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书献给奋战在卫生防疫战线的白衣战士:
山玫瑰(长篇小说 第二章)
刘云贵

第二章 姑娘有情
1977年的春天到了,随着和煦的春风,各种花草树木吐绿争春,常见呼吸道传染病也不邀而至。这天,郑志写了一篇预防春季呼吸道传染病的宣传稿,送到公社广播站。
广播站在翠河公社大院里,这是一幢两层楼房,青石红瓦白墙,煞是壮观。院中央高大的白杨树上,捆绑着四只大喇叭,正在播放着李双江演唱的《闪闪的红星》主题歌:
小小竹排江中游,
巍巍青山两岸走,
雄鹰展翅飞,
那怕风雨骤,
……
李双江充满激情的演唱,给人们带来自豪,带来活力。郑志听着不禁昂起头,挺起胸膛,大步流星地朝公社院内走去。
公社院内栽种着各种各样的玫瑰,在春风的召唤下,含苞欲放。
广播站在办公楼靠西头的两间房子里,外间安放着麦克风、扩音机和留声机,里间有床、办公桌和文件橱,这是一个办公室兼宿舍的地方。
以前,广播站里只有一个人,姓翟,三十多岁,本地人,是一人之站,一站之长。即负责外线和维修,又负责播音和编辑,他那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就好像卖糖稀的敲破锣,震得你脑袋隆隆响,听得你心里发颤颤,浑身起鸡皮疙瘩。郑志写几篇卫生宣传稿件,也是应付工作而已。去年分来个女知青叫欧阳晓惠,家在县城里,二十岁上下的年龄,负责编辑和播音。姑娘长相甜美怡人,声音悦耳动听。郑志不知不觉写的稿件多了,来送稿件的次数也多了,来来往往,两个小青年成了熟人。今天翟站长下村检查维修广播线路去了,姑娘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呢。
郑志站在门口,轻轻敲着门。
晓惠抬起头,见是郑志,笑嘻嘻地起身迎接:“郑志啊,来啦!这次写得什么稿件啊?”
欧阳晓惠中等身材,穿一件人造棉青色碎花小褂,一条米色凡尔丁紧身长裤,脚穿一双黑色半高跟皮鞋,身段显得苗条匀称。雪白的纱巾缠在脖颈上,脸蛋更加白皙嫩滑。满头秀发有些波浪,自由的披散着,刘海儿随意的滑向耳际,弯弯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欲笑还嗔,挺直的鼻子下面那张红嘟嘟的小嘴巴,吐露出来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标准的普通话。
“怎么啦?怎么啦?发什么呆啊?”欧阳晓惠见郑志看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也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只见他中等身材,脚蹬一双草绿色胶鞋,身穿群青色斜纹布中山服,已经洗得发白,扣子没系,里面穿一件海魂衫,露出健壮的胸大肌,长方脸棱角分明,一头黑发似马鬃飘飘,两条剑眉直入发迹,眼睛不大,炯炯有神,鼻子挺直,嘴唇丰润,梗着脖子,乍着膀子,好一尊不服输的犟汉子。
郑志见欧阳晓惠娇羞可爱的模样,听她潺潺流水般的话语,一时愣在那里。
“哎!哎哎!怎么啦!怎么啦!”晓惠瞅着郑志叫道。
郑志这才回过神来,两人对视一笑,都不好意思起来。
郑志拿出稿件递给晓惠,稿件是用翠河卫生院的拟稿纸写的,小字写得开朗爽健,方润整齐。
“你写得字儿真好!”晓惠接过稿件看了看,夸奖道。
“嘿嘿!还不如你念得好!”郑志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只有写好了,俺才能念好啊。”
