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欣赏: 天真少年
少年走出家门的时候,正好有一列火车在门前的火车道上驶过,轰隆隆的巨大响声滚雷一样在身边翻滚,少年看见自家的窗户在颤抖,发出有节奏的细微声响。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已经在火车道旁生活十几年了,火车驶过的轰鸣声就是他的催眠曲。他就是在凌晨火车驶过的轰鸣声中出生的。
正午时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地面蒸腾着一股股热浪。火车过后,一条狗在他脚边无声跑远了,除了他,街道连个人影都没有,沉寂。采石场的住宅区建在山脚下的斜坡上,破旧的砖瓦平房一趟比一趟高,从火车道旁一直绵延到山脚下,有点鳞次栉比的感觉。
许是天热人懒的关系,少年浑身有些慵懒,头脑也不甚清醒。他晃了晃头,拎着一只空编织袋,沿一条小路在几趟房子的间隙穿过。小路是上山的路,在一趟一趟住宅的房山头穿过。少年上山时低着头,身子前倾,脚步缓慢,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其实他是不愿意上后山的,后山虽然不高却很陡峭,道路很不好走,兴许还有人拦路不让走呢。后山唯一一条好走的道是条盘山路,修在了采石场炸药库旁边。重地库看守员张雷抽疯似的,高兴了让你走,不高兴了眼珠子一瞪,说不让走就不让走,那个霸道啊。少年对他既厌烦又害怕,真是不敢惹。
少年常常想,张雷那么可恶的一个人,怎么就生出了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儿呢?张雷的女儿叫张秋芬,跟少年一般大,从小到大一起的玩伴。张秋芬这个名字有点土,但人一点不土,虽然也是采石场子女,却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灰嘟嘟的,浑身上下像落了一层石灰,看着牙碜。她个子不高,明媚皓齿,肤色白皙,巧笑流萤,头发总是梳得溜溜光,冬天爱扎一块绿头巾。那时女孩子都戴胸罩,把胸脯勒得平平实实,而张秋芬胸脯子总是鼓胀着,胸前像揣了两只欲飞欲翔的大鸟。男同学私下议论,张秋芬根本就不戴胸罩,你能怎么着吧?然后哈哈大笑。少年把张秋芬装在心里,胸腔便像长了根荆条,根扎得很深,拔都抜出来。
他们上小学就在一个班级,回家了也喜欢玩在一起,经常在一起玩游戏和藏猫,也喜欢结伴薅猪吃菜。少年记得秋季他们经常一起去水田里撸稗籽,回来给鸡、鸭、鹅吃,他每次都没有她撸得多。
他不解,问:“我怎么每次都比你撸得少,是不是你动作比我快?”
她站在快成熟的稻田里咯咯笑,抿着薄薄的水浸一样的嘴唇说:“你总跟在我后边咋能撸过我?往前走呀,笨蛋!”
他知道张秋芬比自己聪明,跟她比自己就是个笨蛋,对她言听计从,便走到前边去撸稗籽。可是撸着撸着,不知何时他又落在了她后边。他喜欢看她后脑勺,青丝云鬓里好似有他无限的遐想,而他却不敢说,心里总是害怕。
上中学时,他们去十里外的镇中学读书,每天早上去,傍晚放学归。他喜欢看她戴绿头巾的样子,像一朵绿色云朵,飘来飘去的,把他的心飘得没根没底。不过这时他已经不敢跟她一起玩了。他爸爸被专政了好几年,白天在采石场干活打石头,晚上参加批斗会,爸爸经常是被批斗的对象,一家人总是生活在忐忑惊悚之中。以前相处很好的邻居都不敢来他家串门儿,家门口门可罗雀,哥哥姐姐们也没有了朋友。大哥大姐早早下乡,二哥二姐念了初中就不让上高中了,三哥三姐小学毕业就在家呆着了,如今他们都在采石场当临时工。张秋芬的爸爸张雷原是采石工,跟爸爸一样打眼放炮抡大锤,运动一来就变成采石场专政队的人,整天琢磨着怎么整人。他身强体壮,打人下手狠,胶皮管子抡得呼呼响,采石场哪个不怕他?听说张雷这样告诫过张秋芬:“别再跟那臭小子玩了,他家是反动阶级,跟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张秋芬回答:“啥道我不管,我就乐意跟他玩,说不定长大我还嫁给他呢!”
张雷大怒:“你敢,我砸断你腿!”
