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背后》节选(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被侮辱的
第五章
1
……平时,丌淼焱连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都很少看,即使从邻居家传出的新闻联播片头曲,也会叫他听着难受。
丌淼焱早就想要上书央视,建议把这种节奏强烈的曲子换掉,可一直没能腾出空来考虑,到底怎样书写这封措词恰当的信。
在邻居家“哽,哽,哽”的新闻联播曲声中,生活了许多年,渐渐开始对此习惯下来的时候,就有了那么一天。
丌淼焱就职于分部一家科研所。
你以为科研所一定会是清雅之处呀!
你要听说丌淼焱在这里总是被人称作丌水火,就知道科研所也照样充塞着无聊透顶的气息。
那一对代表矛盾的物质,集中在了他身上,仿佛他本身成了研究这种矛盾现象的生动的标本。
作为矛盾负载体的丌淼焱,自从踏入研究所的那天起,就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可十几年转眼就过去了。
像许多胸怀远大抱负的人一样,十几年时间弹指一挥,过得没有一点价值。
对待这种状况最好的态度,就是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过远大抱负,自己从来就不想着什么出人头地。
丌淼焱不知不觉地认可了十几年的默默无闻,科研所历来没人听他发过怀才不遇的牢骚。这种态度的形成,简直可以说是水到渠成,天衣无缝。谁又能否认,这正体现了一种高度的生活智慧呢?丌淼焱自己也记不清从啥时起,上班只是变成了跟科研所的同事生闷气。
丌淼焱只跟一位同事生闷气。
这人名叫周卫东,比丌淼焱晚来两年。
周卫东来的时候,人们都知道丌淼焱不喜欢别人叫他丌水火,或开水火,也都渐渐留意避讳。
可是周卫东生性爱开玩笑,却又没轻没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嘴没把门儿的,但也没啥坏心肠的人。
两人同在一间实验室多年,倒也不是谁要挤兑谁。但从丌淼焱的角度来看,周卫东却地地道道是自己的冤家。有时候,丌淼焱简直能把他恨之入骨。可是周卫东至今不知觉,上班一见面仍旧会大声招呼:
“水火,来了!”
即使丌淼焱从路上带来了一肚子好心情,也会被这声招呼给败坏的。他的脸子,立时变得那样难看,器官外侧,一律向下耷拉着,像霜打的茄子。
人人都看到了,唯大冤家周卫东看不到。
“我叫丌,淼,焱!”
丌淼焱一字一句地庄严宣告。那神情,就像自己正站在联合国大会的主席台上。
“你要认不出这几个字,我可以借给你字典。”
类似这样的话,丌淼焱不知已经说过多少次了,但在周卫东的耳中,一直就像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开场白一样,听起来十分平常:
“各位观众,晚上好!”
周卫东从不反感新闻联播的片头曲。新闻联播,是周卫东每晚必看的。周卫东很关心政治。社会上的很多小道消息,都是从周卫东嘴里,传到实验室的。十五大三中全会还没召开,他就能提前一个月,替中央把某些重要决议传达了,而结果竟比召开后从电台和报纸上看到的还要详细。
丌淼焱觉得周卫东来科研所,真是来错了地方,但至今也没看到周卫东有准备调到党政机关的迹象。
丌淼焱拿周卫东的麻木没有办法,只好坐在办公桌前,生他的闷气。
长此以往,丌淼焱就觉得,走进实验室门坎的那一刻,是活受罪,或者干脆说,来上班是场磨难。
2
——这一天,丌淼焱从家里走出来,越是接近科研所,心里也就越加的忐忑不安。在即将走进实验室的那一刹那,心房怦怦乱跳,就像广告片上的大大牌泡泡糖,这边突地鼓出一大块,那边又突地鼓出一大块,眼看就要“噗”的炸成碎片了。
可是实验室里,悄然无声。周卫东从桌子后面,慢慢抬头,看了他一眼,——丌淼焱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但周卫东却像没看到他一样,又慢慢把头伏在了桌子上。
丌淼焱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扭头朝窗外一看。
呀,院子里是多么美!
空气澄清。植物的叶片,自由地伸展着,就像每一张叶片都拥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性,都在不停地嘁嘁喳喳,诉说着自己不可忽视的生存权利。
丌淼焱一下子就被它们感动了。他觉得自己眼里一热,就有些湿润。周卫东他们在谈论什么,他也没想到去认真听一听,目光在植物叶子上停留了好大一会儿。
等他的心情平复了,目光就透过簇簇的叶片,看到了下面灰暗简陋的自行车棚。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自行车棚,但谁也不能说自行车棚就不美丽了,自行车棚普通就不算风景了。
整个上午,丌淼焱都在专注地看这样的风景。
整个下午,丌淼焱也在看风景。
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竟然整整一天都没人打搅他的雅兴。
周卫东也还有立地成佛的这一天,这世道,真他妈,要有起色了!
丌淼焱下了班,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出了科研所。
天空也真是辽阔!
