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城之恋
王方晨
故事梗概:
在同一个大杂院长大的赵丁和简宁同居多年,两人俱感到感情寡淡,如同鸡肋。
赵丁买下新房,但分明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心中百味杂陈的简宁,多年来第一次离开赵丁,出现在自己的学生曹珊面前,认识了曹珊的男友武小朋。
简宁很快跟武小朋发生了关系,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背叛了赵丁。多年来也第一次认识到,离开赵丁自己仍然能够生活下去。
有一天,简宁回大杂院探望父母,遇到出差归来的赵丁。在长辈面前,两人努力扮演着亲密的恋人角色。激情过后,却仍旧各分东西。
一个偶然的机会,简宁的大嫂发现了简宁和赵丁之间的秘密,认为是赵丁负心抛弃了简宁,很是不忿,但简宁却恳求嫂子为自己保密。
简宁跟武小朋频繁偷情,彻底瞒过了曹珊,两人都感到非常刺激。但是,疫情来临,简宁心中牵挂的还是赵丁。
曹珊察觉了简宁和武小朋的隐情,倍感痛苦,试图把一个老友介绍给简宁,以保全自己和武小朋的爱情。两个为情所困的女人,在隐蔽的包间歇斯底里大发作。
赵丁不顾简宁阻拦,坚持出差广东,让简宁非常担心。憔悴万分的曹珊也在四处寻找武小朋的下落,误以为简宁把他藏了起来,但简宁这时候牵挂的却只是赵丁。赵丁回来后,又一次被派出差,简宁拼死挡住房门,终于使大意的赵丁留在了本城。
疫情越来越重,封城后城市几乎成了一座死城。简宁和赵丁继续分居两处。因为发现姐夫和简宁的大嫂偷情,赵丁恼羞成怒,叫上简宁,准备把姐夫带出城外教训,不料,中途被查,只好赶了回来,在一处废弃的厂房里对姐夫一顿狂殴,然后把他丢弃在那里。
在小饭馆,赵丁的激动已经平息,忽然灵机一动,跑到饭店后院,请屠夫给简宁做了一只猪皮戒指。他把这只戒指亲自戴在简宁的手上,如同谐谑地向简宁求婚。一年来备受心灵折磨的男女,终于在这特殊的时间里有了结婚的约定。
整整一座城的病,成就了他们的爱情。
1
有一次,赵丁在荒野的山谷里踽踽独行。他告诉自己,一个非凡的人物是不需要爱情的。他怎么一个人跑到山谷里去的呢?他是一点也不记得了。这就像是梦中的一个片段,既无来处,也无去处,——没有前因,却有后果。
他和简宁同在八组团九号院长大,离开八组团之前就已同居。反正在老邻居看来,两人终有一天要结婚,对此也没人说长道短。那时候,他们年龄都不小了。
赵丁眼里的简宁,是一天比一天衰老。每月都有那么几天,他都不好意思看她。就像女人的经期,总是无法回避。目光不过一瞥,就是一滩的粘连血红,让他触目惊心。为减少“经期”对心灵的冲击,他会选择多跟家人呆在一起。他有一个哥哥,已结婚买房分出去住了,但八岁的侄子在这边儿。还有一个姐姐,结婚多年,没房子,好像也从没想到买房子,就住在父母家里,如今已是三口之家。
平时家人聚集在一起,是很热闹的。
赵丁惧怕这种红尘热闹,他和简宁独在另一世界,倒也不为这种热闹所苦。偶尔从一个幽僻的世界走出去,真心觉得这种热闹实在是好。他会想,没有侄子,没有姐姐、姐夫、外甥女,自己该怎么办?他那个姐夫很没出息,在街口经营个蒲扇大的货亭,一个月也剩不下仨瓜俩枣,却安心得像院门口那两个石头墩子,从来都是早早回家歇了,坐在小饭桌旁慢慢喝酒。老白干,二锅头。酒精他也敢喝。一般情况下赵丁不陪他。他喝酒时眼皮子不抬,好像没有小舅子这个人。
赵丁坐下来跟他对饮,样子却像他的大哥。也不是他相貌有多老,关键是他姐夫钟艾和俨然童蒙时期,淳厚单纯,浑身奶奶的,把他衬得好像有了好几百年的沧桑,挤挤眼皮都能掉下一吨半的秦砖汉瓦。
简宁也有自己的去处。这时候她去父母家,才隔两三道门。
她没有大姐,却有两个哥哥,也都成了家。她哥嫂待她是很客气的。她就像回了趟娘家。一年的时间,她得有大半年不在家住,可是她妈仍旧留着她的床,即使空着,她妈也不让撤。她睡在自己睡了二十多年的床上,感觉上也还是没出门的年青姑娘,清新,纯洁。她实际上是很漂亮的,在八组团像她这么漂亮的姑娘还真不好找,她嫂嫂就常拉着她的手说,瞧我妹妹还是这么年青,这么漂亮。她们相信自己这样说是发自内心的,绝不会让这个过了三十岁还没嫁出去的小姑子听出别的意思。
甚至让人感到他们同居太晚,他们二十岁就该生活在一起,因为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这就是别人误会了。实际上他们不到十七岁就发生了性关系。
八组团九号是个大杂院,鼎盛时期住过十五户人家,真是鱼目混杂。
赵丁五六岁的时候,跟另一个同岁的女孩在院里玩耍,被同院的不良少年哄骗到家里。那少年给他们拿了连环画册和糖果,女孩光着身子,很安静地躺在席子上,一边看画册一边任由少年在自己身上抚弄。赵丁也好像被画册上的内容吸引住了,对那少年的所作所为视若罔闻。后来他还被少年抱到女孩身上,性器官凉丝丝的接触也同样没让他感到惊奇。
可是简宁无意中闯了进来。两人的目光忽然撞在一起,就让他们相互记住了一辈子。
事过不久,那女孩就随父母搬家离开了八组团九号。
再想起那天的情景,赵丁已对那女孩没有任何印象。
只记住了简宁,是个小姑娘,头上翘两把刷子,常把小手掩到嘴上,有一种受惊的却又非常胆大的表情。
那天简宁也并不明了屋里的一伙人在干什么。她记着的赵丁,是伏在女孩子身上的。少年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若无其事地招呼她跟一起他们翻看画册了。于是,他们一同看着画册,一同吃着糖果。
夏天寂静的午后,屋子里有一种卫生院的味道。
赵丁和简宁只是偶尔想起来那少年的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少年是五年级的学生。每个星期,医生都要像个严厉的老师一样对少年罚站,然后自己去八组团卫生院上班。医生的影子刚一消失,少年就从罚站的地方跑开,好像从来不在乎父亲会突然转回。
脱离拥挤杂乱的大杂院,是每个大人的梦想。
赵丁还没有长大,他才十七岁,他就想着自己离开九号了,他去了幽静宽广的旷野,他放学回到九号,差不多就是故地重游。他常常一个人呆在大杂院的角落出神,好像在重温旧日时光。蓦地,他发现自己隐藏在了一丛茂密的石榴树下,那里正是当年少年的罚站处。少年已杳无踪影,石榴树也不再是当年刚刚扦插的一根柔弱枝条。
五月的石榴花开得火红,石榴叶儿苍翠年轻。
赵丁孤独地蜷缩在树丛后面,抱住自己的肩膀,浑身颤栗。八组团九号从不间断的脚步声,杂沓在离他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但就像已在幽深的记忆里。
早早约好似的,如同那个暧昧的夏日中午,简宁飘然而至。
他们只是默默对视一眼,就并排坐在地上。从石榴树旁走过的人一直没有发现他们,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这棵开在窗下的石榴树。
石榴花徒劳地美丽着。
赵丁的母亲来寻找儿子,在石榴树旁嘀嘀咕咕一阵,走开了。
简宁的父亲来寻找女儿,对石榴树视而不见。
石榴树遮挡着窗子,也遮挡住了房间里的人的目光。医生搬走之后,这已是第五户人家。
窗内的夫妻,愤怒地争吵。
石榴树却是宁静的,似乎与整个大杂院无关。
每个从石榴树旁路过的人,都无法预知它的深处发生了什么事情。
儿时的一幕,被赵丁和简宁收藏多少年,在这一天里才终于化作了一张废弃的电影票。他们看到并参与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成人电影,完全不是改编自幼稚的连环画。
石榴树的枝叶张开,走出不同往日的简宁,然后又走出不同往日的赵丁。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然后又有第二次,很多次,直到石榴树被砍掉大部分。他们秘密约会的地方,搭建了一间小厨房。
残留的石榴树从墙下斜生出来,好像一条苦苦哀求的手臂,探向空中,要揪住什么似的。它什么也揪不住,但它好像揪住了赵丁和简宁。
两人每次返回九号,都会感觉到是这样的一条手臂,把他们双双从大街上揪了回来。
他们参加了工作,九号的人就等着赵、简两家办喜事,结果仅仅是看到他们住在一起。
简宁一大早从赵家出来,端了水盆在赵家的墙根下洗脸,却去自己家化妆、吃早饭。洗脸水没倒,是赵丁打着哈欠出来倒掉的。很有些老夫老妻的样子了。
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似乎也是一家人,但都知道,他们没有领证。他们不是合法夫妻。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让赵丁不要简宁试试!老赵也不会答应。赵家的人定会感到没脸见人。除非他们搬出九号,搬出八组团。很显然,赵家没有这个能力。对简家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证是重要的,也并不一定是重要的,甚至是完全不重要的。有了爱情什么都是,没有爱情什么都不是。九号的人理解,这是时尚。单就爱情二字咂摸,会让人咂摸出纯粹来,却也有一份古朴。
猜测,两家家长私下里互递过婚契,走的是老戏上的路子。事实不是这样。
非常突然,听说赵丁在东城的安慧家园买了房子。
赵丁不在家里住了,简宁回自己家收拾东西,她的二嫂没有任何顾虑地笑着问她,妹妹,啥时吃你喜糖啊?
你说什么啊!她瞪着她二嫂,几乎是在吼了。你说什么啊!你说什么啊!
她二嫂就知道惹着了她,很后悔,找借口躲了。
没外人时,她妈小声责怪她,你怎么这么不懂道理?你二嫂不过是好心问你一句,也没别的意思。
她泪水哗哗流,说,我不懂道理,我就不懂道理了,又怎么样?我是个老姑娘,我嫁不出去了,我惹你们心烦了吧。
她妈听了,暗生她的气。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真是让人操心的老闺女,愁死人了。她自己心里也想,我今天的确很不懂道理,但就这一次!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不跟家人说去哪里,匆匆走出家门。
路过那棵石榴树的时候,看到树枝依然像是在招呼她。
略怔一怔,快步上前,抬起手来,狠狠抽打一下。树枝上已结了一颗颗的石榴,它们摇晃着紧紧附在枝条上,像有牙咬着,经得住任何猛烈的狂风暴雨。
2
简宁来到安慧家园,看上去就像一位年轻女学生,动作和神情都含有一丝羞怯。她没把自己当成新房子的主人,是很懂道理的表现。她是初到贾府的林黛玉,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让赵丁看着都忍不住有了一肚子的怜惜。
买了新房子应该是兴奋的,即使还没有付清房款。但兴奋应该只属于赵丁。在这之前,赵丁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拥有三四个房间。简宁也替他高兴,但有分寸。那天,除了房间里的椅子,简宁几乎没有主动触摸任何东西。厨房里灶具不全,赵丁事先从外面买了熟食。他们坐下来享用,赵丁几次做出亲昵的动作,都被简宁不动声色地推开。赵丁浑然不觉中把椅子拉到了简宁的对面。他们喝了一瓶红酒,赵丁的目光已流露出要放荡一晚的信息。
吃完饭,赵丁整理了桌子,简宁袖手旁观,心里想到,自己就是赵丁的一个客人。桌子干净了,简宁也站了起来。她说,我回去了。赵丁起先没听明白,眨巴一下眼皮。简宁又说,我回宿舍。
赵丁懒在了椅子上,竟没想到挽留她,甚至没想到送送她,任由她自己开门出去。
简宁在街上的时候想到自己做得对。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像自己这样通情达理。目前,房子是属于赵丁一个人的。
简宁从来没看出赵丁要买房子的迹象,没听他说过攒钱,每月都不忘给家里交饭费,当然是她和他两个人的。在侄子和外甥女身上,花钱也很大方。偶尔出差,回来就很细致地整理报销,一分钱也没落下过,也让简宁帮着弄,每次都能多出三四千元,但是买回来的东西远远要超过这个数。
他妈金项链都有了两条,上次去海南,却又捎回来一条白金钻石项链。他妈是个为人实在的老太太,并不十分情愿接受他的孝心,说我这老脖子了怎么能戴这样时新的东西?只是收起来,从来没有戴过一次。对他姐姐和嫂嫂也是如此,不是吊坠就是手镯地给她们送,好像他有花不了的钱。他没给简宁买过一样,倒是给她妈买过。简宁知道,他是喜欢这些金金银银的东西。他喜欢的不给简宁,简宁暗想起来,还会觉得很有意思。
他妈接过他的东西,埋怨他乱花钱,眼睛却朝简宁瞟,简宁就觉得很没有必要。简宁已经得到了。得到了什么?不太清楚,总觉得是很有收获的。他回头看到的是一个没有金没有银的简宁,好像有了金有了银,简宁就不再是简宁了。他回头看她的眼神跟平时也没有什么特别,但让她隐隐感动。说实在的,她很享受。她需要那样的眼神,哪怕短暂到只是一瞥,哪怕意思淡到没有,像一点点的烟飘在无穷的风里。
不知不觉中,简宁开始盼望赵丁出差,盼望赵丁花钱买些金金银银。他给才上三年级的外甥女买了对指头肚似的银耳坠,他姐姐还没说什么呢,姐夫钟艾和却叫唤起来,街口李红鹰的姑娘小菲,十个指头染了九个黑的,抽着香烟,坐在浑小子的车子上,让浑小子带着满街乱窜,李红鹰看见了愣是屁也没放!你给玲玲买耳坠,不如先带她出去把耳朵眼儿扎了!