张秋芬脖子一梗,鼻子“哼”一声,抬腿走出家门。
这只是听说,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张雷见到少年总是横眉冷对,没有好脸色,少年便很惧怕张雷。少年的爸爸妈妈也关上门小声告诫他:少跟张秋芬来往啊,她爸爸可不好惹。他听从爸爸妈妈的话,故意离张秋芬远远的,上学放学路上也都跟她拉开了距离。
有一次放学路上,张秋芬跟一帮女孩子在前边走,突然停下脚步来,待他走近,张秋芬仰脸问:“你为什么躲着我?”他突然脸红了,“我、我、我、我……”一连好几个我,也没说出什么。
张秋芬上前一步,高高的胸脯子几乎撞到了他:“我什么我,没理由了吧?”少年脸红心跳,手脚无处摆放,鼻尖冒出了一层细汗。她好似在捉弄他,看他窘迫的样子,突然仰脸哈哈大笑,然后向前跑去。
第二天他值日,早早来学校生炉子。先在炉膛里放细柴禾,点燃后放进小木棒,木棒烧着了,再均匀放进一层煤块,等煤块燃烧起来,炉子就不冒烟了,热量从炉膛散发出去,冰冻了一夜的教室就渐渐温暖起来。
这时,张秋芬走进教室,径直来到炉子旁,脱下棉手套,摘下绿头巾,伸着小巧红润的双手烤火,眼光一直低垂着,神色十分的迷离。少年不知道说什么,心想她今天为什么来这么早?一个女孩子,独自步行十里……以前她从来都是踩着铃声进教室的呀。少年不敢说话,也站在炉子旁边伸手烤火。他们偶尔瞥一下对方,眼光都是漂移的,闪烁不定的。少年感到紧张,却有一种甜蜜的感觉,希望就这样下去,不要让什么打破这份甜蜜的氛围。可是,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进了教室,大呼小叫集中到炉子四周烤火,他们被冲散了,便各自回到书桌,默默拿出书本看起来。傍晚放学路上,他望着前边那块晃动的绿头巾,突然一种异样的情愫涌满全身,令他激动得打一个激灵,他感觉那块绿头巾是天下最好看的绿头巾,绿头巾下包裹着一张天下最好看的粉嫩脸儿。
他穿过住宅区,再走过一小片苞米地,就到了采石场重地库下边。重地库在沟底,两侧是山脊,四周被铁丝网围着,里面有好几个防空洞,防空洞里装满了“重要物资”。这些东西都是采石场的必需品,被严格管控着,相关部门来检查的。采石场凿岩工们每天派人来取“重要物资”,回去把“重要物资”装进石砬子上钻出的炮眼里,点燃后蹦下一大片大大小小的石块。这些石块都被采石工们推进了克碎机里,克碎机里有个巨大的铁球子,它不停地前后左右晃动,把大石块挤碎成为小石块,小石块被小锤子砸成道砟,通过传输带输送到滑坡里,再装进火车运往四面八方。
炸药库他只进过一次,那次是“重要物资”集中到达,而且是停放在线路旁,要运进山上的“重地库”谈何容易。小路弯曲狭窄,步步上坡,机械运输不可行,运“重要物资”只能靠肩扛背驮。采石工们要作业采石头,没时间干这活儿,炸药又不能在线路边放置太久,采石场便发动闲着没事的家属和子女们搬运,把一箱箱“重要物资”运到炸药库里。不白运,运一箱给五块钱,采石场家属和子女们几乎倾巢出动,火车道与炸药库之间的羊肠小道上全是背负“重要物资”艰难上山的人,像非洲的行军蚁,来来往往,连绵不断。少年也跟着凑热闹,扛起一箱雷管混进了铁丝网里,看见防空洞里“重要物资”一排排一层层,满满当当。少年当时想,如果哪天“重要物资”出事了,山下的住宅都会给搞平喽,人嘛,就更不用说了,恐怕连尸首都找不着。不过他还没想清楚什么,便被“重要物资”看守员给轰了出去:“重地库是重地,闲杂人禁止在库内停留,走吧走吧。”
“重要物资”看守员住在外对面山坡一间孤零零看守房里,晚上房顶亮着探照灯,灯的光束把炸药库照得通如同白昼,就是闯进一兔子也看得一清二楚。这让少年想起电影里的镜头,想象会不会有人匍匐着剪断铁丝网,闯进重地库偷呢?少年记得当年夏季的一天下午,一条消息让采石场人如临大敌,一种恐怖的氛围笼罩着住宅区。那条信息是:全无敌造反司令部今晚要从县城来抢“重要物资”,回去壮大队伍,推翻一切走资派。据说他们开三辆大卡车,人数上百人,而且战斗力强悍。少年记得那天下午采石场紧张而神秘,气氛令人窒息。人们行色匆匆,神态冷峻,在做着各种各样战斗准备。爸爸和哥哥们回家来了,从仓房里翻找出两柄演样板戏用的扎枪,拿到阳光下抖了抖,做几个刺杀动作,便匆匆忙忙回采石场集合,扎枪上的红缨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微风里轻轻飘舞。少年跟在他们后面跑去采石场看热闹,他看见采石工们神情冷峻,列队整齐。有人拿扎枪,有人拿木棒,有人拿大铁锤,还有人拿着自制的厉害包。他们都头戴安全帽,右胳膊上扎一条白毛巾,个个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又矮又胖的戚厂长做战前动员。他说:“同志们,敌人来犯来抢,真是蚍蜉撼树,不知量力。今晚,我们要誓死保卫重地库,誓死捍卫胜利成果,痛歼一切来犯之敌!”他的话短而急促,铿锵有力,说完一挥手,采石工人们就争先恐后攀上两辆大卡车,向山外进发。据说他们要在半路山坡上设伏,居高临下阻击敌人,截断他们进犯之路,保卫重地库里不受侵犯。
