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了那么远的路
文/牛晋荣
从县城出发到坪山,乘车需要将近一个小时,一路颠簸起伏。柏油路被载重的大车碾得坑坑洼洼,几经修补,太阳下现出新旧不一的斑块。
一大早出发,冬天的风干冽强劲,把说话时嘴里冒出的白气撵得四散。我们钻进车里,不一会儿,窗玻璃上蒙了一层薄雾。想起小时候早起爬在窗户前,拿手指胡写乱画的情景,那时随心所欲,画下的都是心底的天真无状。如今手里提着笔,心里却压着重重的责任。
太阳透过车窗躺在身上。眼睛不时盯着窗外,入眼皆是连绵的土山,山上随处可见枯干的灌木丛。偶有小块耕地,地里低矮的玉米秸秆歪歪扭扭地站立着,有的折断了伏在土里,有的将断未断挂在半空,它们是季节的影子,让人想着生活的某个片段,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贫困大概是自然与山民的祖先最早签订的契约,自然把山的身体毫无保留地献出,山民承诺世世代代守护大山,承受艰难,不能逃避,不能远离。
如今,那契约到期,我们是重新记录契约的人,是见证者。

车晃荡到柏油路岔口,向左急转进入土路,眼前是几乎七十度的陡坡,大家瞬间打起精神,唯恐一眨眼就滑到坡底,必须屏住呼吸,把自己当作发动机的一部分,浑身使劲——爬坡。等车稳稳当当停靠在开阔地才能舒口气,置身于山间,看着村委会的小平房,身体和心终于到了站。
一路走来思绪漫无边际,下车时被山风一吹,加之刚才的紧张,顿时清醒,来过多次的村委会,装着大家一年的奔波劳碌,也装着山民一年的喜怒哀乐。
坪山,昔日八百户人家,如今常年生活的只有五十多户,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青壮年用他们强壮的身体和开阔的眼界撕毁了祖辈与大山订立的契约,因为那契约写着太多的贫穷和不安。他们勇敢坚定地走出大山,把自己由农民变成司机、泥瓦工、快递小哥、电工、护工……
我见过坪山四季的模样,喜欢它的夏天。枣树上挂满了翠绿的枣儿,核桃树茂密地长在山间。山民摘了刚熟的梨子,满脸堆笑递给你,咬一口脆生生甜滋滋。涂了腮红的毛桃,抹了胭脂的苹果,看着让人咽口水。老婆婆坐在门口的歪脖枣树下吹风,黄狗躲在树荫里吐着舌头。
山民的日子是种在土地里的,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从种子发芽到谷粒入仓。东山的太阳,西山的雨,一步一个脚印,一夜一窗树影。枣儿红了脸,核桃褪了绿衣,公鸡一声啼鸣,一觉醒来日子就得拿季节来换算。人们的忙碌被码成墙角暖炕的柴火,烧起来噼里啪啦响。
趁日头暖,给张大娘打了电话。大娘早已等在家里,嘘寒问暖间已拉我进屋,热络地聊天让我们足够坦诚。土窑里整整齐齐,大红木箱上摆放的全家福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大娘端着相片指给我一个帅气小伙,告诉我那是他的大孙子,现在南京读大学,又指着另一个小伙说那是他的二孙子,山东读大学。张大娘说她记不得大学的名字,我深切地感受到大娘心里的高兴,那份满足和幸福是溢着香甜的,是可以感染我的。
“大娘,孩子们还回村里吗?”
“来,放假就来。他们打小长在这山里,到了读书的年纪才离开。”
“现在回来,住的时间长吗?”
“不长,说是城里太热太吵,回来又说忙,待不久……前些天我进城了,住在楼房,楼房太憋屈,没个自家的院子……”张大娘提起自己的小院,眼里发光。院里夏天种着菜,墙根边一棵枣树,架上缠着豆角。

离开时,张大娘塞给我一袋红枣,特地拿大袋装,送我到大门口,大爷安顿山路不好走,慢着点。我满心欢喜,回头看着大娘和大爷,像看着岁月里生命的美好。我觉得日子就像我手里的红枣,存着经年累月的温暖。
下坡,穿洞,爬坡,再顺着沿街的人家走几百米,就到了张远家。院墙一半山石堆就,一半夯土筑起,院东放两个大瓷瓮,其中一个废弃倒置,院西一棵枣树,树底下落着红枣,已经风干。正北一排四眼土窑,其一破败,其一坍圮。
张远生活的房子,一进两屋,前屋垒着灶台,生火做饭,后屋睡觉,窗帘挡得严实。靠窗一大袋土豆,半袋白面。红漆皮木箱掉了色,紧挨着一张破旧木床,堆放杂物。
张远正值壮年,但脸色苍白,头发蓬乱。
张远说他干不了活,稍一使劲身子就发软,刚刚拎回来烧火的煤,结果扭了腰。张远吃饭不规律,有时一天两顿,有时一天一顿。消化好时,一碗面,消化不好时,只喝小米稀饭。七岁的女儿跟着姑姑上学,张远不知道具体在哪所学校。
先前留的电话号码成了空号,我再次保存张远的手机号,并且拨过去,电话通了却没听见铃声,张远说他的铃声很低,怕被打搅,习惯了大门不出。他身边养只猫,猫很胖,白底黄花,干干净净。
我看见靠窗的木凳上放盆花,花盆是拿破旧的掉了釉皮的洋盆做的。仔细看可以分辨出盆里是株辣椒,撒种出苗,长了月余的样子。在这个季节嫩绿嫩绿的好看,窗帘拉开一条缝,太阳正好照在盆里,家里只有这儿透进光,强烈耀眼,可以照到心底。
离开时,我看了张远的新房,是报了危房后,政府差人新修的房子,正对门一盘大土炕,阳光透过窗户洒了满地,屋里宽敞亮堂。
我不知道张远经历了什么,心里埋了多少故事,他讲给我的一定是他方便外道的极少一部分,我听到一个被生活折磨过的声音,他用平静的叙述代替苦难的呐喊,可我心里翻江倒海。
张大娘像是长在山顶的一棵枣树,看着日月轮回,在自己的季节里平和地苍老,热烈地丰硕。张远是生在沟底的一棵枣树,群山早早地挡住了太阳,它皱巴巴地生长,寻着光的方向。
返程路上,张远的样子一直袭击着我,那慢条斯理的讲述,那略带尴尬的笑脸,还有那向阳而生的嫩苗。张远像是早已远离了生活,可他又是真真切切地过日子,他的生活堆叠着过往。
张远的生命里倔强地长着一株辣椒,长在冬季的花盆里,照着一线阳光,撕开白日下的暗夜,与黎明重逢。
我在想贫穷一定不会世代累积,山民有句谚语“穷不过三代”。生活更像一条山路,反反复复地重塑修补,从泥泞不堪到直顺平整,从尘土飞扬到柏油乌亮。
我们都是赶路人,爬坡过坎,越岭翻山。走过瘦弱贫瘠,走过困顿窘迫,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只为从黑夜走到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