这话说得冲,赵丁噎住了似的。但很少参与赵家家政的简宁突然开口了。简宁说,买个耳坠儿有什么了不起?就让你担心到这地步!不戴可以收着的。
钟艾和知道刚才把话说过了,缓和了口气,说他能有几个钱,给小孩子家也破费。
简宁就说,他不是百万富翁,买个银耳坠也还买得起,不过一二百块钱的东西。
她一点也不客气,反让钟艾和眼里含了笑意,赵家的人眼里都含了笑意。嗯,她是可以成为一个好妗母的。事实证明,她对赵家老小,也从不吝啬。她拉过来那小姑娘,拿两个耳坠在小姑娘耳朵上比量着,说戴了耳坠子跟平常就是不一样。那小姑娘乐得,真是仙女似的。她把耳坠交给赵丁的姐姐,说收起来吧。那小姑娘还闹着要戴,她就说,等你再大几岁,我带你去扎耳朵眼儿。
这时候,一家人真是其乐融融。她感到自己脸上放光,完全盖过了金银的光辉。
赵丁独自看过房子了,付首期了,甚至都没有向简宁透露过一点信息,好像他有足够的能力买下一整套房子。他所做的一切,也都好像是要给简宁一个惊喜。
结果,结果是什么?简宁去过新房子,最后又一个人走出来。这就是结果。她站在街头,形只影单,跟老房子旧房子都没有关系。根本不用想到赵丁会从窗后注视自己,但她承认自己曾有那么一瞬间的迷失。
一辆出租车开来,好似一股飓风,把她从街旁卷了上去。
既不去八组团,也不重返赵丁身边,做出这样的决定简宁毫不费劲。
3
天这么晚,简宁突然出现在曹珊的面前,曹珊立刻断定出了事故。
曹珊曾是简宁的学生,但更是简宁的朋友。她认为自己对简宁的感情生活了如指掌。简宁从一出生就属于赵丁了,也是属于八组团的。忠贞的简宁是曹珊永远也不能到达的镜子的另一面。她们是完全不同的女性,她们成为朋友好像不可思议,其实也并不难以理解,没有另一面,镜子永远也不能成为镜子。曹珊在专科学校学习时就有数不清的男友,工作后好像少了,但终究不像简宁只有赵丁一个。她现在的男友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相处一年多了。那小诗人名叫武小朋,连份固定工作都没有,就靠她养着。简宁似乎感觉到他们有要结婚的意思了,她知道自己并不世故,但心底不愿意曹珊找这么一位写诗的。要长远过日子,最少也要有养活自己的能力。靠老婆的男人,能好到哪里去?就准备提醒曹珊一下,但她看到的曹珊永远都是很快乐的,什么话也就说不出口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所以在这一年多两人见面的次数反比过去多,而且电话联系也多了。隐隐感到自己有个不光明的意识,那就是想看到曹珊厌倦。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简宁拿得准。她觉得自己就像在曹珊身上种了一粒种子,她需要每隔一段时间来看看这粒种子发芽了没有。
惊悸的神情,在曹珊眼里一掠而过。
简宁想不到自己的心灵变得如此敏感。她从35岁的年纪,从自我禁锢,走向了曹珊的25岁和张扬挥霍。俭吝久了的生命,一旦要放开手脚,总要发出异样的光来。简宁由不得自己了,她比曹珊还要年轻,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青春的岁月,难免要对曹珊造成逼迫。她明确认识到了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在她和曹珊之间,要有一场紧张的风月比赛。不管曹珊要不要参与,这场比赛都是一定要进行的。这场比赛无关乎任何人,无关乎赵丁,八组团。
我要在你这儿住几天。她对曹珊说。
你那么美,曹珊笑着说,简老师真美。
小武不在吗?简宁问她。
我们的简老师还是那么年轻!
听上去两人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但她们相互理解其中的逻辑。简宁从赵丁身边走开,无疑得到了曹珊的支持。
武小朋不在家,曹珊刚才正寂寞着。曹珊告诉简宁,武小朋去杭州参加诗歌笔会了,这次笔会对武小朋非常重要。他可能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简宁放心了,她最终还是要做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她不想给别人造成不便。现在她感到一切都非常顺利,离开赵丁、八组团,马上就找到了落脚处,而且不会寂寞。
跟曹珊在一起,是不会寂寞的。有时她会想,别看曹珊爱情上风光,其实很像个中年妇女。如果早就料到会如此顺利,她或许不会等到这一天。离开赵丁就是悬崖峭壁,这是她过去曾有的荒唐的感觉,虽然不是十分强烈,但的确有过。
两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幻想星空。一支胳膊向简宁伸过来,袭击头脑的睡意顿时消失,整个身体已变得直橛橛的了。从那胳膊压在简宁身上的力度和它所呈现的状态上来看,曹珊把她当成了武小朋。这丫头,一分钟前还嘁嘁喳喳的呢。再听一听,好像还有小小的鼾声。
简宁不由得感到眼眶湿润。她什么时候像曹珊一样,生活这么放松啊!她35岁了,35岁的身后只是一道直线。从她跟赵丁同居,再早,从他们相会石榴树下,或者从她撞见小小年纪的赵丁趴伏在一个女孩身上向她抬起稚嫩的脸,她就在走这条直线,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告诫自己,永远不要偏离。
简宁轻轻拿起曹珊的胳膊,放在两人的空隙处。没人告诉她不可以让眼泪流出来。不过一忽儿工夫,她就感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枕头都湿了。
她沉浸在大海一样的悲伤里面,就一无觉察有个人已经逼近了床前。那人呼一声扑过来,她觉得自己像只小船一样被浪头打沉了。她使劲地往下坠去,
蓦然一惊,想到的不是曹珊,想到赵丁了。
赵丁带一队兵马,气势汹汹来抓她。她嘶叫一声,不!睡着的曹珊也就醒了。
那是简老师,曹珊忙说,随手开了灯。
竟是武小朋回来了。刚才没有什么误会似的,曹珊顾不上简宁,只是满眼的惊喜。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们都睡了啊!曹珊怨骂他,你个死东西!
武小朋随口说,我想你了嘛。他的眼睛却盯着简宁。简宁忙要整衣起来,就听他说,不要起来嘛,我们仨在一个床上睡。他笑眯眯的,像在品味一种食品,目光却像一把剑。
真是意外,简宁没有着恼。她又躺下来,镇定地侧着身子。
曹珊骂着武小朋,说你想好事!看把简老师吓住了,快出去。把他往外推,他还扭着脖子看简宁。
简宁在床上躺平了,房门就在曹珊背后关上了。门外有一个小小的客厅,摆了一张沙发。简宁静听着从客厅里传来的动静……他们终于叫了起来。简宁不由得用手掩了口,浑然不觉回到了遥远的童年。
4
简宁对诗人没感觉。她的生活中不需要诗歌。没有诗歌,大家也好像活得很好。过去她跟曹珊交往,武小朋几乎是不存在的。即使他在眼前,她也是尽量把他往小里看。可是她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就跟他睡到了一张床上,可能连曹珊也没想到。
那天晚上简宁没能睡好。曹珊跟武小朋激情后,自个儿回到床上,根本不知道自己带了一身武小朋的气味。简宁被这陌生的男人气味缠绕包围,怎么也不能入睡。朦朦胧胧熬到凌晨三四点,接到了赵丁的电话。
这么早把电话打来,简宁还是觉得太晚了。本来是有冲动的,却克制住了,看着黑暗中曹珊的甜蜜面容,压低了声音说,你继续睡吧,我在曹珊这里。
那边只有赵丁的呼吸声,很轻。过好一阵,才听他慢慢说,试着打的,以为你关机了。
继续睡吧。简宁感到了自己声音的温柔。母性潮水似的,刹那间充满了她的胸膛。小心着凉,睡吧,啊?
武小朋睡了一夜沙发,简宁很过意不去。临上班的时候对曹珊说,今晚我请你俩吃饭。曹珊忙说,怎么能让老师请客?武小朋提议,要去就去唐人俱乐部,是我一个朋友开的。
白天的时间,简宁过得很安静。她像在等待什么,一会儿觉得自己在等赵丁的电话,一会儿又觉得在等待夜晚的来临。她好像不必操心今晚的住处。在学校里,她有一间宿舍,但她好几年没去过那间宿舍了。那里应该积聚了多厚的灰尘!不过想一想,就觉得那些灰尘扑面而来,呛得她喘不过气。她那么安静,谁能看出来她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呢?
唐人俱乐部地处偏僻,因为简宁听说是武小朋的朋友开的,心里不以为然,可到了那里,发现竟是里外两重天,外面看是一荒废的大厂房,里面设施却极尽豪华。
一进去,那些花团锦簇的小服务员都冲武小朋点头,武小朋那个得意劲儿,就像皇帝来到宫女中间。
武小朋挑了座位,才落座,俱乐部的经理就来致意。那是一个很有派头的中年人,嘴角叼着大大的象牙烟斗,一抬手,袖口里就呼隆隆闪金光。简宁心里纳闷,这样的人也写诗?是不是自己真的落伍了,诗歌成了高雅的时尚?看来她是有些小看武小朋了。
武小朋是个货真价实的诗人,可是等那经理一走开,还没走两步远,武小朋就压低声音对简宁说,这里的女人没有他没碰过的,来这里上班的女人没有超过三年的。他的声音很低,曹珊也没能听到。曹珊盯着他,猜他对简宁说了什么,才使简宁如此惊异。
有了钱就不缺女人,武小朋直起腰来又说。
小武你别使坏啊!曹珊说,小武你在简老师跟前要有个诗人的样子!
武小朋一笑。他看着简宁,又说,我有一个朋友……却打住了,有什么让他不好意思似的。他呷口酒,咳一声。我有一个朋友“南巡”了,在蓝甸小区租的房子还不到期,要我替他转租出去,他接着说,简老师……
武小朋你搞什么!曹珊生气地打断他。
我在帮简老师忙,简老师需要租房子,武小朋说。
曹珊猛站起来说,简老师就跟我住一起,跟我住一辈子。今天晚上你休想碰我!把包往肩上一甩就要走。
简宁拉住她。小武说得对,间宁说,我是想租房子,也不要大,带厨卫就可以。谢谢你小武。你怎么看出来的?我为这事愁一天了。
我就不让他碰我!曹珊气呼呼的,又坐下了。
真搞不懂你。武小朋责怪曹珊。基本的事实就是,简老师没处可去,你却视而不见!
武小朋你别自以为是!曹珊又冲动了。简老师怎么没处可去,她老家就在本城,她有八组团,她有……她有学校的宿舍,她有我。
你他妈也太自欺欺人了!武小朋说,你他妈活了二三十岁就没他妈长过脑子!
曹珊站起来正要反击,却一拉简宁。简宁以为她要拉自己离开,她却只是让自己跟她走到阳台上。在一株高大的绿植后面,曹珊郑重问道,简老师,我还是直接问您吧,您跟赵丁老师到底怎么样了?
简宁看着曹珊暗绿的脸孔,却感到自己就是一尊冷凝的蜡像。过了很久,简宁才说,他不是我想要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
曹珊突然放松下来。其实我就想听这句话,她小声说。随后嗤的一笑。反正不能是他不要我们,她说,任何男人都不能先不要我们!简老师您说呢?
我也不是他想要的,简宁又说。
曹珊一动不动。她的脸孔比绿植的叶子大不了许多。可怜的简老师,她叹息一声,在简宁身上轻轻摸了一把。太悲哀了,简老师。
简宁却像很高兴,说,快去吧,小武要等急了。
两人回到座位上。
俱乐部经理意犹未尽,又来跟武小朋谈诗。武小朋大力渲染浙江诗会的盛况,俱乐部经理一脸向往。曹珊不知什么时候两手托起香腮,从神秘的幽深里凝望他们。
5
第二天简宁的住处就落实了。房间里还有一部没搬走的老台式电脑,武小朋试了试,竟还能用。不问不知道,武小朋的朋友却也不是光棍一条,是和女友一块居家过日子的。简宁又觉得自己小看武小朋了,好像一提到诗人,就又小又扁,不但是个穷光蛋,还要雪上加霜是个老光棍。武小朋先是帮她买了一些必要的家俱,又帮她布置了房间,让她觉得他在这方面算得上一个行家里手。她暗地里拿他跟赵丁对比,实在觉得不差什么。忙活一整天,房间收拾干净了,让人看上去非常舒适。
曹珊白天上班,下班后赶来,三个人又在一起吃饭。这回是简宁付账,武小朋也没抢。简宁一再地对武小朋表示感谢,搞得曹珊都说她太客气了。武小朋也说,简老师,你要再说一个谢字,我就跟你去住!曹珊狠狠踢她一脚,说他想得美。简宁显得很高兴,从她的眼睛里也看得到她对武小朋是欣赏的意思。可是,一走出饭店大门,她的态度就变了。
她沉默了。武小朋曹珊两人不停斗嘴,她都听到耳朵里,却没插一句话。
来到住处,曹珊还要留下来陪她,她不同意。
这么多年,简宁头一次独自睡在一张床上。是在陌生的地方,她倒不怕,却只是睡不着,总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有几次浑然不觉走过去,在门口就停下了。她想到的不是歹徒,不是赵丁,想到的是武小朋。她幻想武小朋会独自返回来。武小朋返回来做什么,她并没有往下想。她坚决不想赵丁。她从赵丁的新家走出来,是她懂道理。她不想赵丁,也是她懂道理。武小朋如果回来,她会不会给他开门呢?她认为自己会的,不开门也就不懂道理了。在她又一次听到房门外的脚步声时,她走过去了,并且开了门。
一男一女架着个醉汉,正向楼梯上走去。那醉汉抬起朦胧的眼睛向她一笑。她也笑了笑,静静的。
已是半夜时分,她觉得自己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又轻轻掩上房门。然后,回到床上,在周围无数的陌生人中间,已经跟赵丁没有一丝关系了。她甚至不想再回到八组团。她也不准备告诉家里人自己的去向。她打定主意,自己就这样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孤单单生活一辈子。
她睡着了。梦中变成小女孩,头上翘两把刷子,一蹦一跳。
天亮了,简宁从一个小女孩的身体中醒来,她不但感受到了成人之后从未有过的轻松,而且还感受到自己像一束百合花一般的纯洁。
跟赵丁分开三个晚上了,赵丁又打她的手机。她不接,任那手机响着,自己仍然待在小女孩的身体里。赵丁打了几次,都没有把她从小女孩的身体里拉出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束百合花了。
一束纯洁美丽的花朵,不可以跟滚滚红尘有任何瓜葛。
吃午饭的时候,曹珊打电话告诉她赵丁询问她的消息。我说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曹珊说。
简宁沉默了一下。曹珊,你能让小武来一趟么?简宁说。
曹珊毫不在意。怎么不能?他现在是咱们俩的!咱们俩师生共夫。
简宁要武小朋帮自己买手机。这样的事她自己也能做,但她就是想要一个人陪着自己,好像要人做见证的意思。
新手机买下来,又换了卡,旧手机在街上卖了,价低得跟丢了似的。忽然,她发现武小朋在笑,笑得很怪。
你笑什么?