“你只要念好,俺就能写好。”
“嘻嘻,绕口令哪,郑志,你坐吧。”
郑志顺从地坐在旁边的连椅上,有点儿拘谨地看着眼前这个文静漂亮姑娘的办公室兼书房卧室。
一张木床上整整齐齐的叠放着被褥,上面搭着雪白的玫瑰花图案的钩花面巾,床头前放着一张橘黄色松木三抽屉桌,玻璃板下压着几张照片。桌子上摆放着一排书籍,有《毛泽东选集》、《青春之歌》、《泰戈尔诗集》、《徐志摩诗集》等,还有一些语文、数学、物理课本。一阵隐隐的诱人的香气沁入郑志的鼻息,他感到无比愉悦和舒爽,便情不自禁地加大了呼吸……
晓惠看罢稿件抬起头,冁然一笑道:“你写得字好,文章更好,简单明了,通俗易懂,老百姓一听准明白。”
郑志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喂!郑志,你喜欢写诗么?”晓慧瞅着郑志问道。
郑志看着晓慧迷人的眼神,心头一颤,慌乱地点点头。
“哎!你看看,俺刚刚写的一首小诗,指导指导。”晓惠拿起一个红色的笔记本,翻开几页,递给郑志。
第一次拿晓惠的东西,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和晓惠坐在一起,一股异香扑面而来,郑志感到全身麻酥酥的,脸上汗津津的,心脏也咚咚乱跳起来。
这是一首抒情诗:
和煦的春风像掺了蜜,
吹绿了大地,
吹开了花的笑脸,
吹得姑娘们忘乎所以,
张开双臂,
像只南归的紫燕,
融进这柔柔的春风里。
嫩嫩的柳枝,
汨汨的泉水,
引来闹春的姑娘们,
赤着脚弯下身,
捧起清凌凌的泉水,
向同伴们的身上撩去。
蓝蓝的天空,
暖暖的太阳,
轻轻的细风,
朗朗的笑语,
更添春天一片柔情,
更添春天一份蜜意。
玩累了的姑娘们,
轻轻躺在草地上,
放开身子,
打个滚儿,
好舒服耶,
慢慢闭上眼睛,
沉醉在欢乐里。
“好!好!真好!写的是你自己吧?”郑志真想不到,晓惠能写出这样美妙怡情的诗句来。
“别光叫好,给俺提提意见。”晓惠俏眼儿望着郑志,脸上泛起红晕。
郑志又仔细看了一番说道:“俺感觉最后一句好像不够味儿,有些平淡,还不够浪漫,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感觉。”
“给俺改改,给俺改改嘛!”晓惠俏脸绯红,小嘴儿甜甜地央求道。
郑志稍作思忖说道:“你看这样行不行?最后一句用:‘就像那沉睡的维纳斯’。”
“‘慢慢闭上眼睛,就像那沉睡的维纳斯’。啊!太好啦,维纳斯是美的象征,‘沉睡的维纳斯’又是一幅世界名画,二者合一,想象无垠,回味无穷,太美妙啦!”晓惠双手抱胸,两眼微闭,仿佛沉醉在美妙的诗境里。
“写诗重在意境,要把自己的情感融化在字里行间。你写的这首《踏青》小诗,欢快、愉悦、激动的心情跃然纸上,把我都感染的心跳加速啦。”郑志笑道。
“俺不信,一首小诗就把你的心跳加速啦?”姑娘娇嗔地凝睇着郑志,嘟着小嘴儿说道。
“真的,你的这首小诗太有感染力啦!”郑志有点儿心乱神迷,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自从见到欧阳晓惠以后,自己不知为什么喜欢上了写广播稿件,到广播站送稿件,看看晓慧的模样,听听晓慧说话,是郑志最惬意的事情。
“俺的诗算什么呀,徐志摩的诗才有感染力呢!他的诗情景交融,灵动飘逸,旋律优美,幻化无穷。尤其是《雪花的快乐》、《再别康桥》、《半夜深港琵琶》,真让人百读不厌,难以割舍。”欧阳晓惠拿起《徐志摩诗集》,翻阅起来。
“晓惠,读一段给俺听听!”
“郑志,你也喜欢徐志摩的诗?”