城市的建筑,遮挡了天空的大部分,但并不是说那部分天空被遮住就不存在了。它就隐藏在城市的后面,丌淼焱的心灵感觉得到。增加了想象的空间,那天空不比实际上的大出一万倍,才怪呢。
谁要说在城市里生活憋死了,那只能怨他缺乏想象力。
丌淼焱如同奔驰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灵魂像只搏击长空的雄鹰,越飞越高!
于是,丌淼焱在家里“卡嚓”打开了电视机。
“哽,哽,哽!”
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几乎是头一次,在他家里气势磅礴地、吓人地响了起来。
看完了中央的新闻联播,又看当地的。
看完了当地的,又看分部的总裁电视讲话。
当地的新闻联播结束后,丌淼焱本来把频道换了,但有个画面一闪,引起了他本能似的注意。他敏锐地想到,自己将会获得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便重又拨了回来。
电视屏幕,马上像一块吸力极强的磁铁,把丌淼焱目光牢牢吸附住了。
当时的胡加木副总裁,在电视讲话后,还专门接受了当地媒体的采访,而丌淼焱已经兴奋得难以自禁。
“这下好了!”他扭头对妻子迟俐红说。
他今天突然看起电视来,不免引起了迟俐红的种种猜疑。刚才她在厨房里收拾,现在站在他的身边,手上还沾着水珠,心里仍想着,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啥事。
“你说什么好了?”她问他。
“叫你来看你不看,”他说,“胡总发表了一篇关于无诡分部‘516’工程具体实施办法的电视讲话,工程中有一熊‘核能量’计划,分部从人事处抽出人员,专门组成了‘核能量’工程实施办公室。”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嗨!”丌淼焱对迟俐红不满地说,“你怎么这么迟钝呢?我早就要搞一个研究项目,每次上报,都让孔日有所长给压下来,我也懒得再提。这一回,我就要绕过他,直接去找‘核能量’工程实施办公室,亲自申请专熊资金,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迟俐红看来还是显得很迟钝。她歪着头,像是使劲在琢磨他的话。她是了解他所从事的专业的,听上去这“核能量”,跟他的大气研究,好像风马牛不相及。
“分部这么重视科研,我再不抓住机会,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丌淼焱又说了一句,她才隐约想到“核能量”工程是怎么一回事。
这颗沉睡多年的雄心,一经唤醒,丌淼焱就不像以前那样好过了。
首先是他睡不着,熬了大半夜,仍然是精神抖擞,几乎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他积存多年的资料,得以重见天日,全被摊在书房的地上,那情景让迟俐红看着,就像唐三奘在晾经。好在他的准备工作并不复杂,拂晓前还是眯瞪了一会儿。
3
一吃完早饭,丌淼焱就推起自行车,第一次不是向科研所进发,而是去了军转办。
你以为他方向错了吧。才不呢。
军转办,是一所综合办公楼的代称。无归分部的很多临时部门,都曾设在那里,临时意义完成后就统统撤掉了,但军转办一直没动地方。时间长了,人们一提“军转办”,就都知道是指这座办公楼。
丌淼焱很快到了那里,边打听边上了四楼,最后在一间厕所旁,找到了无诡分部“核能量科技工程实施管理办公室”的牌子。
丌淼焱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就抬起手来,谨慎地在门上敲了敲。
“进来!”
从里面传来一个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扁的声音。
丌淼焱推门进去了。在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房内的情景时,他就预感到这里的格局,是与他的办公室一样的。有那么一霎间,他都要觉得自己又来到了科研所,周卫东的那一声“水火,来了”也即将响起。
这该不是做了场梦吧。
丌淼焱暗暗稳定一下心神,才看清,除了一张办公桌前的那个陌生人,这里的一切,跟他的办公室没什么不同,都是几张桌子靠墙放着,桌子的空隙间养着几盆仙人掌科的花草,办公室里还有一个紧闭着的套间,让人平空感到,空气里总是飘散着一种搞阴谋的气氛。
不过,今天延续着昨天的好天气,丌淼焱也正延续着昨天的好心情。如果不是在“核能量科技工程实施办公室”,丌淼焱倒要对这样格局的房间大叫一声“我爱你,办公室”了。
办公室里只有那一个人,其它的几张办公桌都空着,就像还没被使用过。
“你找谁?”他问丌淼焱,连身子都没有动一动,声音仍然扁平,呆板,不带任何感情。
听着这样的声音,丌淼焱都觉得自己也被什么挤扁了,像是成了一种从刨床上冲压出来的工业产品。
“这是核能量科技工程实施办公室吧,”丌淼焱振作一下,询问道。但那人马上打断了他:
“是科工办!”