武小朋摇头否认,但让她感到他把她从里到外都看到了眼里。她是一个成年女人,知道做掩饰是没用的。不过是躲闪一下,就能让她感到自己完蛋了。
自己这辈子彻底完蛋了。
她坦然地迎着了武小朋的目光,心里却在怦怦跳。
去我那里吧。她邀请武小朋。
两人走在一起,虽然没有像情人一样牵起手来,但看上去已是情人了。不过才走了两步,简宁就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她好像感到自己把什么东西丢了。她看到很多人。
手机店门口有一棵大树,一个树杈上竟然扎着一根像是祈福的红布条。收购她的旧手机的人背靠着树干,佯装没发现她的注视。
她马上明白过来,自己什么也没丢,旧手机卖了。
价低,价低也是卖了。
不知什么时候,两只手紧紧扣在了一起。
在床上,简宁感到自己哗的一声,像副雨帘一样敞开。年轻的激情的武小朋,仿佛一阵狂风暴雨,猛扑过来,让她又湿又凉,浑身麻嗖嗖的有一些刺痛,但无边的适意立刻攫住了她。
6
那天武小朋走后,简宁很长时间地侧身躺在床上。她看见了自己嘴角的笑纹。
武小朋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还在,但她已是平静的。因为她有所准备,所以心理上并没有特别的感受。她只是凝望着那丝微笑。像一条有形的风丝,也像一抹看得见的花香,轻轻淡淡像是没有,但它时隐时现,就在那里。她并不让自己多想什么。
偶尔地想到曹珊,猜测曹珊在更换男人之后,也会像自己这样。她感到自己实际上早就跟曹珊走到了一起,或许她比曹珊走得还要远。她是曹珊的老师嘛。
她感到自己不能不笑,她轻易就接受了第二个男人。她甚至有了自豪感。
她早早醒来。她觉得自己在家里一分钟也待不住。
肚子里空空荡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她泡了两大包方便面,全吃了,一点汤汁不剩。她觉得自己吃起饭来像个村妇,大口大口的。
房间里的光线刹时明亮起来,是那种夏日特有的明亮。
这么突然,夏日就来到了!
看到一个女人跌跌撞撞跑出楼道,很多人都投去好奇的目光。更让人奇怪的是,那女人急冲冲跑到蓝甸小区门口,竟戛然而止。她转了身,几乎以同样的速度走上楼梯。
简宁拿不准是不是锁了房门。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头,也立刻想到自己可能忘记房门锁上。她果断地掉转头,赶到房门跟前。
房门锁得牢牢的,她暗笑自己。房间是在五楼,这么急促的行走让她有些喘息。她再次离开,脚步平稳多了。走下楼梯的时候,目光下意识地顺着楼梯往上一瞥。
这幢楼房有几层,简宁竟然还不清楚。昏黄的灯影里,一个醉汉被人搀上楼梯,好像楼梯永无尽头。显然,那个醉汉就住在六楼之上。
简宁加快了脚步,好像怕那醉汉从楼梯上下来。她没有跟醉汉打交道的经验。赵丁喝酒,但她从没见赵丁喝醉过。她的脚步重又是跌跌撞撞的了。
简宁在大街上奔跑。大街很长,不是城市的繁华地段,既不平整,街两旁也没什么好看,但简宁想不到打出租,简宁就这样在大街上奔跑,好像前面有一家血本大甩卖的商场。果然,有几个女人在她走过去之后,疑心地跟了两步。简宁想到了美国电影《音乐之声》上的镜头,她就是那个边走边唱的女家庭教师。这部电影她只看过一遍,初中时候看的。当时女教师的歌唱让她感到很不自在。可是现在明亮的阳光遮盖了庸常杂乱的现实世界,让她恍然置身于阿尔卑斯山的绿野山巅。
疯狂的夏日!
简宁觉得自己就要疯掉了。没有什么能让简宁收住脚步,她会这样不停地走下去,从城市这头走到那头。
那头是什么?是旷野。她会走到旷野上去。
她已经来到城市繁华地段。她是来逛街购物的吗?不,她仅仅是在奔跑而已,已经有多少人跟她擦肩而过,已经有多少商铺闪到了她的背后。一往无前,如入无人之境。
可是,她停下了,转身走进了一家叫真子的音像店。她怎么一下子看到了货架上《音乐之声》的影碟,连她自己也感到奇怪。那影碟好像在里面叫她。她走进去,把影碟买下来。一种颜色发绿的外包装,跟她想像的非常一致。
影碟放进包里,简宁走出店门。忽听身后似乎有人说,小姐,你真美!完完全全是武小朋的声音。她回过头来,看到那位营业员在微笑着目送自己离开。
是个小伙子,个不高,挺瘦,脸上还有痘痘,穿着音像店自己设计的店服,白色的衣服镶了绿色的边,像个卖茶叶的。
简宁在收回视线时发现自己被跟踪。她装着一无觉察,继续向前走去,已经不再是奔跑了,步子有紧有慢。凭直觉断定,跟踪自己的是那位楼上的醉汉。她根本没想到会是赵丁。
一股凄凉的感受向她袭来,但总共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钟。她想自己确实跟赵丁没戏了。怎么会连五秒钟都不到呢?她立刻让自己恢复了刚才的神态。
前面有个卖花的小孩蹲在地上,简宁准备装着卖花的样子观察一下自己身后。没走到卖花小孩跟前,先在一个小地摊前停下了。摊主是个少数民族,向她热情推销一种明晃晃的银饰。
眼里的余光一瞥,好像发现有个人影匆忙一闪,躲在了书报亭后面。她只在晚上见过一次喝醉的邻居,他不醉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一点也不知道,但她就是相信那个人影不是别人。她一点不觉得害怕。她在暗暗地兴奋着。
接下来,简宁有好几次试图看到那个人都没有成功。她认为那人还跟在自己身后,自己并没有惊动他。为了不让那人疑心,她甚至做了一个很不雅观的动作。她把腿抬起来,放在街道栏杆上,大大咧咧地褪了半截袜子。为了不露破绽,她有意在腿上挠了两下。
她觉得自己的腿十分光洁,应该有男人看的。环视四周,果然看到很多男人在注视她的腿。她很有分寸地向所有人笑了笑,包括那个在暗处跟踪她的人。怎么会是很有分寸?但她就是觉得自己很有分寸,就像她觉得自己从来都是很懂道理一般。
不摸腿注意不到腿酸。简宁腿有点酸,两条腿酸的程度有所不同,让她感到自己是两个人,一个人一条腿。两个人各自带着自己的一条腿走进一家大型超市,这很怪。她又笑了,笑自己怪。先去超市的卫生间方便一下,就轻松地坐在椅子上休息。
她看着超市门口人来人往,还能看到街道上的情景。
对面是一家大酒店,楼梯高耸入云,彷佛要够着天堂。
她看那酒店,其实她还在暗暗观察。
这一刻,那个跟踪她的人藏身何处呢?
简宁陡然想到了武小朋。她租的房子是从武小朋朋友那里转租来的,武小朋很可能认识那个醉汉。他也许知道那醉汉的情况。简宁掂量着要不要拨通武小朋的手机,超市外一阵骚动。简宁坐得住,她想,拨通武小朋的手机后问他什么?她想要知道什么?没什么可问的,也没有什么需要知道的。
超市里的人一起往外涌,简宁被卷入人流。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的眼睛不是往前看的,她在寻找那个醉汉,她怕醉汉再也找不到自己。她听见自己呼叫了一声,可是没人注意,街上只有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喧嚣。
她高高地扬起了手,小包在手上摇摆。
我的碟!我的碟!
她叫起来,但她被挤得弯不下身子。
一个年轻男人紧贴在她的后背上,膈肢窝里的气味直冲她的鼻孔。
你是要找明星签字吧,男人说。
什么明星?她说。
男人奇怪地看着她,你说什么明星!西西今天在黎晶大酒店举行婚礼,哪有工夫给你签字?
简宁已经不可能捡到掉在地上的影碟。激动的人群仿佛凶猛的浪潮,又把她向前推了五六米。她竭力昂起脖梗,天上的太阳白花花的,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人群终于被阻挡住了。呼啦一声,从黎晶大酒店顶上垂下一道巨大的红色条幅,上写:西西新婚快乐!每个字都有足球场那么大。
每个字都如磐石,向简宁的头上砸来。
简宁被击倒在地。她觉得自己就像那张《音乐之声》的碟片一样,躺在人们的脚下,任人践踏。但是她是幸福的,因为这一刻,她就是那位过去只能在电视荧屏上看到活动人形的女歌星。
红色条幅彷佛瀑布,源源不断地从黎晶大酒店顶端倾泻,红色光芒四射。简宁又忽然感到自己渐渐漂浮起来。在拥挤的人群中,她是不可能摔倒的。她浑身没有一点重量,也差不多被挤扁了。她其实像是掉进了深井里,前后左右都是身材高大的男人。她好不容易才看清前面的情景。
一大溜儿的保安拉起手,把人群拦在防线外。扛着摄影机、端着照相机的记者在大酒店门口奔忙。豪华的婚车一辆挨一辆地陆续停下来。她看不见那位做新娘的歌星。
人群里发出阵阵欢呼,西西!西西!她感到自己也在随着呼叫,可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已经喊破喉咙了,但仍然听不到。她要挥动胳膊,胳膊也像是没有了。
眼前一阵发黑,她把脸伏在了一副厚实的后背上,并任凭整个人往绝望的深井沉落。
不!她猛地听到自己大叫一声。她听到了。不!她叫道。她挺直身子了,奋力向前冲击。让开!她叫。让开听到了没有!什么德行?让我过去!让开让开!这怎么说呢?让开!
她竟然挤到保安跟前,那保安还要拦她,但她迅速耷拉下眼皮,一脸的不满和厌恶。什么德行!她尽力撇着嘴角,同时把小包向身后的人群狠狠甩了一下。
保安没有拦她。她走过去了。
她一下子就走到了红色的地毯上。她有点眩晕,但她稳住自己。她镇定如常,觉得自己根本用不着显出得意。她脚踏红地毯,向大酒店稳步走去。她好像一个人走在红地毯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看得见她。
此时此刻,那个跟踪她一上午的男人已经不用再费力寻找她了。她在明亮的阳光里。在红地毯和红色条幅映射下,她的面孔红通通的,从每个角度看都是青春。
这一天,简宁亲眼目睹了一个当红歌星的婚礼场面。她沉浸在无边的奢华之中,目不转瞬,却仍然能够断定那个跟踪她的人还在她的附近。他是谁仿佛不再重要,是赵丁也好武小朋也好,也不管是那醉汉还是专科学校的同事李嘉成,都不重要。
人世间不知有多少故事,多少隐秘的情感,与她有关,但她一无所知。她感到自己像新娘一样的美。
7
武小朋到简宁这里来,都是凑在曹珊上班的时间。
他们有三次了。
才三次武小朋就生了疑窦。
简老师,我称你简老师可以吧,我叫你简老师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坏。武小朋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坏笑。
简宁还躺在床上。你觉得坏就坏,简宁说,我就是要当你和曹珊的老师!
武小朋忽然就像发愁了。这样下去,你会让我不敢碰你的。
简宁没有动弹,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武小朋皱着眉,绞尽脑汁的样子。武小朋说,我搞不明白,你是喜欢那事儿的,可是你现在的样子……你三分钟就把那事儿给忘了。曹珊来了也不会疑心我和你做过什么。武小朋说着,站起来穿他的T恤。你失去激情的能力,简老师,他说。他看着简宁。你和赵丁老师多少年也是这样?可是简宁的胳膊已经环过来,柔软地绕在他的脖子上。T恤挡着他的半个面孔,只露他的眼睛。
叫我简老师,简宁小声说。武小朋的手机响了,简宁盯着武小朋的眼睛看,一种莫名的东西让武小朋无法抗拒。叫我简老师。
简老师,武小朋的嘴唇嗫嚅一下。
叫我简老师。
简……
隔着T恤,简宁吻了武小朋。武小朋喘不过气来。
手机铃声断了。
武小朋身体有些哆嗦。简老师,你会要我的命,他说。我觉得我陷进来了,我陷进了黑暗的漩涡,我走进深渊……我可不可以不叫你简老师?
