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
亲人
很清楚自己杀了人,我的脑子里全是他那狰狞的脸,失魂落魄的在山里乱跑,迷失了方向。这是冬天最冷的时节,我穿得单薄,又受了惊吓,鞋也跑丢了。借着浅浅月色可以看到前方有微光,也许前面有户人家。
我瑟瑟的抱着肩,冷到手指麻木。这幅狼狈模样,若被人看到,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也好,装疯卖傻的,也许可以瞒过这里的人,同情病人比同情弱者多一些。于是,我将身上的衣衫扯得更破更烂,抓起地上的泥,往身上脸上涂抹,涂得越厚越脏越能说明真疯。活着就是为了见到他。
跌跌撞撞来到一排土坯房前,刺骨的雪风像千万把锋利的锯齿在身上拉扯,浑身血口子,疼麻痹了我的神经。脚下的破袜子露出几个拇指头,长满了冻疮,流着脓血,一路的荆棘已经废了我的脚。我要活着的人念头让我顾不了那么多,到那户人家门口敲门。
“谁?等一等。”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犹豫反思,疯子怎会敲门?何况屋里是男人,赶快走,被人认出来就完了。
“站住,敲了门就跑,你是谁?”那个声音威而不怒。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怕什么来什么!”那人叫站住,我就知道自己不该来这里,这次恐怕躲不过去了。
“你,过来说话,来来,进来。”他让我进屋答话,前有佟队长的恐惧,只蹲在门口不肯进门。
“怎么不进来?外面冷,瞧你衣衫单薄,冷得发抖。快进来,我让人给你找件衣服。”他的音调低了,怎么忽然觉得是关心呢,不自觉的迈腿进去。他聊开厚厚的风帘,身后竟然是衣柜。不,应该说是书柜。是的书柜,满满的全是书。他从角落里扯出一件毛坎子和一件花色不俗的夹袄。夹袄的翠色和花纹是我从未见过的,就连白冰家也没这么好看的颜色。他是什么人,这情形绝不会是普通人家。我提高警惕,以免刚出虎穴又进狼窝。
“呐,穿上吧。”他递给我,我却没有伸手,低着头缩到桌子下面。
“做什么躲在桌下,害怕吗,别怕,伯伯是好人。来。”他身材高大,弯下腰的时候碰到头。“嘣”!“哎哟”他捂着额头,眉头紧皱。
“哈哈哈……。”我没忍住笑出声来。
“哼,坏孩子,还笑我!”他的语调是温暖的,脸色却严肃。我赶紧捂好嘴,后悔自己轻易露了馅,忽又换上可怜巴巴的神态望着他。
“别怕孩子,伯伯逗你玩,来,出来。听话!”原来他没有生气,是逗趣的,我点点头,钻出来。他说:“小心点小不点,别碰着头。”从那时起,忘了自己叫陆敏。
伯伯告诉我他姓金,我记不住他的名字,他说我若愿意叫他伯伯。我说没有伯伯,他笑而不答,又点头随我怎么叫都可以。他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摇头不记得了。他笑着摸摸我的头:“就叫你小不点吧。”换了衣服却没擦掉脏脸,担心被人认出,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他有很多书,几次没忍住想拿出来看,可是忽然惊觉,疯子是不识字的。
“小不点,你家是哪里的?”他时不时的问我,我总傻傻的摇头。他叹口气自言自语:“不记得也好,记得又能怎样?还不如你一般什么都忘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在屋子里这里坐坐那里瞧瞧。