那天夜里,他一直侧耳倾听,想象着爸爸哥哥们从半山坡冲下来,先是甩出几个“土包”,然后挺着扎枪,抡着大铁锤冲入敌阵,杀他个人仰马翻,心情一直处于亢奋和战栗之中。不过他一直没有听到爆炸声,连呐喊声也没听到,后来他就睡着了。他梦见一队井冈山赤卫队队员冲进村庄,砍翻了一个又一个白匪,然后把地主家的粮食分发给穷苦村民。后来他又梦到自己变成了《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在开满鲜花的山坡迎接当了红军师长的爸爸归来。第二天清晨,他在喜鹊喳喳叫声中平静醒来,看见爸爸和哥哥们围坐在八仙桌旁,饿狼一样呱唧呱唧大口吃着大饼子炖豆角。他翻身起来大声问:“来抢炸药的敌人消灭了没有?”爸爸微微笑,没吱声,继续大口吃饭。一个哥哥扭头冲他大声说:“我们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把他们吓住了,他们没敢来。哈哈哈!”继续吃饭。
重地库把沟堂子占满了,看守房扼守住了左侧上山的路。那条路虽然弯曲,却被人刻意修理过,宽敞好走。右侧山脊也有一条上山的小路,却不好走,陡峭而不平坦,上一步退半步,踩不稳就会骨碌砬子,挺危险的。按说他应该走右侧的那条不好走的小路,可是他却鬼使神差走上了左侧的上山路。这样,他就不得不跟炸药库看守员张雷打照面了。
左侧上山有一段是“之”字型路,而且是几个“之”字连接在一起,走过去就到达了重地库看守房,再翻过一段陡峭山坡,就到山脊梁了。他今天是要去后山的背面撸杏树叶子,回家熬了给猪吃。家里的猪已经没吃的了,妈妈几次跟他说:“儿啊,弄点猪食回来吧,猪天天饿得嗷嗷叫呐。”少年体恤妈妈的辛苦,妈妈白天在采石场抡着铁锤砸小石头子儿,手都裂了好多小口子,手掌粘满了白胶布,晚上回家还要在昏暗灯光下缝补一家人的破衣烂衫,常常唉声叹气。妈妈的叹息声总是那么长那么重,像呜吟不绝的三通河水,让他心里沉甸甸的。他不愿意上学,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去学校,每天都去大地里薅回来一些猪食菜。可是今年天旱,庄稼长势不好,连野菜也不乐意长,猪爱吃的苣荬菜几乎绝迹,每天只能薅些鲜嫩的青蒿尖回来。现在家家穷家家养猪,采野菜的人比野菜都多,猪吃菜越来越难采了。
那段“之”字型路在上山最陡峭山坡上,像哪个巨人用刀刻上去的,特别的显眼。少年在炸药库下边的铁丝网前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半山腰的重地库看守房,疑疑惑惑迈动双脚,心事重重踏上了“之”字型山路。
午后的山坡没有一丝风,树叶草尖都被炙热的阳光烤炙得垂头丧气,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尽管山坡热浪翻滚,动物昆虫们都躲藏在树荫下不肯出来,荆棘丛中的蝈蝈还是不知疲倦、抑扬顿挫地鸣叫着,宣誓着自己的存在,却让山坡更加困倦和无聊。少年虽然是工人家的孩子,但采石场在铁路沿线,他也算是从小在农村长大。你看他那黝黑的脸膛,黑炭一样粗壮浑圆的胳膊,就知道少年是上山下河、风里爬雨里滚的角儿,浑身的力气正在打着滚地增长。的确是这样。少年春天到大地里挖野菜,夏天上山薅猪草,秋天割地捡地,冬天伐树刨冰,每个季节都有活儿。尤其到了夏季,少年喜欢捉那绿色的大肚子蝈蝈,放进用高粱杆编制的蝈蝈笼子里,再摘些鲜嫩的角瓜花放进去,挂在房檐下,蝈蝈就饿不死了,还能有节奏地鸣叫,给这个靠近火车道的铁路住宅区增添一些生气。(未完,待续)2020.3.2

孙云海简介
孙云海,中国铁路沈阳局集团公司融媒体中心记者,公司作协副主席,吉林省作协九代会全委会委员,2019年12月退休。九十年代初开始业余文学创作,至今已在省市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00多篇,其中多部中短篇小说在《飞天》《鸭绿江》《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等报刊刊登。第五届铁路文艺奖获得者,2018——2019年,连续两年获得全路文学征文一等奖。
主编:悦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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