T恤堆在他的脖子上,简宁一把抓过来。就叫我简老师!
简老师。
坏东西你总是一做完就走。
可你没让我留下……他的嘴被吻住了,他感到了自己嘴唇的颤抖和寒冷。简老师,他叫。他们倒在了床上。他被憋得喘不过气来。可他完全意想不到,自己极大地亢奋起来。他在有限的空间里扭动着脖梗,试图吻到简宁的喉咙里去。幽暗的浪涛从简宁身体深处升起,好像厚重的棉衣一样裹住他。T恤还在简宁手里,他越来越喘不过气了。
简老师!他呜呜叫,好像呼救。
手机又在响。他听不见。简老师!他的眼前一黑,一枚炸弹尖啸着从5000米的高空抛下,在他和简宁的身体轰然炸开。
回曹珊那里去,简宁说着,把手机递到他手里。手机振动着。他一声不响地坐着,脸上绽起的青筋缓慢平复。曹珊打来的,简宁说。但手机挂断了。打回去,简宁说。那不是命令,但他听起来就像是命令。
简宁已经是平素的样子,神情彷佛一幅宁静的画面。她替武小朋拨了曹珊的手机。
喂……武小朋说话磕磕绊绊,珊珊……
他抬头看简宁,遇上简宁温柔的眼神。
我在简老师这里。嗯……我替简老师买东西。好……
简宁仔细地帮他穿衣服,无声无息。
武小朋相信什么也没有发生。武小朋说,我顺便来看看,碰上了简老师。
你说这么多干嘛!曹珊说。我有问你那么多了吗?
武小朋笑了,扭头在简宁脸上吻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吻在了石头上。主要是看你有没有想为简老师做的事,他说。
T恤弄皱了,简宁轻轻掸着上面的褶皱,从肩头掸到下摆,动作如同空气。她微微地笑。她听到曹珊说,那你替我吻她一下。但她脸上的微笑一点也没改变。
武小朋却响亮地笑出声来。他重重往床上一坐,整张床在他屁股下面颤动。我已经替你吻了,你还要我做什么?他说。他要顺势把简宁搂到怀里,但遭到了简宁的撑拒。简宁的力量好像一股电流,击打了他一下。他拿回手,规规矩矩地坐着了。
记住七点小白鲸见!曹珊说。
知道了,武小朋懒洋洋咕哝一声。
小白鲸是一家餐厅。
武小朋,你是个坏东西,简宁在他耳边说。简宁的气息把他弄痒了,他伸手揉搓了一下。他看着简宁,样子好像没弄懂简宁的意思。走吧,简宁催他。
他还不动,想了想说,跟我一起去,曹珊会很高兴。啧,曹珊喜欢吃小白鲸的糟鸭蹼。想想也怪了,怎么会到小白鲸吃鸭蹼?应该去喝鲸油才对。
你是个少有的坏东西,简宁说,把他往外推。到门口了,简宁问他,这楼上你还有没有认识的人?
他老实地答,没有了。
坏东西。
他被推到门外,他小声说,你要让我留下我就留下,早着呢,我们还能……简老师,你就不能……这楼上除了我“南巡”的诗友我不认识别人。
简宁关上房门,在床沿坐下来,好像在平息自己激动的心情,但她的心里的确是平静的。过了一阵,她摁下了曹珊的手机号码。
小武走了吗?曹珊问她。
走了。她说。
小武没对你非礼吧?
简宁略一愣,笑说,非了。
第几次?
第三次!简宁很干脆。
早就说他呢,他还说自己不敢,说你是我的老师。
好啊,曹珊!你们背后都说我什么了?
曹珊笑嘻嘻的,我的老师嘛,我怎么能随便乱说呢?
简宁脸色忽然郑重下来。曹珊,简宁说,不要说我俗啊。
真是老师的口气呢。
小武是做什么的?
小武写诗。曹珊疑惑问,这有错吗?简老师怎么想起问这个了?他诈骗你了吗?
你找小武,他连份正式工作都没有,你找小武……简宁竟有些语无伦次。
怎么又成我妈的口气了?
简宁直截了当。小武有什么好?她一字一句说,你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你大学毕业,有固定工作,收入也可以。这个世上什么人没有?公务员,企事业单位职工,私企老板,我的同事李嘉成,也还是单身……可是,你却找小武?
简老师,武小朋惹你了吧。看我不砸死他!
我是当真劝你。我想这事想了很久了,一直说不出口。
简老师,你该不会是我妈吧,曹珊说。
你不要说很多,简宁说,你只告诉我,曹珊,为什么找小武?
武小朋是个诗人,曹珊沉吟着说。曹珊的语气接着变了,语速很快。小武是写诗的,我找一个写诗的,要的是这种感觉。我回答很明确,简老师满意吗?
满意。简宁说。
我就要那种感觉。
没必要再补充,简宁点头说,我很满意。简宁笑起来。我现在就想见你,曹珊。
这么急迫?好吧,简老师,你到小白鲸来。
不要告诉武小朋。
对,不告诉他,让他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曹珊吃吃低笑。
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简宁整理了自己。
在小白鲸,与曹珊一见面,两人就笑,武小朋也跟着笑。
曹珊拿餐巾抽他一下,说你笑什么呢!
简宁提议,小武,今天你谈谈诗。
武小朋却说,我是诗人的时候才谈诗。
曹珊骂他,小武,你怎么这么无趣呢?你看不出简老师今天兴致很好。哎,简老师,最近钓着什么人没有?
简宁眼睛眯着,只一道小小的缝儿。武小朋暗暗竖起耳朵,简宁却压低了声音。西西知道吧?西西结婚了。
老掉牙的新闻,曹珊说,党中央国务院都知道西西结婚了。一个洋娃娃似的女孩也需要结婚吗?答案是,需要。可悲!曹珊摇头。
简宁想说自己冒充嘉宾参加婚礼的情景,却把话咽回去。
她忽然有些发呆,但没等曹珊和武小朋觉察到,她就又压低声音说,曹珊,这些天我被人跟踪。真的,我被人跟踪好几天了。
武小朋说,大点声好不好?窃窃私语在某种场合非常不文明。
简宁声音小小的,仿佛轻柔的微风,她继续说,曹珊,我好害怕哦。那个人就在我身后,我出门他就跟着我,甩都甩不掉。我猜是我们楼上的。
还是让我听到了,武小朋说,简老师遭到了色鬼跟踪!他哈哈笑起来。
死小武,曹珊瞪他一眼说,你笑什么?是你跟踪简老师了?
是我,武小朋说,我跟踪了简老师。
那家伙机灵得很,简宁不理他,自顾静静地说,只要我向往后看,他就紧忙躲起来。
曹珊情不自禁拉了她的胳膊,抚摸她那凉丝丝的皮肤。
亲爱的简老师,整个世界都会为你疯狂,曹珊诚恳地说。她看到柔光里的简宁,竟朝她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不过,武小朋似笑非笑地插嘴,简老师一个人住着,不小心有人劫财,也要小心有人劫色啊。
简宁就像没听见。来到小白鲸,她还没跟武小朋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正眼看他一眼,没他这个人似的,但曹珊又骂了,还使劲推他。
死小武,你这么扫兴!你就不会让我们师生二人在幻想中沉浸一下?你怕有人劫色,你陪老师去住啊。去啊你去啊,啊?你去啊!就凭你这身鸡排骨?
8
简宁每天都会上街。
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想到自己是被知了叫醒的。
这个夏天有很多的知了,从早到晚,空气里充斥着知了的叫声。每天都是明亮的天气,自从搬到蓝甸小区,还没遇到一个阴雨天。
她出门下楼,走上大街,然后发现被人跟踪。她已对这个跟踪她的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有几次武小朋打电话要到她的住处来,她一口回绝了。
与她被跟踪这件事相比,武小朋的激情很不重要。要说性爱到底有什么新鲜的,简宁可不承认。不过是那么丁点事儿,她早就是过来人了。武小朋就比赵丁强吗?有时候强,但也强不了哪里去,甚至还不如赵丁强。她看得出武小朋是很热衷这件事的,武小朋跟她说过,他与曹珊天天都做,可他仍要跑过来,还这么贪,就让她觉得有些可笑。他遭到拒绝,就在她的住处附近等着。她从街上回来,还没上楼,他就跟上来了,害得她以为他就是那位跟踪自己的人。她忍不住对他说,你不要这个样子的,让人看见!这里没人认识她,她怎么会怕被人看见?其实她是怕被那个跟踪自己的人看见。她担心了一夜,但第二天一下楼,就放心了。那个跟踪她的人已经出动,对,就是那晚她看到的醉汉,肯定是他!
真是太有意思了。这个夏天也太有意思了。嘈杂的知了叫,响在她的耳朵里,都像是动听的音乐。她已经不再想看到那人的真实面目,不再想那人为什么不去工作,而且害怕夏天结束,害怕单位有事叫她。为了不让那人失去兴致,她也不再只去那些安全的热闹的场所,很偏僻的小巷子她也敢走进去。
这一天,简宁大胆钻进了西三环老护城河边的树林。里面树枝低垂,互相纠缠,阴森可怖,但她不顾树枝挂破了裙子,硬是钻到了树林深处。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也不知她当时怎么想的,倚在树干上,一次次掀起乳罩。她在树林里呆了一个多小时,走出来的时候才不由得打个寒噤。如果万一发生什么事,那该是什么事呢?她急冲冲地走到大街上,看着匆忙的人流发愣。
阳光柔和,是黄昏时候。
简宁无意中想到这是在八组团附近。
这些天里,她没接到家里的一个电话,好像家里人已把她的一辈子托付好了,再不用担心的。家里人把她托付给了赵丁,多问一个字都是对他人的不信任。
简宁心头一酸,发狠地转头要回蓝甸,可是,步子却在朝八组团走。她不回家看看,就是不通情理了。过家门而不入,也要看是什么事。
她的步子很慢,像一些老人那样,遛遛达达的。她没有管身后跟踪自己的人,如果他还跟着,他就是不讲道理。
没有人可以不讲道理的!
天色一点一点地黑,她一步捱一步地走。两条小巷子走过,她就觉得离什么东西近了。不是离八组团近了,是离自己曾经熟悉的生活近了。
走着走着,听到一阵抽泣声。开始简宁以为自己在抽泣,她像一个丢失了自己心爱的宝贝的孩子,天黑回家。但那声音的确是男人发出的。她用耳朵搜寻一下,就向一株老槐树走过去。
赵丁,她朝老槐树后面的黑影叫道。她看不见赵丁,赵丁一动,她才看见了。赵丁躲在老槐树和墙角之间,在那里哭呢。
一个女孩从赵丁跟前疑惑地走过去,女孩穿着暴露,虽然天暗了,但简宁仍能看到她的肚皮。晒得黑黑的。比黑人的肚皮还黑。
简宁走到赵丁跟前。赵丁,你怎么在这里?
赵丁慢慢扶着树干站起来,不看简宁,也不说话。他的脸上泪光隐现。
简宁心里心里痛了一下,很显然不是为他痛,是痛自己。他的眼泪与自己无关,猜都不用去猜。简宁就要独自向八组团九号走去,她不能因为赵丁也去八组团自己就不去了。
按道理说,简宁是可以不理他的。她换手机是什么目的,她没忘。原先的手机低价卖了,买的可不仅是手机。
你去八组团吗?赵丁说,我也去。
各自去各自的呗,这有什么好说?简宁心里想。她走过了那棵老槐树,朝树阴外面的路灯走去。
昏黄的路灯,才亮不久就打了瞌睡。
我出差了,赵丁说,我出差十天了。
简宁脚步慢了一下。再怎么说两人也是老邻居,赵丁出差才回来,也不好这么冷落他的。你出差了吗?简宁淡淡地说。没朝后看,但也没看前面的路灯。
这回出差特累,赵丁说,哪里也没有本城的天气好。
简宁闻到了赵丁的气息,他的身体离她很近。她心里微微一颤。她想到了武小朋。她向赵丁转过身来,赵丁没提防,差点撞了她。如果她和武小朋没发生什么,她绝对可以做到与赵丁一刀两断。可是她的确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往日那个只属于赵丁的女人了。
不知不觉,她的声音温柔下来。这就到家了嘛,她说。她有替赵丁拿行李的意思,可是赵丁躲了一下。怎么不让出租车开到院门口?她责备他。
是呢,他说,笑了笑。
这一笑,神情就回复了往日的样子。
以后基本上没有多少要考虑的事情了。简宁跟赵丁一同回到九号,九号的人看到他们是一同回来的。
简宁先去赵丁家坐了坐,没人疑心他们两人的关系。简宁又要回自己家里,赵丁忙叫她,这是给大婶买的东西,你捎过去,我待会儿去看她。
在简宁接东西的时候,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赵丁的眼里暗含着感激,简宁不忍心似的,忙将头转了。
好像简宁昨天还在八组团,回到家里,跟父母兄嫂问候一声都是多余的。
简宁直接去整理上次自己没带走的东西,妈妈就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看她。
外面的屋里响着电视的声音,她二嫂嘎嘎地笑着,好像一只木头鸭子。
电视上有什么节目?简宁突然转身,摇着头,含笑问妈妈,你看让二嫂笑得那个样儿!