“何止是喜欢,俺是崇拜的五体投地呢。”
“那,俺给你读一段儿:《再别康桥》吧,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
姑娘读得声情并茂,小伙子听得如痴如醉,诗读完了,两个人兴犹未尽,回味不已。
“晓惠,你的《踏青》小诗里有徐志摩的影子,好好努力,将来前途无量啊!”郑志看着面前这个才貌俱佳的小姑娘,由衷地赞叹道。
“喂!别说那些虚三套四的啦,郑志,俺给你说点正格的,听说没?上面要批‘两个凡是’啦!”欧阳晓惠突然神秘兮兮地悄声道。
“两个‘凡是’?你说的是华国锋主席提出的,凡是毛主席说的都是对的,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必须坚决执行。”郑志顿时神情严肃起来。
“是啊,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委员长都去世了,‘四人帮’也垮台了,华主席的‘两个凡是’要是再批了,那咱们今后的路怎么走啊?咱们国家谁说了算啊?”两个年轻人顿时忧心忡忡起来,相对而坐,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良久,欧阳晓惠说道:“我妈妈是县一中的老师,她听校长说,粉碎‘四人帮’后,邓小平可能又要出来工作啦,他坚决反对‘两个凡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也是邓小平提出来的。校长说,只要邓小平重新出来工作,就有可能要恢复高考,妈妈给俺找了些高中课本,让俺复习,有备无患,郑志,你试试不?”
“好好好!邓小平厉害!三起三落,干实事,不玩虚的,他要恢复高考,这真是好事啊,早该恢复啦!可……俺上高中的时候,学工学农,又没有学啥文化,毕业这么久了,现在参加高考,俺连复习课本都没地儿找,能行吗?”说到这儿,郑志兴奋的脸上透漏出一丝迷茫。
“俺这儿不是有吗。”晓惠指着桌上的课本说道。
“我、我来你这儿,翟站长他……”郑志看着晓慧,有些狐疑不定。
“翟站长白天在村里整修广播线路,晚上回家,没事的。”欧阳晓惠坦然说道。
“那……俺来,你……方便吗?”郑志看着姑娘怯怯地问道。
“哎!哎哎!你什么时候变得跟小媳妇似的,唯唯诺诺的。”晓惠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郑志,噘着小嘴嗔道。
“你是怎么啦?!”晓惠凝睇着郑志,悄声问道。
郑志接过杯子,不敢正视晓慧的眼睛,低着头看着手里这只蓝花瓷杯,这是公社刚刚为开“玫瑰花系列产品研讨会”专门烧制的茶杯,宝石蓝色釉面上,一枝白玫瑰亭亭玉立,鎏金字题款:榆山玫瑰甲天下。
“这是俺用的杯子,你嫌脏啊?”晓惠看着郑志局促不安的样子,脸色红红的,瞅着郑志嗔怪道。
“不……不嫌!”郑志双手捧杯喝了一口,甜甜的,香香的,沁人心脾。
“晓惠,你……你这水真、真好喝!”郑志高兴得有点儿语无伦次地说道。
“这水啊,有玫瑰花儿,俺又加了些蜂蜜,润嗓子的,你要爱喝,俺天天泡给你喝。”晓惠俏眼儿瞅着郑志,动情地说道。
“行行行!那,俺天天来你这儿,喝玫瑰花蜜水,听你咏诗,复习功课。”郑志连连答应道。
俩人正说着,翟站长回来了。郑志和他打过招呼,便起身告辞,翟站长笑道:“小郑,俺一回来你就走,啥意思?”
郑志亦笑:“嘿嘿!俺怕你的破锣嗓子弄俺一身鸡皮疙瘩。”
晓惠也笑了,一语双关地说道:“敲破锣——不入调,郑志,你可别‘不入调’噢”。
翠河卫生院就在离公社不远处,是一幢青石垒砌的二层小楼,坐南朝北,古朴典雅。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写着:翠河人民公社卫生院。屋后是一排白杨树,初夏季节,嫩绿的树叶随风摆动,地上落满了苞片蒴果。
一天中午开饭时间,职工们在伙房边的摇水井旁洗碗,准备吃饭。见郑志欢蹦乱跳地跑进来,大伙七言八语地问道:
“郑志,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啊?”
“小郑,又到广播站送稿子去了吧!”