丌淼焱就觉出了自己的啰嗦。
“我是分部科研所的,”丌淼焱直接了当地说着,把包里的材料拿到那人的跟前。“我要上报一个项目,这个项目对改善我地的大气环境有——”
“嘻!”那人在他递过去的材料上,只看了一眼,就笑了,语调也丰富了,“开水火,这是你的名字吧。”
“我叫丌淼焱,”丌淼焱不动声色地更正道。他心里当然是有些恼怒的。
“王主任——,”那人朝里间叫了一声,“分部科研所来上报项目了!”随手又把材料丢到丌淼焱的手里,然后就转头看着窗外。
清爽的风儿,吹进办公室,但是房间里,却没有一点被风吹拂的迹象。办公桌空隙间的那几株仙人掌科植物,纹丝不动,一副麻木不仁的模样。
丌淼焱正迟疑着,那人又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对他说:
“你自己送过去。”
丌淼焱这才走向里间办公室的门。为了避免再次误会,就先作自我介绍。
“我是分部科研所的丌淼焱,”他说,甚至眼睛还没看到那位科工办主任。
但很显然,他的自我介绍对科工办主任是多余的。
“放下吧,”科工办主任淡淡地说。
丌淼焱局促起来。
“王主任,”他轻轻叫了一声。
那位科工办主任的神情,看上去就像对他还没离开感到很奇怪,但他把脸一转向他,他就马上接着说:
“我对这个项目酝酿多年了,就因为资金问题给耽搁了。我希望能早一天把它落实下来,也好让我及早投入研究。”
科工办主任眼睛朝材料上扫了一下。
“你是搞大气的吧?”他说。
“但并不单纯——”
“我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大气也要花钱买呢。”
“并不单纯——”
“好了好了,”科工办主任打断他,“我会自己看的。”
“并不单纯——”
科工作办主任扑哧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把材料推到桌子边上,一手摁响了电话的免提键,目光还在丌淼焱身上,那目光仿佛有了硬度,竟把他一步步地顶到了门口。
电话通了。
“喂,”科工办主任笑容可掬地对着话筒说,“我是王光乐呀。别提了,给了我一个半人,两间办公室,倒有七八张办公桌,每天接见的都是些现代类人猿。这里可不如你那摊‘航母企业’工程,那些大款谁不想着巴结你们?胡老总嘛,他也不过是在电视上说说,我可不敢多想……算了吧,你!”
王光乐又坐了下来,并不时发出一阵阵爽朗的、极具感染力的大笑。
第六章
1
现在,丌淼焱到了科研所。周卫东等人一看见他,就吃了一惊,因为他的那个样子,实在很像是刚从凶杀现场逃离。
“你大半个上午去哪儿了?”他们问他。
他竭力镇定一下,嘟呶一句。他们虽没听清,也没再追问。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才发现今天办公室的这几个人,是很兴奋的。
“科研所不会上报我们实验室的项目的,”周卫东说,“不信你们走着瞧。”他转向丌淼焱,“水火,哦,抱歉!淼焱,昨晚的总裁讲话,你看了吗?大家都觉得你真该看一看。”
丌淼焱正出神。周卫东声音这么大,他都像没听见。
同事们继续讨论着,很快开始埋怨本实验室主任遇事不主动,从不为本实验室利益着想,只会听所领导吩咐。
看来主任不在实验室。大家越说越激动,最后竟把本单位多年不出成果,归咎到主任的无能为力。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呀!”丌淼焱猛地嚷了一声。大家不由得向他转过头,可他又沉默下来,眼盯着手中的一张报纸,目光却分明呈散射状态。
尽管如此,大家仍然感到丌淼焱说了自己的心里话。
“对,老兄!”周卫东走过来,拍一拍他的肩膀,“咱不服这口气!”
周卫东怎会看到丌淼焱的心里去?但他的话仍对丌淼焱的心情起到了一种安抚作用。他渐渐觉得好受一些,呼吸也均匀多了。他准备不再去想今天在科工办的遭遇。他要忘却。即使不能真的忘却,也要有一种忘却的假像。
他在科工办消耗的心神太大了。他急需给自己的心神,补充一下营养,然后才能不再心慌意乱地想到它,或偶尔想到它。
到此为止,丌淼焱的所作所为,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误解,把他当成那种在每个单位都会有的、常被人拿来取笑的“活宝”。其实,丌淼焱从来都是受人尊重的。
丌淼焱拥有高学历,更重要的还一表人材。他那张标准的长瓜脸儿,在刚踏进科研所时,不知让多少人自惭形秽呢。即使现在,跟那些年轻的美男子相比,也毫不损色。他的外表美,却没有一般美男子的轻飘浮躁。
生性沉静,就使得这美有了内容。
丌淼焱,整个一个上帝的杰作!
对这样的人,本应是连一丁点儿不恭的念头,都会让人觉得是对生命的亵渎。他的出现本身,都应该是对生命的赞美。可明知他不喜欢把他的名字叫白,还偏要去叫,往小处说是没肝没肺,往大处说是没有灵魂。
实际上,实验室里很多人都认为,周卫东是一个没肝没肺的人。相处久了,大家对他并无恶感,那只是大家对他的没肝没肺习惯下来,不以为意罢了。
而仪表堂堂的丌淼焱,一口气就在狭窄、灰暗、死气沉沉的实验室里,碌碌无为地生活了十几年,且仍然看不出时来运转的迹象。那惊人的美质,终将如花凋谢,委于泥淖。
丌淼焱那颗静息已久的心,只不过刚刚蠢蠢欲动了一下子,就使他遭受到了一场深深的羞辱。
在科工办,那些人几乎没有正眼瞧瞧他!
他们三言两语、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打发出来的,是一位真正的美男子。
他们蔑视的,是上帝的杰作,生命的楷范!