妈妈说,你二嫂爱笑,看什么节目都笑。
简宁不整理了,即使整理好她也不会带走的。这是她瞬息间的决定。她以后不再从八组团带走一根线头。
她走到门口,伸脖子问她二嫂,嫂嫂,有什么好节目?
她二嫂头也不回,说,妹妹,你也来看看,快把人笑死了。
嫂嫂,她说。她忍住眼里的泪水,泪水流进嘴里,她用力咽下去。她笑着说,嫂嫂,你什么时候空,去安慧看看我们的房子?
二嫂不看电视了,认真地说,妹妹,这些天,我就等你这句话了。你再问妈,我和妈一起去。
简宁半真半假地说,这是我问了,你们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妈,您说,您把我当回事了吗?
妈妈有些慌,显然不晓得怎么解释。
简宁笑着偎到妈妈身上,说,妈,我才不会不懂道理呢。您怎么不那我当回事呢?您就我一个女儿。
她妈说,我先说下了,我要看外孙的,谁也不要跟我争!
简宁红了脸,说,瞧您!
赵丁来邀简宁同归,简宁上前挽了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她家里人一边跟在后面请他进屋坐坐,一边谢他给买东西。他连说句完整的客套话的工夫都没有,就被简宁挟持着似的,给带到了院子外面。
来的时候还有路灯呢,这时路灯都好像坏了,一盏也没亮,四处黑黢黢的。
简宁没有松开他,他顺势把简宁抱住了,很紧。两人走得叽哩骨碌的,一直走出胡同口,才碰上一辆出租车。
9
本来这一夜简宁可以睡在赵丁新房子里。激动过去了,是一场过去多少年都很少有的激动,连简宁都觉得赵丁有点过于卖力。简宁在他凶猛的攻击下叫出声来,可她突然想到了武小朋,想到这个把自己揉成面团的人就是武小朋,立刻就咬住了嘴唇。身体倒是配合的,直到想扭也扭不动了,在赵丁怀里躺着,彷佛真空里的一根羽毛。这样睡去当然是可以的,赵丁也已经没了动静,可是简宁却感到自己有话要说。尽管赵丁从未盘问她一句,她也要从头到尾向赵丁如实交代。
简直如同奇迹,简宁轻飘飘地坐了起来。
坐在赵丁一旁,专心抚摸自己的长发,好像那是自己一生的依靠。
松垮垮的赵丁躺着看她,竟感到是那长发让她坐得笔直。
简宁不想瞒着赵丁。我在蓝甸租房子了,她轻声说。她没看赵丁,也不清楚自己所说的一切会在赵丁身上引起什么反应。她的脸庞偎着自己的长发,好像在亲吻自己的珍宝。我在蓝甸租了房子,她说,是曹珊的男朋友帮我租的。她把长发甩开,声音随之恢复了正常。
她眼睛很亮地看了赵丁一眼,其实是很亮的目光从赵丁身上掠过。她说,她男朋友是个写诗的,叫武小朋。我一会儿还要说到他。
那房子一个月才五百银子,够便宜吧,简宁说,这些天我一直住在那儿。我把手机丢了。她撒谎。她想,无关紧要的事情撒撒谎,也没什么。她说,我换了手机,你把新号码记着。噢,不用,我这就打你手机上。
赵丁的手机响起一串铃声,竟是一首流行歌曲。简宁听得出来,是西西的歌。过去不是这样的。她听了一阵。
这首歌很好听的,她赞赏地说,听了这样的歌会觉得自己很年轻。
她站起来,她感到自己清清爽爽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他人留下的污渍。一分钟前,一刻钟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她原来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从头到脚,都是她的,连他人的气味,对她都没有一丝熏染。
我每天都去逛街,她说。面孔朝着赵丁,却并没有看他。没看他,也知道他做了个小小的挽留她的动作。这家伙,他已经预知她要离开了。我见过西西,真的。她微笑着,低了身子,看他的眼睛。
两张面孔离得很近,他的目光也并没有躲一躲。
说吧,就说西西。
我回去了,简宁很突然地说。
简宁不再提到武小朋。赵丁应该感激武小朋,是武小朋让她重新跟他走在一起,一起回了八组团,还一起睡了。
反正简宁不想提武小朋了。
但赵丁为什么一定要感激武小朋呢?今天赵丁不回八组团,未必明天不回去。跟她睡在一起,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本来就是不那么了不起的事。事情过去了,也就什么也没有了,未必刻在了自己身上。也未必再过一会儿,没有更年轻的小姑娘把电话打来。但简宁觉得不管怎么说,应该给赵丁一个理由,一个她这么晚还要离开他的理由。
我要准备一篇教学论文,简宁说,在这个假期里,论文怎么着也得完成了。
此时此刻,要她的语调不郑重都不可能。
一篇教学论文如同一坨钢铁,坠落在她和赵丁之间,坚硬地发着近乎神圣的炉火纯青的光辉。
大街上知了还在叫,简宁拨通曹珊的电话。
我跟赵丁没戏了,她说,曹珊,我跟赵丁彻底没戏了。她说,曹珊,我在回家。
可怜的简老师。
夏夜,简宁感觉像春天般的温暖。她听着知了叫,疑惑地想到它们也不怕叫破了喉咙。
它们叫破喉咙,到底为了什么?
10
简宁坐在电脑前熬了一个通宵。
她对电脑不熟悉,但打字还是熟练的。赵丁家里也有部台式电脑,但赵丁使用不多。很早的时候,公司就给他配备了一部笔记本。其实他是很会享受的人,绝不把单位的事情带到家里,那部台式电脑基本上就成了她自己的。这天晚上有什么把她的思路打通了似的,一个多小时就拉出了框架。眼下她还只是一名专科学校的讲师,跟她同时毕业的同学都有升正教授的了,但她从来没有为此着急过。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进取心的人。每年一度的职称评定,都让同事们明里暗里来一番激烈竞争,她看到眼里,还会觉得很可笑。看他们争得头破血流,她一身轻松,这份轻松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她承认自己不那么积极进取,可为什么一定要积极进取呢?但她就甘心一辈子当个普通讲师?不。她想过,是赵丁让她这样的。
她从十几岁就属于赵丁了,似乎不必要再有上进心。赵丁也跟她谈论过职称问题,有时候赵丁开玩笑似的,硬把她推到电脑前,帮她打开电脑,打开文档,甚至起了个无聊透顶的题目:试论我是一只小小鸟的可行性。可她偏偏要走开,好像这才是赵丁把她硬推到电脑前的真实目的。她走开就是听从了赵丁。
她去跟赵丁的大姐聊天,给赵丁的妈妈打下手,指导玲玲的作业,当好弟媳好儿媳好妗母。她偷觑赵丁的神情,发现他是有些得意的,好像自己的计谋得逞。
本来简宁可以一晚上就将论文写完,可她偏不写下去。
假期才开始,没必要这么急的。她安静地看着电脑,好像在欣赏论文完成后的模样。
一晚上过去了,她还不觉得困倦。
她看看渐渐变亮的窗户,认为自己不过是刚刚起床。
真是不可思议,她忽然把手伸下去,在自己阴部摸了一把。
那里很干。她把手拿到鼻子上闻了闻,没有不好的气味。
如果赵丁今天叫自己过去,她会去的,她想。她也可以把赵丁叫来。毕竟都是从八组团出来的,老邻居了嘛。
简宁关了电脑,果真像刚刚起床一样,去梳洗了。
一切打理妥当,下楼。因为想到有人将会跟在自己身后,心里怦怦直跳。过去她的心没有这么跳过,这是第一次。
她飞快地走出小区,心里还在怦怦跳着。猛一转头,一个身影没来得及躲闪,就被她看到了。她非常生气。
武小朋笑着走过来。
你跟在我后面干什么?简宁不看他,说。
想跟你做个游戏,武小朋说。
你来这么早!简宁克制着自己,你回去吧,我还有事。
武小朋嘻皮笑脸,要拉她的胳膊,她一闪。既然你发现了就不要走了嘛,他暧昧地说。我可以陪你整个白天。他重又靠过来。我又想跟你做那事了。
你走开,简宁说。
她暗暗着急,一时想不出怎么摆脱这个无赖。别人看到她不怕,她怕醉汉看到。也许那个醉汉的存在只是无中生有,但她宁愿相信他就在自己不远,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甚至是在她心里的一个角落。
小武,我很快回来,她说,声音里有了颤抖。
武小朋挡在她的前面,眼里只有自己的欲望。
你没有什么事,武小朋说,你什么事也没有!我真的想跟你做了。真的。
简宁怔怔地看着武小朋,可是她忽然说,小武,我不想做!
她要跑开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根本对付不了一个无赖。什么样的脸色也不能将一个无赖吓退。她猛地往路边一闪,并不忌讳做出了惊惶失措的举动,她甚至希望过路的人帮她,把武小朋当成劫匪。她想,那个一直隐匿在她的身后的醉汉,也应该看到她的处境了。武小朋就是劫匪,她是一个弱女子,亟需有人挺身而出。
二嫂远远地叫她的名字,走了来。她扭头看到了她。
武小朋原地不动了,像最初的时候一样,只是笑嘻嘻的。
我是路过,二嫂解释。她飞快地瞟了武小朋一眼。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简宁镇定地向二嫂介绍。
你好,武小朋彬彬有礼。
二嫂向他点点头。
你走吧,简宁淡淡地对武小朋说。
武小朋略一迟疑,慢慢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简宁的二嫂。
简宁显然松弛了下来,但看上去就像一束柴草,失去了水份。
她不想掩饰什么,从一开始就不想掩饰。
二嫂和她走到僻静处,二嫂说,妹妹,我昨天就看出来了,你不要瞒我。赵丁,他怎么能不要你?二嫂说出赵丁的名字时,语气里充满了义愤。二嫂继续说,我们简家也不是没人,这都多少年了,他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了?这事得说道说道。我不能由着赵家欺负我妹妹。你心肠也太好了,遭受这么大委屈,一个字不朝外人吐,还给他掖着。他明明知道,自己没脸再回八组团!除非他有本事,把姓赵的一家从八组团全搬出去。他真有这么大本事吗?
我很饿,嫂嫂,简宁说,我还没吃早饭。
二嫂觉得眼里有颗泪水掉下来。她确实很难过。妹妹,你这么能苦自己!让我是受不了。你要想哭,就哭两声,你哭两声舒服。
先去吃早饭,简宁说着走开了。
餐馆没有别的顾客,已经过了早饭时间。
简宁旁若无人,根本不在乎食物凉透了。二嫂已经吃过,一边看着简宁吃,一边说着自己准备找赵丁算帐的计划。
简宁一语不发,吃完了,才抬头对二嫂说,嫂嫂,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怎么会以为除了赵丁,这世上就没人要我了呢?我和赵丁分开这么长时间了,我觉得自己过得挺好。我相信赵丁也过得挺好,他也不会没有别的女人。嫂嫂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我就请你回八组团什么也不要讲,不给妈妈讲,也不要给哥哥讲。
二嫂显然还有很深的忧虑,又想说什么,简宁用目光止住了她。
简宁站起来。好了,简宁说,我要上街逛逛。你看出来了吗?我熬了一夜,可我不想睡。
简宁精神焕发,好像刚吃下食物立刻有了效用。结了账,向门口走去。
二嫂欠欠身子,又在座位上不动了。
透过玻璃窗,二嫂看见简宁站在路边,朝左右两个方向看了两次。
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间宁前面,但简宁摆摆手。出租车开走了,简宁也向前走去。
从背后看,她整个人清清爽爽的,步履轻盈,仿佛一朵飘浮在夏日阳光里的蒲公英。街上的车辆川流不息,人来人往,但没什么能够阻挡得住她的脚步。
二嫂倍感惊异,好像从没有想到她可以独自过马路,可以一个人自如地躲避街上的危险一样。
在这一刻,二嫂是把这个小姑子想像成了自己的女儿。
11
简宁在大街上行走,宛如在自家后花园流连,其实用不着刻意地听和看。
万福路上的泰康大药房却让她停下了。她站在门口附近,朝里面看着,也听着。她从这里路过很多次,还从没有进去过。
有一次她和赵丁从这里路过,赵丁忽然要进去买药。
八组团附近就有药店,为什么要在这里买药?她没有表示不同意,她向来不对赵丁的意见表示反对的,哪怕是丝毫的违拗。但她留在了路边,注视赵丁走了进去,目光柔顺。
赵丁买了什么药,她问都不问,赵丁也没有要告诉她的意思。那天晚上她才知道,赵丁从泰康大药店买了避孕套。什么牌子的甚至什么样子的避孕套,她完全不记得,却记得赵丁对那些避孕套赏玩了许久,好像买避孕套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在泰康大药店前,简宁想到了自己的生活:
她有一份相当稳定的工作,有一个往日的同居男友,一个情人,一个暗恋自己的人(尽管她可以认为自己被许多男人暗恋,但她仍然只承认一个)。
稳定的工作保证了她的生活。
往日的同居男友让她想到自己的人生经历时,不至于感到过于单薄和吃亏。她不是没有悄悄想过,一个女人只跟一个男人,真是吃亏了。除非她情愿只跟一个男人。她情愿只跟赵丁么?值得怀疑。
那个情人,也只能是情人。她不嫌弃自己世俗,他是诗人,有上顿没下顿的,根本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假设她像曹珊一样幼稚,假设她变得疯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关键的是,她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即使再活两辈子也没有疯狂的可能。她也不可能像曹珊一样幼稚。
那个暗恋自己的人!简宁认定就是楼上的醉汉,一恍惚就又看到了那天夜里他被一对男女搀扶上楼的背影。他的身世,他的来历,她一无所知,但她有必要知道吗?因为武小朋是诗人,他已经不可能再是诗人了。
简宁觉得自己就像跟诗人结了深仇大恨似的,止不住微笑了。她需要有人暗恋。一个女人最少要有一个暗恋自己的男人,才会有幸福感。她不光有个楼上的邻居暗恋,还有同事李嘉成呢。不过,这个李嘉成已被她排除在外了。这就够了。
最后一刻来临,她会勇敢地转过身去,在大街当众呼喊那人从隐藏的地方走出来。
或者,她主动走上楼去,对那个男人说,我要的就是你,一辈子就是你了!