“天天送稿件,嘿!和欧阳晓惠谈恋爱了吧!”
“老、老大,那、那欧阳晓惠没、没留你吃饭哪?”
郑志笑笑,蹦个高儿摘下一片树叶,跑到防疫办公室去了。
老股长项明诚回家养病去了。郑志把他的床搬出去,放了一张木连椅,赤脚医生们来开会办事坐着方便。他从橱子里拿出搪瓷碗,用筷子“叮叮当当”敲着,跑到伙房去打饭。
通往卫生院的马路上,来了三个骑自行车的姑娘。
来到卫生院门口,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扎着两只羊角小辫的姑娘下了车,她看看门口挂着的牌子,向那两位姑娘招呼说:“舒媛,王姐,俺哥就在这儿。”
两位姑娘笑道:“噢!你哥在这儿啊!”
“你们别忘了下午走时叫着俺啊。”扎着羊角小辫的姑娘叮嘱道。
“忘不了,找你的哥去吧。”那个叫舒媛的姑娘答应着,回头看着,笑着,走远了。
“啊!小玉!”郑志刚刚打好饭,见东平湖畔老家的邻家小妹突然出现在面前,心里一怔,几乎把饭菜撒在地上。
职工们见又有一个俊俏的小姑娘来找郑志,个个瞪大了眼睛。
“小玉,是……是你!你……你怎么来啦?”郑志把小姑娘拉倒一边,慌秫秫地问道。
“哥,俺不能来啊,你这是怎么啦?”小姑娘满怀热情大老远的赶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找郑志,见他惊慌失措地样子,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郑志连忙帮小姑娘放好自行车,又问道:“小玉,你吃饭没?”
“没有呢,俺下了夜班,就跟舒媛和王姐她们一块儿来了。”小姑娘嘟噜着小嘴说道。
打好饭菜,郑志领着小姑娘回到防疫办公室。小姑娘名叫柳秀玉,也住在东平湖畔,和郑志家相隔不远,姑娘的母亲经常找郑志的父亲看病,一来二去,两家的关系也亲近起来。
郑志年长柳秀玉两岁,小姑娘叫郑志“哥”,一叫叫了十几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亲兄妹呢。
“告诉哥,怎么回事儿?”两人坐下,郑志问道。
“哥,你不知道吧,俺招工啦,在县纺织厂上班,亦工亦农合同工,每月三十多块钱呢,除了给生产队买工分的,还剩下二十多呢。俺……俺想你啦,到处打听翠河卫生院在哪儿?总算打听到了,刚才俺们一块来的王姐是翠河公社的,这不,下了夜班,俺就跟着她们来了。” 柳秀玉饿坏了,说着,拿起馒头来就啃。
柳秀玉吃着吃着,见郑志坐着不动,问道:“哥,你怎么不吃啊?”
郑志不好意思地说:“我就这一个搪瓷碗,一双筷子,你吃,你吃完了俺再吃。”小姑娘满屋子看了看,指着文件橱说道:“那儿还有个勺子呢,你用筷子,俺用勺子。”
柳秀玉把筷子递给郑志,拿过勺子用手擦了擦,舀起一勺菜,便吃了起来。郑志也饿了,抓起一个馒头,挥动着筷子夹菜,两人顶着脑袋一块吃了起来。柳秀玉舀起一块肉放到郑志口中,郑志大口地嚼着,小姑娘抿着嘴儿笑。
吃完饭,柳秀玉忙着去洗碗。郑志说:“你摇不动水车,咱俩去。”郑志摇着水车,小姑娘边洗着碗边拉着呱:
“哥,你们这儿真好,到处是玫瑰花,闻着真香,要是咱东平湖畔都种上玫瑰花,那该多好啊!”
“玫瑰花儿要是栽到东平湖畔,兴许没有香味了呢?”
“那为什么呀?”
“玫瑰花儿长在崖头的瘠土中,才能孕育出迷人的芳香。”
“你说咱们湖区不适合玫瑰生长呗?”