再退一步说,他们给予无情冷遇的,是在十几年前就被人认为前途无量的年轻科学家。
丌淼焱清楚地感到,自己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同时,也初次感到自己竟有些招架不住。丌淼焱由困惑到无奈,最后变得怒火中烧了。
“他以为是自己是谁!”丌淼焱再一次嚷了出来,并把报纸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这时,实验室主任进来了。
“淼焱,”他说,“孔所长叫你去一趟。”
丌淼焱情绪激愤,对主任的话一时间竟没有反应。
主任又说了一句,他才慢慢松开手。
报纸复原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离开了实验室,心想不知孔日有叫他何干。他隐约感到,可能与他去科工办有些联系,但又尽量排除这种猜测。
忽然,他有了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思。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去过科工办这件事。
他已经准备放弃自己上报的科研项目了。
归根结底,这场羞辱,不正是自己的不安分之举,给招来的吗?他要是老老实实地呆在科研所,肯定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他记得昨天自己的心情,是那样明朗。如果他根本不关心“核能量”工程,他也就可以像昨天一样,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心平气和地欣赏窗外的美景了。
可是现在,一切变得是多么灰暗,甚至恐怖!
丌淼焱一再担心的结果,还是出现了。孔日有一见他,就埋怨他自己去“科工办”上报项目。
“淼焱,”孔日有说,“这真是给我出难题。王光乐在电话上直冲我发火,说你擅自跑到‘科工办’影响了他们工作。”
丌淼焱背后猛地凉了,头就下意识地轻轻一摇。“这怎么会是影响了他们工作?”他镇定一些,但仍对此感到迷惑,“难道他们接待上报,不是应该的吗?”
孔日有示意丌淼焱坐下来。
“唉,我是说过你们对这个社会了解太少,”他说,“就知道主观行事。你跟‘科工办’又没有特殊的关系,他是不会跟你个人发生直接联系的。你的那个项目,我早有考虑,组织上也会尽量争取,可你连个招呼都不打,自己跑过去,反而难度增大了。”
“我不明白,”丌淼焱说,“如果确实是一个好项目,为什么我一跑就不好办了?”
孔日有叹了口气。“让我怎么说你呢?社会上的事情,既这样就这样,你无法刨根求源的。搞科研的态度,在社会上行不通。”停了一下,“我只讲王光乐这个人吧。他以前是分部‘职改办’主任,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就为你们那批副高职称,科研所领导差点儿把腿跑断。他不过是一个行政官员,可似乎行行都懂,说道起来,别人根本插不上嘴。你要说重点儿,他就讲你,世上别人都闲着,就你干工作啦!炮筒子一样,一句一炸,句句能把人噎死。科研所的人,也就我能在他说话时坐得住。你们谁也受不了他那口唾沫星子。在他眼里我们不过是些三孙,可你拿他没办法,只好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看看,这回咱又落在他手里了!我劝你也别太认真,别再去自己找了,科研所能给你办到什么地步,就办到什么地步。”
丌淼焱默然无语。他的脸色苍白。
“你先回去吧,”孔日有说,“我还有别的事。”
丌淼焱机械地站起身,慢慢朝门口走。孔日有无来由地一阵难过,就又叹了口气。可是丌淼焱突然在门后转过身来,喘息着,声音不高,却很重地说了一句:
“我不信!”
孔日有一愣,刚要再说什么,就见他又一转身,在门口消失了。
2
丌淼焱的生活,从此不再平静。丌淼焱返回实验室,就跟周卫东干上了。
同事们已经从实验室主任口中得知,丌淼焱曾去过分部科工办。丌淼焱一回来,周卫东就笑着对他说:
“淼焱,你的动作可够快的。”
不论周卫东的本意和他的语气,都没有打趣的意思,但丌淼焱仍然被惹恼了。周卫东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就挨了一拳。他疼得一咬牙。
丌淼焱出手打他,是他压根儿想不到的事。他的疑惑是那样重,竟连点本能的反抗,都没有表示。可丌淼焱还不罢休,又抓住他的胳膊,给扭到了背后。
关节“喀吧”一阵乱响,周卫东的泪,都快迸出来了。
“你疯了,淼焱!”周卫东呲牙咧嘴地叫道。他开始挣扎了,丌淼焱却扭得更狠。
丌淼焱人高马大,力气不使是不使,一使出来一般人都会招架不起。
旁人见状,都走过来劝架。
“算了算了,为一句话不值当的。”他们说。
丌淼焱血液里的那股狂暴劲儿,已被激发出来,使他尝到了一种以强凌弱的快感。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变得像毛头小伙子一样张狂,敏捷,易于冲动,渴望展示自己。他的力度,继续增强,周卫东就叫得没有人腔,双脚在下面扑腾腾地乱踢。
“操你妈妈的!”周卫东挣脱无效,脏话脱口而出。
“你再骂!”丌淼焱威胁道,又把他的头猛地往下一压。
“哎哟!”周卫东疼痛地愤怒地朝他扭过脸来,“水火,操你妈妈的水火!”
“你再骂!”