她是一个人生活,独居在租来的房间里,吃得下睡得香,心灵和身体都好像郊外的田野,宽广坦荡。如果有一天她开始晚上睡不好觉了,她就来买安定片。
蓝甸小区附近有没有药店呢?肯定有,但她决定将来就来泰康买药。不为别的,就为今天她能够这么审慎地反思了自己的生活。
以二嫂的观点看,她跟赵丁分手了,是要有一场悲切大哭的。
一肚子的苦水凭自己一个人想倒都倒不出了,还要伏在他人的肩头,依靠他人的协助才成。
连将来买安定的药店,简宁都已看好了,还有什么值得自己忧虑的?
简宁又要往前走了,可她觉得身子很软,两脚像踏在泥泞里似的,头却很沉。她知道自己困了。熬了一夜嘛,理应困了。
随即招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蓝甸!她对司机说。
街上很多人看见,这个刚刚坐进出租车里的女人又钻出一颗脑袋,她的向大药店投去的目光充满了蔑视。好像她重新钻出车子,就为了向大药店投去这么一瞥目光。
她收回脑袋,出租车就开走了。
回家睡觉,关了手机,睡到天黑不睁眼。晚上怎么过?她打电话给曹珊。
我睡了一天,曹珊,她懒洋洋地说,从上午九点睡到下午六点。我眼圈都睡黑了。声音轻软得如同天鹅绒。
你会睡出毛病来的!曹珊说,过来吧,简老师,让小武带我们去玩。
我就想去少年宫划船,简宁说。
她觉得自己很像个招人怜爱的孩子大病初愈。
不知怎么了,我就想去少年宫的月亮湖上划船,我想去月亮湖上划船。我想去月亮湖上划船。她不知道自己反复说了很多遍。
12
从暑假到深冬的五个月时间里,简宁只回过八组团五次。
月均一次,其中两次是赵丁相约一块回去的。
不离开八组团就不会看清自己的心灵,她其实也是不爱八组团的,她其实从小就不爱八组团。让她月均一次回去的原因不过是那里至今还生活着她的父母,可是连这个也不见得。石榴树从墙根底下斜逸而出的影子,总是在她想到八组团的时候首先从她眼前一掠而过。
站在八组团九号的院子里,目光也总是首先投向那丛石榴树,对它有着莫名的企盼似的。
是盼它的多子,繁荣,还是盼它的萎落,说不清楚的。
偶尔地想到,终有一天这丛石榴树被铲除,她将不会踏进九号院半步,她将跟八组团毫无干系。遇上八组团,她虽不会绕开,但她穿过八组团,就像穿过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没有了石榴树,她就能够是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了。
十二月就有了非典的风声,但媒体告诉人们根本没有必要把疫情放在心上。赵丁元旦前几天去了趟南方,又紧接着回来了。公司最近很忙,元旦也没有放假,他并没必要约请简宁回八组团。但他约了。看到简宁的时候,他的样子好像松了一口气。他对疫情只字不提,他是一个去过南方的人,在最敏感的广东住过一夜的人,都没对疫情多说半个字,可见简宁用不着多问什么。简宁从来都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她看出来,赵丁达到了他的目的。她能够答应赵丁一同回八组团,也是为了赵丁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赵丁备有带给家人的新年礼物,简宁嫌少,她要去超市采购,赵丁没有反对,他等在超市外面。
简宁买了很多东西,跟赵丁买的东西混在一块。
像往常一样,先去赵丁家。后去自己家。在自己家等赵丁来叫自己回去。前三次都是这样。
第二次简宁原有自己的打算的,即使再跟赵丁一块回八组团,走出九号就一定各走各的路。
赵丁来蓝甸找她,好像是来专门告诉她那篇论文将在一家国家级的理论刊物上发表。
当初她并不打算让赵丁看到论文,赵丁却一再地询问她,在她看来就是一种什么借口。
他把论文擅自拷到自己的U盘里,说要找人发表。实际上听了他的话,她还是有些感动的。但他不该接着说,过去对她帮助太少,老邻居了不应该这样的。
这时候她已经暗暗把他恨死了。过去她并不恨他,现在她恨,她要扑上去,把U盘夺过来,摔到地上踩碎。可是,她当时说了谢谢,小声说谢谢。——怎么能却了老邻居的情分?她不能做一个不通情理的人。
她的目光真诚,还有不让赵丁太过为难的意思。她心里却像在祈祷,盼望赵丁不会把事情办成。她不小看赵丁,但她觉得赵丁没有这个能力。
就像过去她的生活中没有诗人一样,赵丁的生活中也没有理论家和编辑。他是自己的哲学,自己的哲学家,反正在简宁看来他一点也不像个公司职员。如果他像个如假包换的生意人,过去他们的生活可能会安排得更好。
竟没想到赵丁有些神通,他告诉简宁论文元月份一期就会发表出来。这是老邻居的情分,简宁先不去感激,脑子里跳出来的是版面费编辑费等字眼。
亲兄弟明算帐,简宁不沾人便宜。
赵丁没等她说出口,就邀她一同回八组团,而且她还看到了石榴树,她的嘴被堵住了。她顺从地跟在他的后面,走进八组团九号。
看望了赵丁的家人,她回自己家跟家人闲唠。赵丁来叫她,她在二嫂的目光中,在父母的目光中,走出家门,走过硕果累累的石榴树,来到院门外。
版面费和编辑费的确是说不出口的,她跟赵丁去了他的新居。她住在了那里,整一夜。她感到家里人的——不,九号院的目光一直跟踪到了床上。
第三次她想改变,已不可能。
九号院的目光不会在他们出门后就猝然断掉。只有跟随赵丁在他床上躺下,九号院的目光才会慢慢消逝。
赵丁来她家叫她了,跟往日一样,站在家门口。不用说别的,简宁安静地向他走过去。她不想回头看看家人的眼神。但她忍不住了。
她猛地把头转回来,单单去看她的二嫂。二嫂不由得慌了一下神,目光匆匆躲开,却以身姿显示无辜。她让赵丁在外面略等自己,就把她妈叫到自己房间里。
狭小的房间,仍然好像有一个年轻姑娘常年居住着。朱红的窗棂本无特别之处,却如每间闺房神圣的徽标。
这是她的房间,永远是她的房间。
她的鼻子猛一发酸,叫声妈。
她妈没有掩饰自己心底的忧愁。她妈坐在整洁的床上,微微垂了头,不看她。
妈,她叫,她要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全说出来。可是她妈叹息了一声。
她妈说,闺女,你这样还怎么她嫁得出去?
她身上颤栗了,膝头一软。她觉得自己正一点一点地矮着,眼睛也模糊着。连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的声音会是这样镇定和坚决。
妈,我怎么会嫁不出去了?她说,你们就当我已经嫁出去好了!
她妈看着她,她微微地笑,如一枝暗香浮动的石榴花。
瞬息之间,她就收敛了笑纹,好像根本用不着微笑似的。
她转身出去了,快步如飞。
她在院子里大声叫着赵丁的名字,赵丁!赵丁!寒夜里,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13
到了安慧,两人没像过去那样一进门就紧搂着。两人拉开距离,不过是来了家餐馆。简宁想到前几次的情景,觉得当时能够那样,的确不错了。
餐馆就餐馆吧,简宁还不至于非常的怅惘。他们各自找到了座位,或许同桌,或许隔了一两张桌子,但这有什么要紧呢?
赵丁沉默地坐着,简宁也渐渐开始感到安心。这样于更深人静时分,隔了桌子或同桌瞅着,倒也算是一件消磨永夜的事情。
不料赵丁打起喷嚏来,啊——啊——啊嚏!简宁就像被猛地惊醒了,跟在熟梦中被窗外陡然的汽车喇叭叫醒一样。
你发烧了?简宁低声关切地问。
赵丁摇摇头,又点头。接着把头低了,摸摸自己的脑门,说,是有点热度,不要紧。抬头看着简宁,眼神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两人之间不止隔了一两张桌子,简宁也一时走不到他的跟前,空空荡荡的餐馆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搬回来一起住吧,赵丁说,你愿意的话就搬来一起住。我只是想……他支支吾吾的,我只是想……本来早就应该跟你解释的。
他没有看到简宁已经站了起来,笔直地站着。她的全身绷得紧紧的。她要止住他不要说了,再不要多说什么,可是她不能让自己正常地发出声音来。但愿赵丁能够真正看她一眼,那样他就会知道,事到如今,自己每说一句话都是对她的极度蔑视。
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如果分开一段时间可能会好些,赵丁依旧说。他像承诺似的说,我会负责任。
他侮辱着简宁。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捅着简宁的心。
简宁脸上没了血色。她的嘴唇哆嗦着,慢慢地向后退去。
这个愚蠢的男人!她想。赵丁你个蠢货,请你睁开眼睛看看,她已经不再是往日的简宁。她有了另外的男人,而且她还在满怀热望地等待第三个男人的出现。那个男人不在虚无缥缈中,多少天来,他就跟在她的身后。只要她想从她蓝甸小区的房间里踏上六楼,她就能真实地看到他。
简宁退到了门边。
西西的歌声响起来。赵丁略微一惊,马上镇静了,还看了简宁一眼,好像那短暂的一下惊诧是很可笑的。他也同样可以不接电话,但同样可笑和多余。他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从从容容“喂”一声,同时很必要地又看一眼简宁。这一眼却是要把简宁留住的。
沉静的冬夜,手机里的声音清晰入耳。
你跟谁在一起?是不是又去找那个老女人了?你为什么要骗我?公司里没有一个人说要加班。我有哪点不好?我年轻,我漂亮,我对你体贴,我就要找一个大我十岁的……你说不管我的事就不管我的事,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宿舍里,让人家好孤单……责备的声音渐渐变得可怜,变成了泣诉。那个老女人走了吧,赵哥,你让我过去,我这就过去。你心眼好,你还不舍得她是吧。好,赵哥,你把手机交给她,我三句话让她乖乖离开你。你们是不是躺在了一个被窝里?你们这么暖和,可是,我冷,冷,冷……我怕冷,我好怕,我怕孤单,怕一个人……
赵丁沉默着,超然地平静。轻轻合上手机盖,然后,就只是澹定地坐着。
简宁已经不再期望他说什么。手把房门拉开了,她走了出去,神态无比庄重。可是她却看见一个激动的女人在奔跑。
那个女人跑上大街,越跑越快,那是真正的奔跑,越过寥落的行人,也越过在她前面慢下来的出租车,顶着阵阵冷风,好像一支呼啸的箭翎,射向黑暗的夜空。
有家水果店还在营业,简宁毫不迟疑地走进去,买了一包葡萄。
她把葡萄抱在胸前,好像刹那间找到了自己丢失多年的珍宝。她不能再把它弄丢了。它是一个生命了,一个脆弱的珍贵的生命,她得全心全意地呵护着它,所以她简直不记得走出水果店以后的事情。她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住处的。
她突然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时,已经蹲在了卫生间的马桶上。她把裤子褪到膝盖,露着白生生的屁股,蹲在马桶上,在吃葡萄,有几颗冻硬了,凉冰冰的,但无关紧要。
一颗一颗地吃。挺直身子,狠狠地吃,着力地吃,吃一颗是一颗,吃得脖子上青筋毕露,每一颗葡萄都能让人回味一辈子。不这样吃就是把葡萄糟蹋了,就是把生命蹂躏了。
显然,这也是她与过去的不同。
在夏季里,她就已经爱上了各种水果。好像活了三十多岁才发现,水果的口感、味道,都为其他类别的食物所不具备。
她热爱水果,越来越觉得那种甜美的营养是她的身体和心灵所必需的。各种水果中,她尤爱葡萄。
她曾尝试以各种姿势,在不同的位置吃水果。她伏在电脑前,把一条腿压在屁股底下,看着没有开机的电脑,吃。她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吃。她像狗一样趴在沙发上,高高地撅起屁股,吃。她靠着房门,面对房间,好像面对大海,春暖花开……最后选择了蹲在马桶上。
啊,没有蹲在马桶上吃过水果的人是不知道的,那会是怎样一种甜美的慰藉!
