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峰

近些年我极度关注老东阿城,这里不仅是我故乡,也是我儿时记忆最深切的地方。小城历经几百年岁月更迭,挺过战乱、历履运动,居然苟活了下来,却在不经意间成了废墟。它的落败无厘头,像则黑色幽默,一段历史就无声无息地冻结了,让人无语。似乎一夜间城就迁空了,老城人定居各处日子照旧。仅剩寥寥数人不离不弃,空洞的老城,尚能见几缕烟火。只是少岱山照旧迎旭日,狮耳山云照旧接余晖,黄河、狼溪水照旧流淌,且不舍昼夜。圆明园是悲愤,吴哥窟是遗憾,古罗马斗兽场是沧桑,东阿城是纠结,欲说还休,欲哭无泪。

老城是故乡辉煌最有说服力的经典物证,如何再现?很多东阿情结浓厚的人,都在苦苦寻找最合适的表现形式,旧梦重温。城毁,复生不能,重建显然只能是赝品。我写了一堆有关老城的文字,但总觉得苍白无力,无法再现它昔日鼎盛。如果能画一幅类似《清明上河图》那样的画,老城原貌就能勾勒出个八八九九。掰着手指数了一圈能画几笔的人,都不理想。有人提到王建民,就凭他的土著身份,烂熟于心的故乡在画家手下应该游刃有余。对他我充满期待,这也是我第一次拜见这位乡村画师的初衷。
郭长城和王建民是庄乡,东阿乡贤韩同禄大夫,和王建民有些交情。郭和韩都是我好友,从他们嘴里我了解不少有关王建民的事。说到王建民几乎众口一词:有才艺,能写善画、会吹笛箫,且桀骜不驯。他肯定是个独来独往的人,艺术气质浓厚的人都这样,蒙受不白之冤也在意料中,他这样的人本质上单纯。郭说他的画算是庙画,庙画?我想无非就是脱胎于古典工笔,线条模糊粗浑,香火气息浓郁,人物勾线简练且有些变形的那种。早年乡间大集,地摊上那些中堂都是这个。这样的风格画老城再合适不过,不仅有张择端的精雕细刻铺陈写实,更兼有形神兼备的写意人物。

时值隆冬,新年将近,寒气袭人,街巷里有童蒙孩子开始零星地点起鞭炮。隐约散发着年关的那种特殊味道,丝丝暖意弥漫在村庄。我和两位朋友辗转于老城,边走边打听,找到了王建民的家。
北门村迁出老城落脚在这里,隔着有二里地的样子。村外一大片荒地上,有处院落拉着低矮的院墙,很扎眼。一条水泥路把院落和村庄硬生生地分开,这是王建民的新家,早年是生产队的场院。隔着锈迹斑斑的大门,看到两间与偌大院子不相匹配小屋,孤零地立在荒落空间中。远处墙边有不少花盆,东倒西歪地堆了一地。还有几株落光叶子的木瓜树,无精打采地站在院子里。只有门口一蓬冬青蓊郁蓬勃,算是唯一生机。院子足足有四五亩,像个专门从事过种植而没有种好、功亏一篑的落败遗留。
不出我所料,果真是王建民儿子租下来搞花卉养殖的。估计是典型的经营不善,欠了一大把债,经不住债主变着法逼,跑路了。这些年为躲避债务,躲和藏的比比皆是。和尚跑了容易,庙却要留下来,老两口等着替儿子“挡枪”。我们拍打着门上的铁链条,喊了半天才有位老太太踱出来,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们几个陌生人。一只眼满是泪痕,另一只眼睁不开,眯着。隔着铁棂子门一遍又一遍地问:你们找谁?显然他已经不认识老乡郭长城。挤眨了半天眼,看到身后韩大夫,才放了心。又悉嗦好久从腰里掏撸钥匙,然后客气地往屋里让。