“是啊!咱们东平湖畔的荷塘芦荡,也很好看啊。”
吃罢饭,柳秀玉精神了许多。只见她浓黑的两个小辫上缠着大红色的头绳儿,刘海儿弯曲着搭在眉梢上,两条眉毛如蚕头燕尾,两颗眸子晶莹透亮,鼻子不大,鼻头浑圆,小嘴儿像朵牵牛花,鼓嘟嘟的趴在圆圆的脸蛋上。
小姑娘上身穿一件钴蓝色小翻领工作服,翻领处露出一抹红内衣,两个奶子像两个大馒头似地悄悄地藏在里面摇来晃去。小蛮腰不粗,小屁股有点儿翘,一件蓝色长裤,一双半高跟方口小皮鞋配上白色尼龙袜,穿在她身上,显得朴素又秀气。
郑志还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的看过柳秀玉,看的小姑娘脸都红了。
“看!看什么看!哥,你不认识俺啦!”柳秀玉用手捂住胸部,噘着小嘴嗔怪道。
“小玉长成大姑娘啦!”郑志有点儿心跳,忙故作镇静地说道。
“俺都二十一啦!早成大姑娘啦!”柳秀玉叫道。
“哥,你的衣服都脏了,脱下来俺给你洗洗吧。”柳秀玉说着,就拽郑志的衣服。郑志慌忙捂住:“不不不……不洗。”
“为什么呀?你摇水车,俺洗,一会儿就洗完。”
“不洗不洗!俺说不洗就不洗!”郑志捂着衣服,急赤白脸地说道。
“怎么啦?哥,你吃了国库粮,嫌弃俺是乡下人啦?嫌弃俺是农村户口啦?”看郑志的样子,小姑娘噘着小嘴说着,两颗晶莹的泪珠随着话音滚落下来。
“哎呀!你、你、你哭什么呀?咱俩都是啃地瓜一块长大的,俺什么时候嫌弃你啦。”郑志慌忙用手给小姑娘擦眼泪。
“你要嫌弃俺,俺以后就不来了。”柳秀玉泪眼婆娑,噘着嘴巴说道。
“好妹妹!不嫌弃,不嫌弃,以后来,以后来,好不好。”郑志用手给柳秀玉抹着眼泪,连哄带劝地说道。
见柳秀玉不哭了,郑志悄悄对小姑娘说道:“傻妹子,俺就这一身衣服,你给俺洗了,俺下午穿什么啊?俺都是晚上洗,知道不?”
“那……那你不会再买一件吗?”
“我、我、我哪有钱呢?俺现在一个月二十块钱,吃都不够。”郑志窘态毕露地说道。
“哥,你可要吃饱啊!俺知道你饭量大,能吃,这不,俺卖口粮攒了十斤粮票,你拿着。”柳秀玉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山东省粮票递给郑志。郑志也不推辞,便接过来。
一会儿,院长来了,郑志起身介绍道:“这是柳秀玉,邻家小妹。”
院长看着柳秀玉笑道:“来找小郑的吧?这可是个好小伙子啊,挺能干!”小姑娘羞涩的低下头,俏脸儿咪咪笑。
院长对郑志说:“当前工作很忙啊,农村两管五改,合作医疗,还有疟疾休止期预防服药,样样工作都火烧眉毛。经院委会商量啊,卫生院抽六个人下去,吃住在村里,分片包干,干好这些工作。小郑啊,你年轻,你包南片,一柏桥村、王家岭村、东山峪村和李家山头村,这些村难度都很大,你要有思想准备。”
“行!院长你放心吧,俺一定干好。”郑志表态道。
“下午和你的‘邻家小妹’好好玩玩,明天就要下到村里去。”院长布置完工作,走了。
“这是你们院长啊?”小姑娘明知故问。
“对!是我们院长,你看他身体多棒,想当年打鬼子的时候,他一个人扛着迫击炮跑了几十里路,硬是把小鬼子伏击在山沟沟里,为此,他还立过大功呢!”