水果还只拿在手上,就已经是一种甜美了。
快乐的风一般,那甜美轻轻触过嘴唇,齿尖,舌根,喉管……身体里什么不留,只余洁净的甜美。还有《音乐之声》欢快的音乐在耳边低回:
Doe,a deer,a fenale deer,
Ray,a drop of golden sun,
Me,a name I call my self,
Far,a long long way to run,
Sew,a nedle pulling thread,
La,a note to follow sew,
Tea,a drink with jam and bread,
That will bring to go
Oh,oh,oh,doe……
她已重新买回了《音乐之声》影碟,在电脑里播放多少遍了,而且,她也已经成了西西的追星族,知道西西的最新大碟《鸢尾花》情人节就会上市。
现在,她一颗一颗地吃着葡萄。
渐渐的,葡萄已经不再冰凉。
她很惊异地发现,葡萄吃完了。
她还像没有吃一样呢。
略停一停,简宁放下端在手里的水果盘,拨通了曹珊的手机。
现在很晚了么,曹珊?她说,她感到了自己声音的甜美,眼睛看到了那些紫色晶莹的葡萄,透明的液体在葡萄里面缓缓流动。很晚了就算了,她轻轻说。
她仍然是这样的通情达理。她看着眼前那些葡萄好像镶嵌在了微暗的空气中,而且永远也不会消失。
我预感到今晚还很听到老师的声音,曹珊说。曹珊得意洋洋。我对小武说过简老师今晚会打来电话。简老师,你说咱们师徒二人是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我很爱听老师的声音,您让我又回到了课堂上。
疯丫头!简宁说,你把小武叫来,我有事找他。
小武!小武!醒醒,小武。
简老师,是我,武小朋含糊着说。
谢谢你,小武,真的,简宁说。
那边没有声息了。
过好大一会儿,简宁又说,谢谢你,小武。她又说,也谢谢曹珊。
简老师找你做什么?曹珊询问。
接着,她听见小武在向曹珊说谎。
简……简……简老师她说,她家水龙头坏了。
再见,简宁轻轻说着,随即挂断手机。她听见武小朋说,再见。
武小朋又说,你这个简老师,把人烦死了!上星期电脑坏了,叫我去修?我是电脑专家么?我是个诗人!可她的下水道又坏了,我又要给她修理下水道了。你这个简老师,也就一个嫁不出去老姑娘。曹珊,你怎么想的?你是不是要我替你伺候她一辈子啊?可你让我伺候,我就得伺候,是不是?下水道又坏了,不得不给她捅捅了,嘿嘿!我们听见花朵在响,花朵承受着无限的浪涛。我们看见蝴蝶疯狂的舞姿,再度穿透我们的心胸。我们能使气候变暖,也能使风充满颜色。我们的声音覆盖着整个世界,仿佛一万年也没有一个人对着天空和飞鸟说话。这春天般的美景来自花朵,来自我们的心灵……
简宁用手掩了口,只觉微风抚面。
14
元旦过后,寒假即将来临,学生们归乡心切。跟暑假不同的是假期里有个春节,也就让寒假有了仪式感,误了错过了或者态度不端了,都好像要被打屁股一样。被什么样的手来打?还不是一只一般的手,是老祖宗的手,是从千年万年前伸过来的,挨打一次还会霉气一辈子。不过春节不知道生命的长短。节前一二十天的时间里,有多少事情排在生命的大门外,叫化子似的等待打发!
简宁每天忙到晚,直到等学生们走光才松口气。这段时间,只跟武小朋约会过一次。
武小朋给她打电话,有时她是在课堂上接的,有时是在办公室里接的,不需要特别的理由就能拒绝他。印象中每天都是北风呼啸,常常看到暴怒的北风在窗玻璃上一头一头猛撞。
简宁收到刊物,没来得及细看,下班后主动去了安慧家园。
她早就明了赵丁的意思,那天晚上赵丁亲口说出来,不过是又让她明了一次。他说过两人分手么?没有。但他是说过他要负责的。简宁从来都知道事物的分寸,他说是那么说,未必就真的。况且他有什么责任?如果她认为他有责任,那就是她自己小看自己了。
她是知道分寸的,现在没用赵丁叫她,她就自己走上门去,而且她也已经想好了,如果赵丁接到女孩子的电话,她最好主动避开,以免让赵丁感到尴尬。
这天晚上她头一次想到,跟赵丁住在一起比自己在蓝甸独居要舒服。她迁就了自己,第二天晚上又来了。尽管她看得出赵丁并不需要自己,她还是留下了。她和赵丁一人一个被窝,好像睡在两个房子里。
这一晚,她做出决定,要跟武小朋渐渐冷淡下去。真是时间不够用,转眼就是新的一年。那个在她身后跟踪了七八个月的人,至今没有大胆地走到她的面前。她敢断定,在过去的七八月里,他从没间断对自己的跟踪。
到时候了,到时候了……她要走上六楼,走上六楼……等待她的是什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不,轰轰烈烈的恋爱已经开始,从她搬到蓝甸小区的那天起,就已经开始了……恋爱也就算了,若要就要一份自己满意的婚姻。
她暗暗蜷缩起来,缩得小小的,一心想着自己跟赵丁分别躺在两个房子里。
15
曹珊来学校了。简宁从系里的教学总结会上悄悄跑出来,曹珊告诉她武小朋准备回家过年。
这个死东西,偏要赶春运的热闹,她抱怨着,反正他要回就自己回,我不去。
简宁催她,曹珊你肯定有急事,有急事你就快说。
曹珊环顾着左右,大发感慨,学校变样儿了。眼睛这才像平素一样闪烁起来。简老师,系里近来有没有新人,带我去瞧瞧?
简宁略一迟疑,笑答,好吧。
她们蹑手蹑脚走到会议室门外,简宁小心翼翼把门推开一道缝,曹珊凑上去,扒着门缝往里瞧。
哇,施老师耶!我的偶像耶!她轻声叫。简宁在她腰上掐一把,让她不要发出声音,她打了简宁的手一下。还是那么清瘦年轻,风度迷人!哇噻,黄老师耶,好好可爱耶……牛老师,你怎么会这样老?该死的许主任,许大嘴,鬼难拿!简老师,许大嘴被推翻了没有?哦,他也老了……
简宁很疑惑她看到了什么,但她突然直起腰来,转过身子。她面无表情,让简宁一惊。简宁随她走开。在楼梯旁,她们站住了。
记得唐人俱乐部吗?曹珊问简宁。
简宁点点头,记得。
唐人的老板姓唐,曹珊说,简老师,武小朋要回家过年了,临走前让他在唐人请次客,怎么样?
很好啊!简宁说。
曹珊又显得高兴了。时间,晚上五点半,她说,我们说好了。
简宁比武小朋和曹珊先到了唐人俱乐部,原想着在门口等他们呢,里面有人叫她了。她走进去,过去见过的那个唐老板就热情地招呼着迎上来问,简女士是吧。她紧着点头,自己也很惊异一下子认出他来。心里又觉得可笑,他的那个样子,把他烧成了灰,她也认得。
唐老板告诉她座位定好了,就在楼上。正要往楼上走,武小朋和曹珊两个也赶了来。曹珊说,都认出来了,不用我介绍了吧。那老板连声说,认出来了认出来了。简宁眼里的余光一瞥,就发现了他偷偷在额上擦汗的动作。
这次服务的规格好像比上一次高了,几个唐装美人各擎着洗手盆,分别请客人洗了手。曹珊一次次地看简宁,好像在给简宁递眼色,搞得简宁误以为自己的衣着有什么不妥。简宁觉得有些生她的气,不就是一个娱乐场所吗,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用得着什么讲究?就索性什么也不在意,过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曹珊这是对自己有话。她故意跟武小朋和唐老板东聊西聊,问武小朋定什么日子回去,车票好不好买,问唐老板墙上的字画多少钱一幅,唐装是不是在上海定做的。
曹珊忍到后来,忍不住了,站起来对简宁说,简老师,我们到这边来。那个唐老板很知趣,忙叫人另开房间,方便她们谈话。
一旦两人单独在一起,曹珊就怀了愧疚似的,小声对简宁说,简老师,我早该告诉你的,唐老板对你有意思,他亲口对武小朋说的。简老师,你以为唐老板多大?他才三十五岁!曹珊微微一笑,胳膊肘在简宁身上撞一下,可别放过这个男人啊。
简宁对曹珊对视一眼,也微笑了。她伸手从茶几上拿起一只苹果,喀嚓喀嚓吃起来。
唐老板从没结过婚的,曹珊继续说,像这样又有钱又有情调的男人,世上已经不多见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激动起来,声音都是战抖的。他已经出版过五本诗集了,我家就有他的诗集,第一本诗集叫《贝壳说,亲爱的杨凤喜》,第二本叫《低处的黎明》,第三本叫《过早死去的爱情与水仙无关》,第四本叫《想像一块牧场并给疼痛寻找一个出口》,第五本……她哽咽难言,泪流满面。
你有很多男朋友是不是?简宁问她,你怎么才想起来给我做媒?
曹珊摇着头说,我从来不给别人做媒,我只给自己做媒。我不是在给简老师您做媒,我说到的这个人他已经出过五本诗集了。他不像武小朋,他不是穷光蛋。
你是在给我介绍男人,简宁说,揪住她的衣领,直视着她,她马上紧闭了眼睛。我不得不怀疑你做媒的水平,简宁说着,拿啃过的苹果在她脸上蹭了一下。她尖叫一声,反射性地也伸手揪住了简宁的衣服。她们拉扯起来。
你在给我介绍男人!
我没有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房门一响,两人就都把手松开了。简宁猛地转过身子,重重一巴掌打在了来看究竟的武小朋脸上。简宁随后就笑了。
对不起,简宁向武小朋致歉,我不是故意的。
武小朋摸着脸,猜疑地问道,你们怎么了?
曹珊把头埋在胳膊底下,肩膀还在搐动着。
没什么,简宁说。简宁转向曹珊说,曹珊,回去吧。
珊珊你是肚子疼吧,武小朋说,你肚子不疼了吧。曹珊轻轻抽泣,不应声。武小朋用一只眼向简宁眨了眨。珊珊我扶你回去。他打了个趔趄,因为他不小心踩在了一颗苹果上。吃了凉苹果能不肚子疼吗?他抱怨着。
曹珊不让他扶,自己站了起来,说,我好了。说着,向简宁抬起发肿的眼皮。简老师,我现在好多了。
回到房间,三人的神态都回复了正常,偏那唐老板对武小朋盯了半天,问他脸上是怎么回事。武小朋支吾一声,说,喝酒喝红了。曹珊咬咬牙,使劲在他鞋子上跺了一脚,他夸张地哎哟叫,惹得众人都笑。
唐老板的第五本诗集叫什么?简宁认真地问道。
那唐老板被问得一愣,看看武小朋和曹珊,不解其意。
叫《唐彬的诗》,武小朋代为答道。
惭愧!唐老板说,他脸也红了。我自己喝一杯。
曹珊笑微微地开口,我已经决定了,跟小武一块回家过年。小武,你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唐老板拍手说,你俩一起走,我送盘缠。
16
武小朋和曹珊回老家的第二天,赵丁向简宁提议要在黎晶大酒店宴请赵简两家人,简宁觉得又到了考验自己通不通情理的时候了。
再过七八天就是新年,赵丁说办就办。
摆宴当日,据说大酒店承接了七对新人的婚礼。赵丁把房间定在十二楼,共三桌,男女老少二十多口人,其中还有四五个八组团的老邻居。一个叫老刘的来晚了,进来就说,赵丁会挑好日子,今儿个全世界都在结婚,赵丁这是你和简宁的喜酒吧。他姐夫钟艾和接过他的礼金,说,让你说对了,这是他二舅的喜酒。那老刘还说,早盼这一天了。赵丁还要解释什么,钟艾和拦着不让他说,但他还是说了,就让各位来吃顿饭。饭后,又租了车子,去看安慧家园。房间里没摆几样东西,就显得房间很大。老刘赞道,我怎么说也是当过肉联厂副厂长的人,到现在才住五十平米,哪年哪月也才能搬到这么大的房子里来呀!赵丁说,买了房子,就一个子儿不剩了。老刘说,是啊,东西以后添置,就不那么快过时了。来了这么多人,数老刘最活跃,这个房间那个房间地乱窜,从窗户往楼下看一眼说头晕,能坐下来吃块糖也要说声甜。还有那个钟艾和,也跟着凑热闹,跟老刘瞎扯,东一句西一句说着笑话,大人们还没怎么样呢,倒把几个孩子逗得哈哈大笑,特别是他那孩子玲玲,她父亲这么能逗,让她眼神里都有了自豪。
闹腾大半天,众人就回去了。简宁默默地把四处丢弃的瓜子皮水果皮打扫干净,又去铺那弄乱的床,才弯下身去,就感到赵丁从身后慢慢拥过来。
赵丁抱住了她,她身上一热。她知道,这就是结婚的感觉了。她不动,随他抱着,但他也没动。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刘大爷话真多。
他说,但不如我姐夫话多。
我也是才发现,你姐夫也很能说的,不是刘大爷来,就只听他的了。
讨人厌的,他黄汤灌多了。
话多也有话多的好处,话多的人到哪里都热闹。
赵丁松开了她,两人一起铺好了床,然后,各自躺上去,仰面看那天花板。两人好像扛了很重的包,走了很长的路,在这一刻终于可以静静地休息。
不用说,赵简老家可以过一个很祥和的新年了。简宁和赵丁结伴回家,八组团的老邻居看到的是一位贞静迷人的新娘子,多少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做了新娘子了,张口对人说话,脸上竟还带着一丝娇羞呢。年夜饭是在赵丁家吃的,当晚也住在了赵丁家里。以后的几天里,又跟着赵丁回过两次八组团,其它的时间一直住在安慧家园。有时候赵丁一个人出去,她就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偶然的一闪念,会让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变得多么安静啊,微笑已是她的语言,万不得已说句话,声音也小小的,仿佛耳语。无论走到哪里,都好像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她果真是一个新娘子了,静悄悄的,又幸福又满足。赵丁不在家,她就等他回来。本来坐在床上,她却想到自己正倚着门框,朝暮色中的大路口张望。在她的身后,已经准备好了温热适中的洗脚水。
突然,一个电话让她惊慌失色。
我回来了。
简宁紧忙放下门帘,关上门扇,回身就走,宝髻玲珑,环珮叮咚。
等她清醒过来,发现是在卫生间里。她的手四处乱抓,好像要抓到什么。卫生间里没放水果。她感到自己万分恼怒,气汹汹地冲手机说,你回来干嘛!