“哎哟!”周卫东眼里喷出火苗,痛苦中夹杂着绝望。
“放手!”主任闻声从里间跑出来,对丌淼焱喝道。丌淼焱不听,他上前就推了一把。
别看丌淼焱在对付周卫东时,显得强壮有力,别人拉也拉不开,但在主任的手下,却像棉花一样轻飘。主任没使劲,就把他推开了。
“我让他口中无德,”丌淼焱嘀咕一句,一边乜斜着不停呻吟的周卫东,一边活动着两只手腕。
“有话好说嘛,怎么能这样呢?”主任颇为气愤地责怪他,“怎么能这样呢?”
同事们也都觉得丌淼焱有点过分,但丌淼焱什么也没说,拿起桌上的档包,扬长去了。
3
丌淼焱离开科研所,在自行车上,一路紧蹬慢蹬,一口气儿赶到家里,关上家门,鞋子也没脱,就蒙头大睡,而他居然睡着了。
迟俐红下班回来,因为他往常都是留在实验室吃午饭,也没想到他在家,简简便便地做了些吃的。正吃着,就听到卧室里有动静。她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外人闯了进来,跑过去看见是他,才定下神。可是她紧接着,又被吓了一跳,因为丌淼焱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的样子,太可怕了,简直可以说是万分狰狞。他基本上是属于那种所谓“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的人物,现在脸皮浮肿,器官轮廓,都像是比平常时候大了许多,自然改变了他原来的形象,那么苍老,又比同样处在惺忪状态的一般人更显丑陋。整个人,像一个庞然大物似的,在床上盘踞着。
迟俐红咬着自己的手,愣了好大一会儿。她听到床上的怪物还在嘟嘟囔囔地说什么,便强装笑脸问他:
“淼焱,你怎么回来了?”
丌淼焱没有回答,还在嘟囔着。
迟俐红觉得他目光也成了黑幽幽的。不过,迟俐红又马上为自己胆怯的表现感到可笑了。
床上坐着的,是她性情温驯的丈夫。她实在不应该让他吓成那个样子。于是,迟俐红就恢复了常态。
“快起来吃饭吧,”她笑着说,“今天科里很忙,我下午还要早些去。”走过去拉他,可他一甩胳膊,把她的手打在了一边。
他又嘟囔了一句。
“你在骂谁哪?”迟俐红问他。
“我在骂我自己!”他大声说,“我骂自己是王八蛋!是他妈的废物!我骂自己白活了三十七年!”
迟俐红不由得从床前退后两步。丌淼焱气汹汹的样子,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脑子中一闪念,就想到了昨晚他忙着要申报科研项目的事,但她不敢肯定是不是因为事情不顺利,使他大发脾气。在她眼里,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变成眼前这副样子。
她试探地问他:
“你说说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他又嚷一句,倒下去,重新把头蒙住。
迟俐红忧心重重地上班去了,丌淼焱又接着睡了一个下午。等迟俐红傍晚回来,他看上去就正常多了,只不过显得稍微有些无精打采。当晚的新闻联播,他仍然没有看,可也没到书房看书。
4
第二天是星期六,迟俐红是护士嘛,医院实行的是轮休制,这个星期六照常上班。她昨天没问丌淼焱到科工办的事,怕的是万一由此再引发他的烦恼。
今天丌淼焱睡眠充足,脸色就红里透亮,好看得很。这样的男人,她真想一刻也不离开,可她不能够。
丌淼焱慵懒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让迟俐红隐隐感到与一个真正的美男子的风度十分匹配。她从来就不期望自己的丈夫苦苦争斗。她只是缺乏能力。一旦她的能力达到,她一定要把自己的男人好好地养起来,给他万般呵护,以免让他受到任何侵害和煎熬。
迟俐红一走,丌淼焱也随后离开了家。
星期六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丌淼焱是那样地渴望自己陡然消失在这样的人流中。往常丌淼焱过的是庸常的日子,但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承认过这种庸常,或者是从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正像世上所有的庸常之辈一样,过着自己的一生。
现在,他觉醒到,自己是庸常地走过来的,同时也发现了一直隐藏在心底的那份不甘庸常。只有等他消除掉了这份不甘,他才能真正体会到芸芸众生的快乐。
实际上,丌淼焱此时渴望的,也正是这样一份作为庸常之辈的感觉。
丌淼焱没有放过遇上的任何一家商店,即使在街旁兜售洗衣粉的小地摊,也会让他看上半天。
他似乎头一次发现,这座城市对他来说是那样陌生。他跟那些聚集在电视机柜台前、观看电视节目的农民工没有什么区别。但正是这个,造成了他试图融合进城市人流的难度。不管他走到哪里,他都会显得与众不同。这倒不是因为他的人材太出众,而是他脸上的那股神气。那是一股决心要一试沉沦的神气。
就这样,丌淼焱一逛就是大半天。在他觉得有些疲劳时,他就发现了人群中的周卫东。
周卫东一家三口人,说说笑笑地从过街天桥上走下来,那情景也着实让丌淼焱羡慕。他不记得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周卫东额角上,贴着一块创可贴。离他很远,丌淼焱竟也看到了。丌淼焱不能断定自己曾打在他的额上,愧意使他忙向一旁扭过脸,但是周卫东却在大声招呼他了。
