我回味那早已远去的岁月。
载于2005年5月29日《商丘日报》,有改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