“小不点呀小不点,你过来,别到处钻,仔细又碰到哪里。”他叫我名字的时候很温柔,感受到与他高大个子不符的温暖。我乖巧的站在他面前,笑着问他做什么,是要给我吃的吗,他看着我的小花脸,刮刮我的鼻子,欲言又止。
时光匆匆,我到这里已经月余。‘老金’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当然他还有许多绰号,那一堆绰号是我悄悄给他起的。有时候他也会问为什么给他取这名字,我说喜欢。他摇摇头,总说傻孩子。今天老金给我讲他的故事,其实也不是说给我听,他只想有人听倾诉罢了。

他说小的时候是大家族,家里的亲戚多,房子多,吃的喝的也多,还有从西洋进贡的贡品。他生于甲戌年戌月戌日,排行老二,深受祖母的喜爱。天天往祖母住的地方请早安,祖母会送他一些小玩意儿,小物件。后来他家的叔叔们说他长大会变成坏人,要抢别人的东西。所以叔叔们都不开心,不许他再去祖母那里,更有坏人要杀祖母也要杀他。后来,他们就跑出来在深山里躲起来。
我问他那个家有多大?他回答说很大。我又问他长大了抢别人的东西没有,他摇摇头说没有,连想也没想过。我又问他申戌年是什么年,他回答比你大老鼻子了。又问那戌月戌日是什么意思,他笑着摸我的头说:“小不点儿,今天怎么那么多问题。好吧,伯伯告诉你,就是狗年狗月狗日出生的人。”我糊里糊涂的应到:“一堆狗!那不就是狗屎堆了。”
“什么狗屎堆,小心伯伯打你,小不点又顽皮了。”所以,他的这个绰号是我最喜欢的。
后来,老金说教我写字念书。其实我是识字的,没敢告诉他。他的那些书里有很多我还看不懂,拿去问他,他也耐心的给我讲解。
住在老金这里,本以为是妥妥的安全。不给他看我的脸,他也不问。但是,老金不会做饭,都是院子后面孟大娘做好了送来。老金吩咐她每天多送一人的饭,可是每天只能吃一顿。有时候我饿得趴在桌子上没有力气说话,他就给我讲故事,我一听他讲好长的故事也忘了饿。可孟大娘不是那样好糊弄的,见一次问一次我是哪里来的,以前是做什么的,每一次我都装傻充愣,不知所谓的胡说一些,她还骗我说会让我变得漂亮。哼,才不会上她的当,每次都被我巧妙的躲过。有时她会强行拉我去洗脸,或是用湿布条给我擦脸,我又哭又闹的叫狗屎堆救命。他知道是我在叫他,飞也是跑来救我。所以孟大娘的伎俩没得逞过。他们因为我争论过很多次,我偷偷的听到孟大娘说老金太相信人,说不定我是外面那个人派来的。老金说他敢保证我不是外面那个人派来的。因为他能看出我是单纯的小孩子,不敢见生人,又迷了路。孟大娘认定老金被我迷住了心窍,更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老金很生气,呵斥孟大娘妇人之见,最终他们以不了了之结束争论。
可是,纸里包不住火,我的真实模样在下雨那天暴露出来。开了春,满山都是各种野花,我是女孩子自然喜欢花花草草。老金允许我出去逛逛,可是不许跑远,如果被孟大娘看到可就救不了我。我知道孟大娘成天偷偷跟在我左右,是想逮住机会揭穿我的本来面目。但是,我又不是坏人,也不会害对我好的人,只有佟队长才是我的敌人,我杀他是做恶事付出的代价。老金对我那么好,我又不会害老金,孟大娘多心了。
那天,我在满山的绿草,满山的野花里疯跑,打滚。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没有见过满山的花开,不知不觉跑远了。直到累倒在大树下睡了一觉,醒来快天黑了。春雷之后下起了雨,我一边跑一边觉得好玩,完全没想到脸上的伪装被雨水开,衣袖一抹,通通洗干净,露出真面目。一天没吃饭,回到家肚子饿得咕噜响。敲了门,老金开门很吃惊的问我:“姑娘你找谁?”