“淼焱!”周卫东抛开家人,快步向他走来。
“对不起,卫东,我下手太重了。”丌淼焱红着脸,诚恳地向他道了歉。
“你这家伙!”周卫东丝毫没有成见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都怪我没眼色,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我有什么不好受?”丌淼焱还不想承认。
“哎,你别瞒我了,你瞒得了我吗?”周卫东笑着说,“我这人注定没出息了,什么也不在乎。可你不一样,你水平比我高。我满心希望你能出成果。要不是孔日有不重视你的专业,你也早就扬名四海了。我看你可不能轻易放弃。就那点儿小事,要成了孔日有拿下你的项目的借口,那就真让他耍了。”
丌淼焱就说:
“我已经不想……”
“你不想什么!”周卫东像嚷嚷似的,把行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认准干的事就干!就像你打我,要打就打了。说实话,我当时真不敢相信你会对我动手呢。咱实验室支持你。他们不支持你我也支持!这个项目非你莫属,谁也抢不去。”
“我只是没想到……”
周卫东又不让他说下去了。
“没想到就对了,”他说,“我可是想到了。我想到科学是属于全人类,可这全人类里并不都是些好人吧。”他拉拉丌淼焱的手,“你瞧,那家大酒店聘请了什么高级名厨,可他料理出的美味佳肴,端到了谁的饭桌上?遍地的娱乐厅呀,休闲场地呀,全被种种科技手段装扮得富丽堂皇,可出入其中的,又有几个普通老百姓?那些昂贵的商品,也只不过是让大街上的这些人过过眼瘾罢了。你搞大气研究,改善了大气环境,那些贪官污吏,正好借此添些精神儿,继续暴殄民脂民膏。水火,我这可不是打击你的积极性。人各有志,我的话不足为训。”
丌淼焱呆呆地听着,周卫东停住话头,可他就像没有发觉。不远处的周卫东妻子给他点头,他也没有回应。
“我走了,水火,”周卫东说,并邀请他,“有空带俐红到家来玩。”
丌淼焱回过神来,听周卫东这样叫他却只是微微一笑。
周卫东一家,很快在人流中消失了,丌淼焱仍在那里站着。忽然,他拔腿就向天桥走去。
靠着天桥的栏杆,丌淼焱感到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轻松。
极目远望,川流不息的街道,最后戛然中止在一片浓黑的树荫里。
第七章
1
星期一,丌淼焱打扮得齐齐整整,把迟俐红爱得抱住他非要狠狠地亲一口才放他出门。他闲闲散散地在路上耽搁了很长时间,赶到科研所时都快九点半了。
同事们一见他的样子,就都愣住了,大有些“惊艳”的意思。周卫东天生对美的感悟力差,没容丌淼焱在人前站稳脚,就把他拉到一个角落。
“你可来了,”周卫东急不可待似的说,“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孔日有已经决定拿掉你!”
丌淼焱脸上淡淡的。
“拿掉就拿掉呗。”他说,“上谁的不是上,再说我需要的资金也有限。别的项目批下来,还可以余出一部分资金,科研所的日子也好过些。”
周卫东就愣住了。
“你是信我那天胡说了吧?”他问。
丌淼焱躲开他。“不用你说,我也觉出了我的幼稚。”说着,就朝自己的办公桌走。
周卫东脸沉沉的。忽然,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丌淼焱,你不为自己负责任。”
丌淼焱听到了,却不理他。
“他妈的,看你那熊样儿,就知道你是半男半女!”他把声音放大了,“你这样的男人,在旧社会就适合当宦官。你去相公堂子当男妓得了!”
丌淼焱站住了。他慢慢向后转动着身子。可是周卫东扭头跑了出去。
不久,楼道里传来了周卫东跟孔日有的激烈的争吵声。
同事们侧耳倾听着,脸上的表情复杂。争吵声终于平息下来。周卫东赶回实验室,坐在桌子后面,一句话也不说。
同事们各自低着头。丌淼焱就像在沉思什么,眼睛注视着窗外。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听到周卫东走到了自己的身后。
“淼焱,”周卫东慢慢说,“‘科工办’有令,所有项目的申报,都要按正常手续进行。孔所长同意给你报,但要你自己去‘科工办’把材料拿回来。”
丌淼焱掩藏住了自己的心理活动,没有表情地看着周卫东。那张创可贴还在周卫东额上贴着,已经失去了原先的颜色,倒与他黑红的面孔极为适合。
“我去。”
丌淼焱轻声说着,就要离开实验室,但他分明像打了一个寒颤。
周卫东却又叫住他。
“我想过了,”周卫东说,“我想过这回我要帮你。”他低了一下头,“‘科工办’是他妈的王八蛋,孔日有也是王八蛋!科工办放个屁,他都拿着当圣旨。申报数量又没限额,他凭什么断定你的就不会批不下来?怕影响别的项目审批,哼,他是把科工办当成哪路神仙了!可我们非不去科工办拿材料,这回你听我的。”
看来周卫东的情绪也尚未平息。他又低了一下头,还用手指按着额上那块创可贴。等他再次抬起头时,丌淼焱已经从实验室出去了。
2
军转办的四楼,飘散着一股臭气。
这回,丌淼焱老远就闻到了。
他似乎这才发现,这所办公楼的卫生很差。楼梯扶手、窗台上,落着厚厚的一层尘埃。每间办公室的门旁,几乎都放着一摊垃圾。其实出现这种状况,一点也不奇怪。临时单位多,分工不明,责任心自然也就差些。
