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 2020-02-26 011 书评周刊·文学

《老实街》中的人情物理

方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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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个春节注定载入史册。由于武汉爆发冠状病毒肺炎，人传染人，应对方略依照大国医钟南山院士提出的几点：少出门、不聚会，勤洗手、常通风，戴口罩、强自信。除了保障生命的基本职业，如医生警察司机快递哥菜农等必须行动外，多数人只能宅家里，如冬眠的兽。

    自囚闲居，读书便成了应有义项。我就读了几本书，其一是著名作家，山东作协副主席王方晨写的长篇小说《老实街》，作家出版社2019年4月第3次印刷版。

    小说共十一章，二十三万字。长篇小说的这个体量，对我胃口。各章皆有标题，前章读罢读后章，发觉来了几个新人，而前章人物却不见了。可是继续读到后面某章，前章消失了的人物又冒了出来……这才发觉：《老实街》是一部由各自独立的短篇小说组成的长篇小说。这么说也欠妥，因为只有读完整本，才能感觉暗河沟通，浑然一体，精心营造，深意存焉。

    作家熟悉济南城，将自己从多个老街旧巷里感知来的人情物理，如同收割来五谷杂粮，精心酿制了一坛美酒，酒名“老实街”。没有粮食自然不会有酒，但粮食和酒又绝对是两样东西，非神奇转化而不能。此街人物，除了那位副厅级官员张树，其余皆是底层市民，各有营生或曰手艺的芸芸众生。即便是张副厅领导，也不曾表现出赢人政绩，也跟大家一样稀松平常。但是平常里见异常，这便是街坊邻里的人际关系，唯“老实”二字！当然人性是复杂的，无常的，有时难免泛起揩油夺利心机，却能在未实施，或实施中途，“克己复礼”了。

    《老实街》人物四十多个吧，多数健康，少量微疾，又不乏怪异复怪癖之类活宝。印象深的有小店主左门鼻，锁匠卢大头，寿星芈芝圃，主持人朱小葵，小学校长芈老大，小店主马二奶奶，等等。

    但是印象最深的，也大抵是贯穿首尾的两个人物，一男一女。女的单名一个字：鹅，也是小店主，篾匠女儿，未婚，与私生子石头过光景。男的叫老常，年长鹅许多，近乎父辈。鹅呢，不断有人说媒，但她挑剔，只喜欢年轻男子。许多人想睡她，却只有个别人睡了，因为睡与不睡，鹅说了算。老常是政府干部，老实街的体面人，不断结婚、不断妻亡，心思始终放不下鹅。鹅呢，始终给老常一个驴头上吊个胡萝卜的恍惚感。有几次分明要入港时，还是熄了火。我感觉作家这么写，应是隐喻，“克身体而复老实”吧——圣人地脉，不违圣教。

另有一个人物，南方来的寻祖者，斯先生。他是谁的后裔？作品里只是暗示，似未明确交代。这个人物襟带出晚清与民国变局，民生流离。

小说中不断出现的“涤心泉”，如作品里的月光，文眼，象征，与美好的“老实”二字互动，强化，提升，具有特别的意味，简单看来，是“古风”与“清流”的暗示。

    王方晨的语言修辞很是讲究，质朴，隐忍，锤炼，弥漫着一股陈酿的醇味。这是作品成功的关键，因为文学说穿了，就是玩个语言。

    我两次去济南，一次路过，一次夜宿，基本无知。这回《老实街》给我补了课，让我深度感知了黄河下游的北国名城济南的神与气。但是若再去，那是找不到、也不可能参观“老实街”的，因为“老实街”早被开发了，那些生动而卑微的人物，多被迁到一个叫“友谊苑”的去处。如此变迁，物易人非，济南不是孤例，而是整个中国现代化的缩影，《老实街》来了个精彩的切片取样，因此而在文学品质之外，也便具有了史学价值。是的，《老实街》是一曲眷顾往昔的城市挽歌。

王方晨在小说《后记》里写的一段话，引我共鸣，文抄在兹：

“为什么我几十年来呕心沥血，不停赋诗作文，还要认为自己‘尸位素餐’呢？因为我在依从一些普通人或者是老农民的观念来评价自己，甚至我自己也一直是秉持着老农民的观念。我不生产吃穿用度，就是说，除了物质，其他一切都是虚的，都是在‘玩’。”

    看出了什么呢？看出了王方晨的谦卑与敬畏，以及因不能生产物质而发出的感慨与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