“你们院长这么厉害啊!俺看着他挺平易近人的。”
“‘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他们这一代人是跟着毛主席打拼过来的,个个都像活雷锋。”
“咱们这代人也是揣着红宝书长大的啊,从小学雷锋做好事,学王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学刘英俊勇拦惊马救儿童,学习抗洪抢险九烈士……”柳秀玉的记性还不错,小嘴儿爆豆似的数落着。
“得得得!什么都学啦,就是没学文化课,干啥都得从头学,临急抱佛脚。”郑志听得不耐烦了,打断小姑娘的话头。
“学那么多文化有什么用啊?俺们在车间里,整天介抱着个电裁刀轰轰转,能认个字识个数就行啦!”
“那你是初中毕业,还大材小用了呢!”
“俺那是什么初中毕业啊?毕业证是后来找人补的。哥 ,你忘啦,俺上小学三年级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了,写大字报的时候,还不会拿毛笔呢!”
“对对对!俺想起来啦,老师没收你的一块橡皮擦,你让俺替你给老师写大字报,俺不写,你哭鼻子,是不是?”
“谁哭鼻子啦?俺忘啦!”柳秀玉噘着小嘴说道。
“还嘴硬,刚刚还哭鼻子呢!”郑志刮着鼻子羞着小姑娘。
“谁让你不理俺呢?你不理俺,俺就哭!”
“好好好!哥理你,以后不许哭,听到没?”
“听到了,星期五轮休,俺来找你玩,行不?”
“行!”
“说话算数?”
“算数!”
“哥,拉钩!”
“你这个傻妮子,咱们又不是小孩了,还像小时候玩过家家似的,人家见了笑话。”
“不嘛!你嫌弃俺吧?”柳秀玉伸着小手指看着郑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郑志慌了,忙伸出小指勾住小姑娘的手:“不嫌不嫌,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反反复复念了三遍,小姑娘方破涕为笑。
“哥,俺攒下粮票再给你送来,你饭量大,可要吃饱饭哦。”柳秀玉盯着郑志的眼睛痴痴地说道。
“俺知道,你整天抱着个电裁刀干活,要小心,一定要注意安全噢。”郑志也像大哥哥似的嘱咐着小姑娘。
一会儿,舒媛和王姐来了,天色不早,三个姑娘便骑车回县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郑志打点好行李就出发了,走到公社大院门口,欧阳晓惠正东张西望地站在那里,看到郑志,晓惠叫了起来:“郑志,你这是往哪儿去啊?”郑志急忙下了车,说道:“咱公社搞农村合作医疗,两管五改,还有疟疾服药,让俺们下村包队,我包南四村。”
“那……得多长时间啊?”晓惠悄声问道。
“最快十多天,慢了要一个多月吧。”郑志答道。
欧阳晓惠走到郑志跟前,一只手抚摸着自行车把,瞅着郑志说道:“昨天俺回家了,妈妈告诉俺,听说咱们国家今年要恢复高考,可能在十月份,现在离高考还不到半年时间,妈妈让俺请假回家复习功课呢。”
“那、那你请假吧,回家好好复习功课,晓惠,你是在县一中毕业的,有基础,你妈妈又是老师,条件这么好,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郑志说道。

“那……那你怎么办?”晓惠含情脉脉地瞅着郑志问道。
“我……能怎么办!就俺那点基础,毕业时间又长,都忘光了。”郑志有点儿沮丧地说道。
“那你总不能一辈子当防疫员吧,东奔西走的,有什么出息。”欧阳晓惠看着郑志说道:“郑志,俺看你挺有才气的,你要是好好复习一下,也一定能考上大学,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啊!”
郑志拍了拍车上的铺盖卷儿说道:“看,院里又让俺下村包队,甭说复习了,连书也没地儿找去。”
“这好办,你把俺这套课本带上,回家我让妈妈再给俺找一套。”说罢,晓惠返身跑回广播站。不一会儿,晓惠提着个黄书包跑过来,深情地看着郑志说道:“郑志,书都在这儿呢,俺还给你准备了纸和笔,你可一定要抓紧时间复习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郑志默默地接过书包,深深地点了点头。
“郑志,相信自己,你一定能行的!”晓惠鼓励道。
郑志推着车子走远了,欧阳晓惠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