丌淼焱一眼看到科工办旁边的厕所,就忍不住会意一笑,但他马上又放庄重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情跟初次来到科工办时的不同。
那时候,他是多么的慎重而又畏怯,既怀藏勃勃的雄心,又要加以有意识的抑制。
而现在,——丌淼焱沉静地,一派轻松地走了进去。科工办主任顿时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挑衅的意味。是的,这种意味不单是从他脸上,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而是从他整个的身上。
“我要撤回我的上报。”丌淼焱不动声色地说。
他站着,科工办主任王光乐也站着。他要比王光乐高出一个头。他很轻易就获得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丌淼焱是个美男子。
对一个美男子来说,面对普通人,从不显示自己的优越感,是他具有谦逊质朴的美德,而将这种优越感显示出来,似乎正是他的本分。
丌淼焱有意无意地眯缝着双眼。他看到王光乐从他跟前退了一步,并要找椅子坐下。刚才他是准备出门的,跟在外间的那位办事员交代着什么,就见丌淼焱进来了。
外间办公室,没有多余的椅子。办事员见状,正要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他,他反而不想坐了。他重新站直了,挺挺腰,咳了一下,眼里发着冷冷的光,却仿佛冬天呼出的白汽一样,刚呼出去就在空气中不见了。
“你以为这是哪儿?”他严厉了起来,“你想报就报,想撤就撤,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很好玩呢?你想让我们陪你玩是不是?让你们所长来!这是全分部推出的重点工程,我看你是存心捣乱。快出去,我这里是单位对单位。对个人,科工办概不接待!”
丌淼焱竟出奇地沉着,这大概连他自己也是想不到的。
办公室里的空气,由于长时禁闭而显得十分污浊,稠得简直像一摊浆糊。丌淼焱刚才开门时,把楼道里的不雅气味也给带了进来,就使办公室里更显得憋闷了。
可丌淼焱仍旧呼吸通畅,好像他生有一个庞大的胸腔,对一丝半缕的怪味根本觉不出什么。
他的脸色红润,透着年轻人的光泽,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此刻心里是多么的兴奋。
他就要哈哈地笑出声来了。但他仍旧只是神情沉静地看着那位科工办主任。
“你要接待谁我可以转告。”丌淼焱不慌不忙地说。
“你转告?”王光乐像没有领会似的打量着他,停了半天,才狠狠地吐出一句,“你以为你是谁!”
丌淼焱简直再也抑制不住喉咙里的笑声了。他微微地摇晃起来。这给科工办主任造成了一种错觉,他以为丌淼焱马上就要受不住了。
“小刘,”他转头命令科工办的那位办事员,“你给孔日有打个电话,让他一定严肃处理这件事!无理取闹!好啊,造反了!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秀才造反了!”
那位办事员就应声往里间办公室走。
“再告诉他,”科工办主任王光乐又补充一句,“他什么项目也不用报了。”
办事员却站住了,回头看着。他看出科工办主任真的生气了。他想一想,就走到丌淼焱跟前,说:
“你出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丌淼焱不紧不慢地说:
“我当然要出去,因为我的目的达到了。”
“啧,你目的达到了?”办事员不解地瞪大眼睛。
“是的,”丌淼焱稍稍提高了一些声音,“我达到了。”
科工办主任王光乐,在地上走来走去,嘴里嚷着,“他当然达到了!他就是要来捣乱的!”又停下来,对那位办事员挥舞着手臂,“打电话!打电话!”
丌淼焱一刻也不耽搁,他从容地走出科工办,很快来到大街上。
3
大街上是多么美啊!
那些商店装饰得多么漂亮!
街木婆娑,多么美观!
街道上的天空,就像他在那天发现的一样,张得多么高远!
处处都是美,都是风景。所有的物体,都似乎具有了灵性。一株最为普通的国槐树,一面毫不惹眼的围墙,甚至墙头上发射着细碎反光的玻璃碴子,都在淋漓尽致地体现着某种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的精神。
这还是不是丌淼焱原先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城市?那份灰暗,那份污浊,那份压抑,那份麻漠,那份了无生趣,都到哪里去了?
他相信,自己正跟整个世界拥有了一份同样的心情。那是一份行进在澄澈无边的太空里的心情,是自虚无轻飘而又沉重窒息的大气中,一旦挣脱出来的心情。像歌曲一样悠扬,纤尘不染,一无拘束。
丌淼焱呼吸到了一种世间无有,美妙滋润的新的元素。体内的每一条血脉和神经,也全都随之尽情地舒展开了。
4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迟俐红轮休在家。
周卫东突然闯了进来,一边摇头晃脑地乱瞅,一边问她,“淼焱在不在?”闹得迟俐红满腹疑惑。
“你乱瞧什么?”她掩饰着内心的不快,告诉他,“我家里这时候没别人。”
“没别人?”周卫东说着,就不相信似的,朝卧室里探头一望,“他到哪儿去了?”