“什么姑娘?老金你今儿怎么了?我跑了一天肚子好饿,有没有给我留吃的……。”我笑着以为老金在开玩笑,自顾自的往屋里走。
“小不点?”他叫我。
“干嘛!是不是又没有给我留饭哇……。”我开始哭,手摸到脸上。遭了!我的脸。我这才醒悟老金刚才的怪异表情。
“我,老金,你听我说。”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解释。
“你是谁?你和她什么关系?”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对他坦白,他反而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和谁?”不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
“我问你怎么找到我的,她去哪里了?”老金很激动,抓住我的肩膀用劲摇晃。我实在没弄明白他说的什么?被他越来越抓狂表情吓到,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老金才冷静下来,很疲惫的说:“小不点,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敢在继续骗他,对他说了我的事。
“你说你是现在的父母领养的孩子?那你知道你亲身父母是谁吗?”老金关心我的身世,出乎意料。
“我不知道,之前问过奶奶,妈不许奶奶告诉我。有一次偷听到他们说,我是一对逃到台湾去的国民党夫妇送来的,给了很多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其他不知道了。”对于自己身世的秘密知之甚少。
“哦,那你告诉我怎么来这里的?”他对我已不像刚才那么严肃了,满脸笑嘻嘻的。可是这会又扳起他的脸。
“我也不知道怎么来这里的,就是从那里跑出来发疯般的乱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到你这里敲门。”对他一五一十说的真话。
“那你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的回答令他不满意。
“不是这样的,因为我杀了那个人,怕别人认出,所以才不敢给你看我的模样。我真的不是骗你,我……。”不知道怎样解释老金才肯听。
“好,清楚了。小不点,你叫什么名字?”老金面色缓和了一些。
“我叫陆敏。”
“陆敏,好!陆敏。也就是说你不认识叶赫那拉敏儿?”老金说这个名字时看着我。
“什么?谁?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和我有关吗?你认识的人吗?她怎么了?”看老金的表情叫这名字的女人对他一定很重要,可是和我有什么牵扯吗?我也想知道。
“喜欢问为什么是好事,可是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妙,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的模样和叶赫那拉敏儿一模一样,而敏儿是我正福晋。”老金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满都是泪,相处这段时间没见他这么失态。
“我和她长得一样?叶赫那拉敏儿?不可能的,我是汉人不是满人。”
“是的,孩子!如果你是她女儿,那么应该叫我阿玛,我们姓科尔沁,我叫科尔沁吉吉桑。你是满人,血缘关系没法改变。是她带走了我唯一的格格,科尔沁敏敏特穆儿。”老金闪着泪光伸出手。
“阿玛,敏敏特穆儿?”我这是找到亲生父亲了吗?不敢相信是真的,他真的是我爸爸?
“是,现在都叫爸爸是吧。”难怪我和他一见如故,难怪他对我莫名的温柔。我这个没人疼爱的孩子终于找到亲人。
“爸爸……。”这个发自内心的呼唤让他已经等了十六年,苦了十六年,折磨了我十六年。父女团聚冥冥中自有上天的安排,注定让我遇到失散的父亲。他一改昔日严肃的样子,笑容没有离开过脸上。这才是我梦中父亲的样子,温暖慈祥。幸福来得那样的突然,忘年之交变成了父亲。
孟大娘的祖辈是科尔沁左翼中旗的民族英雄嗄达梅林,从他先祖莫勒特图以后,取“莫”字为姓,谐音记作孟,所以嗄达梅林汉名叫作孟青山。孟大娘是他们的后代,也是阿玛的侧福晋。她对我的身份充满怀疑,但是我的脸是无法辩驳的铁证。阿玛说他自己生于甲戌年,也就是一九三四年,而我是他在十六岁的时候生的。我仔细算了算,我的实际出生年月应该是一九五零年。阿玛问我身上是否留有额娘的信物,我哪里会有什么信物,有如此见钱眼开的养父母,也是我的运气不济。不敢对他说我曾受的虐待和冷淡,总说过去很幸福。但愿往后的日子里父爱可以弥补多年的创伤。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想问问阿玛,他呵呵笑到:“别急,别急,我的孩子,不是饿了吗,孟姑去给你做吃的,等你吃饱了再提问好不好?”是的,他不提我还忘记自己一天没有吃东西,这会肚子开始抗议。
“好,还真饿了。”一张大红脸肚子咕咕直叫。
“来,这边坐,让阿玛好好看看。”绕过面前的大木桌,走到他跟前,泪眼望泪眼,十多年的寻觅和期盼的苦楚一股脑全部涌出眼帘。
“孩子,苦了你。小小年纪经历了那么多与你年龄不符的事。不过我们蒙古是马背上的民族,这一点苦难不倒,打不垮。”阿玛不知道我都经历什么,这样的人生经历实在不堪回首。
“我还是称呼您爸爸好么?”不太习惯满人的称呼,如果白冰知道我的身世不知道他会怎么想。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不敢想也怕想,已经失身于那个死去的佟队长,而我是杀人犯。如果以后见面,该怎样面对他,怎样和他说这样不堪之事。想见又不敢见,不想见又想他,心里十分的矛盾。
“敏敏,饭来了,这可是你孟大娘最不舍得拿出来的美味茄鲞,快些坐下来吃。”孟大娘送来的是我从未听过更未见过的菜肴。阿玛说是按照以前宫里的做法做的。在我的记忆里看过的《红楼梦》有过这样的记载。王熙凤对刘姥姥描述的:‘把才摘下来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用鸡油炸,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切成丁,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可以吃了。’可这么复杂的工序,什么都缺的年代,她是怎么收齐这些辅材的呢?我呆呆看着眼前桌上的那道菜想,不过一道拌饭的菜,就那么麻烦,其他菜岂不是更讲究。
拿起筷子尝了一丁点,味道咸鲜,有浓郁的糟香,略带回甜,盘子里的菜色泽光亮鲜艳,桌上还有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天啊,难道我这是到了天堂?不敢相信这是专门为我做的,用手使劲掐了一下大腿,不疼,真的是我在做梦?