屋门上吊着个棉门帘,脏得看不出本色。门口冬青边上一只宠物狗,自娱自乐玩耍,很调皮也很开心的样子,空旷而死寂的小院,有了几分活力。屋里家具老得看不出年代,全缺胳膊少腿的。两桌一椅,其它空间全让散乱的书籍,还有写了不少字的纸张给占满了,几乎插不进脚。桌上有一个盘子,像个调色的盘子,里边全是草木灰兑的水,一枝掉了大半的长锋毛笔搁在上面。写过字的那些报纸反复地写过,不止一遍,硬得快成了袼褙。
要是在荒山野岭遇见王建民,这副容貌我一点都不奇怪。废村颓虚随处都可以看见这样沧桑,形体枯槁的老木头疙瘩,朽了大半截,仅剩几个枝丫顶着。他老得一塌糊涂,背驼、耳聋,和他说话要扯着嗓子,不然他就光盯着对方嘴看。在他眉骨后耳前,鼓出来半只拳头大的肉瘤,整个面部有些变形。只有嘴下一蓬灰白胡须,齐胸,很招摇。只是凭着这副好髯口,还能想象出他曾经与众不同。灰棉袄,黑棉裤,满是油腻。除了头上满是尘垢的绒线帽,余下都是上世纪装束。这是我见王建民的第一印象,八十多岁年纪,苍老得有些过分。
和王建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很费劲。每问一句他半天才能回答,像是深思熟虑后,以致我有些思路都断了。他没有见到生人的局促,也看不出见到老友的激动。我们夸了他半天字,不知他能听到多少,又能听进去多少,反正他没有回半句自谦的话。乱七八糟码放的书堆里,有本残破的《孙子兵法》。问他句怎么还喜欢这个?没料到他眼马上放光了,精神头也强劲了好几倍,好像是一下就蓄满电:研究军事,我最拿手!《周易》都要往后排。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和刚才那个迟钝木讷的王建民,判若两人。听村里人讲,他会看日子,也能相面,可他如此钟情于《孙子兵法》,还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性情耿直地连弯都不会拐,能消化得了书中那些伎俩和阴谋吗?“兵不厌诈”离着他少说有十万八千里。
他勃勃兴致了好大一阵子,看引不起我们关注,有些败兴。我能清楚地看到他浑浊眼里刚亮起来的小火苗,一点一点地小了,灭了,我也觉得索然和茫然。托他的事百分百行不通,当然说不上错误。出门时候韩大夫给他留钱,他脸上马上难看起来,很不情愿被救济的样子。推韩大夫那只手都有些颤抖,尴尬的脸上讪讪的,像是偷窃被抓了手脖子一样。推了好久,他有些吃不住,又经众人劝说,好歹老太太留下了。老太太回屋里转悠了半天,终于寻到了几个黄橙橙的木瓜,坚持让我们带上。熟透的木瓜,散发出的芳香,直冲鼻孔。真没勇气拿他家木瓜走,感觉拿走就足已让他倾家荡产一样。这几个木瓜,他们可以拿到集上换几个钱花。
韩大夫说,九几年钱还很值钱,他周济过王建民几百块钱。知道王建民日子紧巴,也没打谱要,差不多都忘了还有这么份外债。可他一直相信,王建民不会赖账,有了,他肯定还。街上的人也说:别说钱了,人情也不欠谁的。后来王建民还真的上门还了钱,他再见韩大夫,也舒坦多了。
一个上午,老太太也和我们熟了,显然也就没了顾忌,话也稠了。她说晚上经常有人跳墙进来,坏人很多。我想肯定不是小偷,要是来这里偷东西,也真是笨到家了。估计是那些心不甘的债主,借夜色做掩护,看看她儿子到底在不在家是真。老太太留不住嘴,越说越兴奋,到了大门口还在讲那个她机智勇敢的故事。说她晚上在院子里,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知道是“贼”进了院子。她急中生智,顺手摸了根棍子,大喊一声:看枪!那黑影先是乱做一团,后应声而遁。我们都笑了,觉得王建民这兵法白研究了,读书的不如听书的。老太太倒是活学活用,不战而屈人之兵,“虚晃一枪”成了她一生的典型“战例”。
王建民读兵书,却是有心栽花。耳濡目染,旷日持久地熏陶,老太太倒是活学活用,信手拈来,反到无心插柳柳成荫。
听他庄乡说王建民不喜欢扎堆,集体劳动他宁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也要单独干。镇卫生院的前身是家公私合营的药铺,王建民离开生产队去那做学徒。期间药铺莫名其妙地着了次大火,恰巧头一天负责人刚刚批评过他,怀疑他报复却无证据。后来一堆“好心人”就来苦口婆心,并打保票说:承认了就没事,大不了罚几个钱,还许诺罚款药铺出。王建民经不住死缠烂打,应承下来,结果却换来几年牢狱之灾。大功告成,早先“古道热肠”都没了影子。

王建民好哄颂!
历史上落魄艺术家很多,底层生活反而造就了卓越。宫廷画除了富丽堂皇,难觅一丝苦难深度。像阎立本、顾恺之。徐渭、朱耷、竹林七贤则是另类。徐渭画中斜睨世界的眼神,朱耷独立于世外看浮云。他们看似与世道不合作,却又在内心深埋不易被人发现的入。”货与帝王家“又是他们共同初心,只是他们更愿意体面“出山”,王建民身体里也盛满一个这样大的矛盾。身在世外,心在红尘。王建民自视甚高,自觉怀才不遇。他把自己破屋看成了隆中,恭候着贤者“三顾茅庐”,直到现在还在等。他的世界是运筹帷幄,是决胜千里,是锦囊妙计,是被嘉奖和无上荣光。
徐渭有两句诗,可以赠他: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王建民生在老城,喝着狼溪河水长大,老城都装在他肚子里。他走过东阿老城的角角落落,每一根毛细血管他都熟悉,按说他应该是个最理想的人。但,他已经老得丧失了绘画能力,见他不久我就打消了以往有些冲动的念头。只是他一生偏居一隅,才华未展,深为他惋惜。说实话王建民的字画还停留在浅层的描摹上,跟大家作品相去甚远。但,他人本身却很艺术,超然物外,穷且益坚。估计他也常活在兵法世界里,所有的遐想乃至异想天开,才可以纵横驰骋。即使没有一丝一毫成全的可能,仍一如既往,无怨无悔。有时,我也现实一点为他想。他拉过药橱,应该会搓药丸,要是再能勾兑上几张药方子,日子肯定比现在光景要好。但,这样的俗,他绝对看不上眼,壮夫不为!
作者简介:

赵峰:一九六五年生,山东平阴东阿镇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出版有散文集《就那么回事》、《谋生纪事》等,散文集《混口饭吃》、《哦,跑马岭》也即将与读者见面。现居济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