迟俐红就认为他明知故问。
“今天一早就去上班了。”她说。
周卫东皱着眉。
“不会吧,”他说。他的样子不让迟俐红认为他有非分之想才怪呢。
“你从哪儿来?”迟俐红不动声色地问他。
“我,”周卫东欲言又止。“我只是路过。”说了一句,就要离开。又笑了笑。“你看我糊涂了。”他拍拍脑瓜,也不管迟俐红怎么疑心,转身出了房门。
周卫东后来是在人民公园找到丌淼焱的。丌淼焱怪模怪样地独自坐在一块太湖石背阴处的地上,身旁放着一只小玻璃瓶。周卫东远远地叫了他一声,他只不过朝他转了一下脸,就继续他的沉思。
“淼焱,”周卫东快步走过来,说,“你这几天干什么了?”
丌淼焱的神情,就像根本没别人在场。
“嘘,”他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我要把空气全装在这个瓶子。”
周卫东惊异地看着他。
“淼焱,”半晌,周卫东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怎么了?”
丌淼焱不说话,仿佛深处在另一种时间里,让周卫东止不住往最坏的地方猜想起来。
他再次试探地说,“我去你家找你了,俐红竟不知道你这几天没上班。看你搞得!咱们走吧,有些事儿咱边走边说。”
丌淼焱仍像没听见,周卫东心里就猛地一沉,完了!这丌淼焱该不会脑子出毛病了吧。
正不知怎么办好,丌淼焱忽然身子一软,蜷缩在了地上。
“太可怕了!”他瑟瑟地抖了起来,脸色苍白,连声说着,“太可怕了!”
周卫东忙去搂住他的肩膀。他抖得是那样厉害,把周卫东的手臂都给震动了。
“这没什么,”周卫东劝慰着他,心里酸溜溜的。
“我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我没想到,”丌淼焱把手指插到头发里,还在不停地说着,“我不应该去的。我这是看不起自己。我什么也不需要,给我一只小瓶子就够了,我能把整个地球的大气全装进去。你看看,我会装满的。这瓶大气里包含着阴阳清浊一二三四,我只要这一瓶就够了。你信不信,卫东?我也会把自己装进去。”
“别胡说了!”周卫东止住他,“你想把自己搞疯是不是?我看你疯得够厉害的了。”
丌淼焱稍微安静了一些。“我已经在这样的小瓶子里活了多少年了,”他嘟囔着,“我是活在一只小瓶子里。”
“再胡说!”周卫东猛地摇晃了他一下,“再胡说我这就叫车,叫车把你送精神病院。”
丌淼焱鼓了鼓胸膛,陡然长长地响亮地吐了口气。
“太可怕了,”他又小声地无力地嘀咕了一句。
周卫东放开他。
“没什么大不了的!”周卫东说,“我有个要好的高中同学,在胡总裁身边当秘书,我已经把你的事向他说了。他同意给你向胡总引见。快回家,别让俐红担心。”
丌淼焱已完全安静下来,身上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好像一个幽深的、贮藏寂静的洞穴,正源源不断地把这种东西向整个世界,播散出去。
周卫东自己先走开了,远远地回头看看,那块嶙峋的山石投下的一片阴影,浓浓地将他罩着,已俨然一体了。
5
在一次重要会议的间隙,胡加木副总裁,接见了分部年轻的科学家丌淼焱。跟在丌淼焱一旁的周卫东,机敏地察言观色。
“会上太憋闷了,”胡总裁大幅度地做着扩胸动作,以便及早消除开会带来的疲劳,“吸不到一口新鲜空气。”
“丌教授进行了多年的大气研究,”周卫东不失时机地说道。“丌教授带来了一些材料,想请胡总过目——”一边暗暗朝丌淼焱使眼色。
“那好啊,”胡总裁欣喜地说,“我支持你们。这样吧,材料我不看了,你们可以直接去找科工办。”
周卫东微微一怔。他的同学走来了。
“胡老总还要开会,”他的同学说。
他和丌淼焱就跟他的同学出来了。
“你怎么不吭声?”周卫东悄悄责怪丌淼焱。
6
大气研究的专项资金,很快落实下来。丌淼焱工作投入,竟不知道周卫东已经调入分部某机关。
有一天,周卫东惦记老同事,便专程赶到科研所,丌淼焱却只对他冷淡地点了点头,就钻进科研所特批给他的一间实验室,不出来了。周卫东隐隐感到有些失望,但人生的得意,又马上使他忘掉了这一点点的不快。
“科工办在‘516’工程实施中成绩突出,王光乐要提升分部人事处副处长了。”周卫东说,“瞧他妈的!”
这是不是小道消息,老同事们可说不准。可能不是吧。
周卫东向老同事们传达这个消息意图何在,——可能也没什么意图。
周卫东在科研所闲聊了一阵,就离开了。
可还在路上,周卫东又忽然觉得意犹未尽。他要再对丌淼焱叫声“水火”,会不会惹他恼恨呢?他想可能不会。
街景如此美丽,让周卫东也开始动心了。
周卫东继续走下去。丌淼焱则继续留在他的大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