“怎么,不喜欢这个菜?”阿玛在我身后弯着腰歪着头问我。
“不不,阿玛。你真是我阿玛,没骗我?”我的苦难已经限制了我的想象。
“傻孩子,阿玛什么时候骗过人。”说完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坐下吃饭。
“阿玛,你掐我试试,我怎么不知道疼,是在做梦吧。”我还是不敢相信。
“掐你,为什么,阿玛才舍不得,是真的,听话,快吃。”他又刮刮我的鼻子。
“咦,你的脸怎么那么烫,来,让阿玛瞧瞧。”他又伸手摸摸我的额头。
“怎么那么烫?敏敏,你哪里不舒服,给阿玛说说。”很享受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痴痴的看着他,不说话。
“这孩子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了。孟姑,孟姑。”阿玛大声的叫孟大娘。孟大娘很快跑来,后面还跟着两个高大的男人。
“爷,怎么?”那两个男人很紧张的样子。怎么又出现两个人,他们是做什么的?我这么长时间只见过孟大娘也没发现还有其他人在附近。
“不是我有事,是小格格。可能染上风寒,快去找宁海来。”阿玛又说出一个人的名字,看来他还真是大人物。我困意袭来,周遭的一切开始打转,模糊了。
待我醒来,竟躺在被窝里。
“小格格醒了。”是孟大娘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过来5、6个人站在我床前。阿玛,孟大娘,刚才见到那两个,还有一个胡须皆白的老人和一个男孩。
“爷,小格格没什么事,只是……。”白胡子老人看看我,没再说下去。
“那好,敏敏你躺下休息,孟姑你留在这儿。”阿玛和几个人一起出去了,屋里只有我和孟大娘。她给我端来一杯水:“格格,喝口水吧。饿了吧,我去给你盛碗粥来。”她也出去了,我喝完水又躺下。再使劲的想,今天所有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又掐了自己的脸,“哟,疼!”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有阿玛,不是孤儿,看以后还有谁敢欺负我。但是,我和白冰怎么办,他肯接受我的身份吗,还有陆晋鹏他会不会不认我这个姐姐。
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脚步声由远极近,门吱嘎一声开了,孟大娘端进来白瓷小碗的粥,还有一小蝶金黄色的酱瓜。看着这些精致的碗碟和盛着的食材,我哪里还舍得吃。
“格格,吃吧。”孟大娘催我。
“哦,孟大娘这是什么?”我指着那小碟,忍不住好奇。
“这个吗?是酱包瓜。”孟大娘说得轻描淡写:以生瓜作原料,因为生瓜皮色乳白,肉厚皮薄,水多味淡,质地细密。再用纯精粉制作的甜酱,采取宫里独特秘方精心腌制,便成酱包瓜。酱包瓜肉厚皮薄,食之甜而不腻,脆嫩爽口,是酱瓜中的佼佼者。瓜体呈透明状,放在阳光下一照,条条都是嫩黄色的晶体,里边的瓜子粒粒可数,切片佐食,胜似蜜饯。
“啊,就一个下饭的咸菜也这样讲究。”我不由得啧啧称奇,这也太麻烦,她说的这些只有书里才有记载,现实中谁还有那空余时间来做。我顿时他们的生活离我的生活好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