我在老家住了一周,我想你……
告诉你,再不要打我电话了,你记住,我们两人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简宁呱哒合上手机,飞速地穿上羽绒服围上围巾。
赵丁推门进来了。你去哪儿?赵丁忙问。她不理,赵丁拉住她。你去哪儿?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八组团出事了?
她使劲挣脱开赵丁的手,一句话不说,冲出门去。
赵丁追到门外,还在疑惑地喊她,你去哪儿!怎么回事儿!
她回了蓝甸,好像有一个世纪没回蓝甸了。她冲上楼梯,一直冲到顶楼。
她冲到了黑暗里,整个世界的夜色都凝聚在顶楼的楼梯道上了。玻璃窗外,后楼暗白的楼体倒还可以看见,还有很高的树的影子也在绰约地晃动,唯独看不见顶楼里的一切。房门,墙壁,都看不见,她就像是被抛在了黑暗的虚空里,一不小心就会失足跌下去,万劫不复。
她忙乱地摸摸自己的面颊,摸摸自己的头发,并感受自己发僵的双手,随后,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悄悄退了下来。
17
两天后赵丁来找简宁,简宁开门见他站在门外,暗把冷笑藏到心底。她就知道赵丁不会立刻来追自己。如果赵丁当时就赶来追自己,他就不是赵丁了。
她的心情平静,把赵丁迎进门内。
赵丁坐下来,果真不提那天的事情,不提这个好像也没什么好提了,突然,两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响了。一个念头从简宁脑子里迅速闪过:她要把武小朋的信息传达给赵丁。她感到自己陡然兴奋起来,但在她走向窗口的过程中,又决定放弃了。打完电话,她走回赵丁身边说,一个同事,从老家回来了,约我吃饭。赵丁也合了手机,吁口气说,年过完了。她点点头,也吁口气。浑然不觉中,一切又回到了春节之前的状态。
赵丁要走,简宁坚持把他送到楼下。
送到小区门口了,赵丁见简宁还要送,就让她回去,不料她说自己要去小白鲸,赵丁脸上就很不好意思了一下子。简宁继续往前走,赵丁想叫她,可又觉得没什么好说。她一身冬装,但步履却轻盈敏捷,不是赵丁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向前去,他就不会认出她来。
隐隐的,赵丁感到自己有些诧异。
再去看简宁,已不见了。赵丁转身的时候,差点被一辆车子撞到腿上。他没有看清司机的表情,车子就开了过去。
刚过完正月,赵丁就出差了。到了广东才给简宁打电话,说自己在广东,简宁听在耳朵里,好像广东有什么特别似的,就又冷笑一下。
这次是不用掩藏了,冷笑就挂嘴角。简宁却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叮嘱。添减衣服,调整胃口,都问到了。
她走进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可她觉得还没有说完。她拿起一个苹果,吃着。赵丁问她在做什么,她轻轻把苹果吐在手心里,说,我开了电脑。
赵丁噢一声,忽然问她需要自己捎点什么。她果断地实话实说,不要什么,你照顾自己就是了。
手机挂断了,心头却格登一沉,还有什么话没说到似的。
简宁不安了十几天,总想着给赵丁打个电话,或者盼赵丁把电话打来。可是一旦把手机拿在手里,却又好像找不到赵丁的号码。她回八组团,去赵丁家坐了坐,原想着从赵丁家人的口中听到的他的消息,赵丁家人反要问她赵丁什么时候回来。
赵丁的妈妈说,他怎么又往南方去了呢?意思是说你简宁也不拦着他,又放他往南方去。简宁明白的。简宁的神情也就像是一个受婆母责备的小媳妇。
等赵丁归来,满城流言四起。
简宁看到赵丁打来的电话,就知道他回来了,但她不接。铃声接连响了几次,不响了。
简宁叫武小朋,你过来吧!
她把手机关了,扔在沙发上,然后去冲洗。光着身子从卫生间出来,躺到床上。她看见武小朋巧妙地从曹珊跟前脱身,打了车,朝蓝甸飞奔而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长时间了,甚至也不知道武小朋是怎么进来的。
忽然,她被惊醒了,武小朋在她耳边说,死了很多人了。
什么死了很多人了?她想。好像一片白茫茫里漂来一叶小舟,她的意识回复了。她感受到流进自己嘴里的汗水,是武小朋的汗水。武小朋身上湿漉漉的,脸上的汗水还在往下滴。她身上也出了汗,可是刹那间,她身上的汗回去了。她干爽爽的,还有些发冷。
她非常恼怒似的,使劲推开武小朋的身体,赤着身子从床上爬下来。
她从沙发上取回手机,对武小朋说,你听听,根本没有死人!
她拨了赵丁的电话,口气温柔地说,你回来了?在广东还好吧。
她合上手机,说,听见了,根本没有事。
你听赵大哥的,不如听新闻联播,武小朋说。武小朋趴在床上,向简宁伸出手来。
简宁躺到武小朋怀里,静静地垂了眼睛,手指在他胸脯上一下一下划,小声说,你怎么又来了?我叫你你也不该来。
武小朋说,你十几天都不让我见你,我把你想死了。
简宁一横眼睛,怎么又说死!你怎么又说死?
武小朋说,曹珊天天给我熬白萝卜汤,逼我吃板兰根,曹珊买了两箱84吸毒液,两箱洗衣粉,我们就不会死了。
你很逗,简宁说,从他怀里站起来,低头走开了。她的肩膀颤栗起来,武小朋的视线紧紧追着她。
她走出卧室,低低的抽泣声传了过来。
武小朋沉默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跟过去,看见简宁双臂抱着膝盖,埋着面孔,在沙发上蜷成一团。她还在哭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哭着低声说,我这么老了,我在做什么?你最好悄悄走开。小武,你走吧。
武小朋却说,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你知道。
她没有声息,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面孔还是埋着。
武小朋要走上去,她又说话了,声音就冷静得多。她说,小武,我现在很没心情,你能不能这就帮我买些白萝卜?食盐、苏打、洗衣粉、消毒液都要顺便买一些。你别笑话我。别人怎么样,我也怎么样。
她听到武小朋开门走出去的动静,也依然没有抬头。她想,不管怎样,别人活着,我就得活着。她的手轻触着陈旧的沙发,她想,如果我打算在蓝甸住一年以上,说什么也得换套新沙发,小武说得对,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回到卧室,穿上衣服,去卫生间洗去脸上的泪渍。
无论如何,赵丁那里也是要去的。简宁责怪赵丁不注意身体,又把自己弄感冒了。你不知道病毒的厉害?你要不要命啦?
简宁给赵丁冲药,她装着没看见赵丁的目光。在他的目光里,好像非典病毒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就连简宁给赵丁冲药本身也是一种很荒唐的行为。简宁不理他,不但又给赵丁拿来了七八支传言已断销的84消毒液,还专门往八组团送了两箱。
在赵丁家里,她发现自己的话很管用。
玲玲跑到她跟前,突然打了个喷嚏,她不过才提到个醋字,赵大姐就用铁锅把醋熬了,趁热端到房子里,放烟雾弹似的四处熏起来。
到她自己家,也是一样,她的到来就是对全家防疫的安排指导。她是医学专家,她是卫生部发言人,面向全国,面向全世界。她清楚这种可笑的权威,不过是因为自己身后好像有赵丁在。有关非典的一切,对她而言均为道听途说而来,实际上就连家人谈论新闻联播的疫情播报,也会让她听得发愣。她有必要及时走开,以避免暴露自己在这方面的苍白。
她每天懒懒的,不去上班就很少出门,自己都感到像是个藏匿的逃犯。她躺在床上,或者趴到窗子上,长时地看着窗外的树木和行人。树木发了芽,行人换了单衣。她总是觉得奇怪,奇怪自己的看。自己怎么会像一个被追逃的人一样,从暗淡里偷觑这个世界?
她其实是什么也没看到的,看与不看,世界依旧存在,唯她自己,一个普通女子的简单的生命,时有时无,要么是一片虚空,寂然的,白雾都不可作比,要么只是一个皱缩的秋桃滚在角落,无言地透着寒酸。
又常奇怪自己的安心。不论她想到什么,她都没感到自己的情绪有多少起伏,就像蓄在马桶里的水,冲来冲去,总留着巴掌大的那么一弯。随后也就不奇怪了,这是什么时期?很多单位允许职工搬到家里办公,部分中小学放了假,人人呼吸着84液的气息,好像生活在太平间里一样。
在这危机四伏的日子里,还能要她怎么样呢?她安心,而且甘心。实在觉得不想再躺着了,就慢慢走到厨房,查点储备的油盐酱醋和米面,确信凡是自己能想到的,也都没有落下。她不想别人了,不想赵丁,不想武小朋,不想八组团,不想全国人民怎样面对疫情和死亡。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反而让她感到活得断然和超然。
所以,她走到大街上,听见别人喊自己的名字,就真的吃惊了。
向她走来的竟是曹珊,她就更吃惊了,好像她从来就不认识曹珊一样。
曹珊摘下口罩,露出憔悴的面孔。她比自己还要老!
简老师,您出来了。曹珊客气地招呼她。
简宁慌神了似的,左右打量了一下,发现街上几乎所有的人脸上都蒙着大大的白口罩。
迎面吹来的风还像冬天一样冷,简宁捂住嘴,咳一声。很久不见了,你还好吧,简宁对曹珊说。
曹珊说还好,又把口罩戴上。她露着两只眼睛看着简宁。无望的目光,让简宁不由得心惊肉跳。简宁感到自己就像在街上遇到了死人。尽管是她曾经认识的死人,她也要赶快逃开。简老师!曹珊叫她了。她回头看着曹珊,曹珊背后是一律蒙着白口罩的行人,曹珊就要被人流席卷而去。从她那种绝望的眼神里,简宁看到死亡的苦苦挣扎。
简宁断然地昂首朝前走,她宁愿相信自己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简老师!曹珊几乎是大叫了。曹珊冲过来。简老师,你最近看到小武了没有?曹珊说,小武哪儿去了?他的手机一直关机。他能上哪儿去?
简宁茫然地看着曹珊。泪水从曹珊眼里涌出,很快把她的口罩浸湿了。
简老师,小武去您哪儿了吧?曹珊摘下口罩,抽泣着说,他会不会给弄到小汤山了?
怎么会……简宁说着,眼神柔和下来。
他一定没事的!曹珊狠狠地说,勉强笑了笑。他一定没事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个时代偏要诗人倒霉。曹珊镇定了许多。她靠近简宁,小声说,我爱小武,真的。他搞到的所有诗集我全看个遍。我真的很爱他,简老师。您可要为我保密哟。在苍白的风中,我们开花,以寂寞的手传达我们的语言和温度,以寂寞的手做最初的问候……这是武小朋的诗。听我说,简老师。她微笑着。听我说,简老师,请您千万不要生气。胡彬对您真的有意思。我去他那儿找小武,他又向我打问您来着。他的生意最近可不大好,都是非典搞的!她亲昵地拉住简宁的胳膊,脸孔放在简宁肩膀上摩挲着。简老师,我真的很爱小武。
谢谢你,曹珊,简宁说,我也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曹珊慢慢松开简宁的胳膊,摇着头一个劲儿地看简宁。还我小武,她声音低沉沙哑地说,还我小武。
简宁再次申明,我没见他。
曹珊猛地往后一跳。不要再合伙骗我了简老师!她痛苦地说,我什么都知道,可是你们还在骗我!
不少过路人扭头看她们。简宁压低声音说,你疯了,曹珊。我最近确实没见过小武……
你再不肯承认我就杀了你!曹珊打断她的话,我想过多少次了该怎么杀了你。我给你下毒,我给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说得到做得出!
简宁暗暗吁口气,沉下脸说,曹珊,原谅我现在不理你了。她转身往前走。
还我小武!曹珊还在叫,声嘶力竭的。你一定把小武害了。小武厌倦了跟一个老女人的关系,你就把她谋害了。
简宁头也不回,一个戴口罩的男人问她怎么回事,她不回答。那男人就乜斜着曹珊了然说也对,不这么着就什么都来不及了。简宁瞪了他一眼,走开了。她去了前面遇到的第一家超市,但口罩已经售缺。又慌忙赶到第二家超市。最后在银城超市买到了口罩。一买就是一打。
她朝安慧飞奔而去。赵丁在家。赵丁在打点行装。
只要我在,你就不能出这个门!简宁拦住他。哪个混帐王八蛋的馊主意,都什么时候了还派你出差?他让你送死你知道不知道?
赵丁神情淡淡的。我看你们都疯了,他说,你们这是庸人自扰杞人忧天。话音未落,就阿嚏一声。揉揉鼻子,又是一脸卫生部地接着说,再怎么看重小命儿,也不能这个样子。泰然提着行李,向简宁走来。
我敢给你说赵丁,你这是让我死在这里!你能跑到安全的地方别忘捎上我,你没有安全的地方就好好呆在家里。
简宁紧靠房门不动。她竟忘了摘下蒙在脸上戴着口罩。她的脸上只有一双大眼睛。它们是那么亮,那么无所畏惧。
我要死在这里,你要走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赵丁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来,却忽然停在了空中,不知是要拉门还是要抚摸简宁的面孔。他在简宁肩上拍了一下,就转过了身子,嘴里嘀咕一句,你们是疯了。他把行李放回原处,坐在床边上。
简宁看见了,身子立刻一软。她决定今晚住在安慧。
得空拨武小朋的手机,的确是关机。又联系曹珊,曹珊在那头不说话。她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误会曹珊了。曹珊不仅是要玩一玩。
她心里没底,却宽慰曹珊,小武没事的。曹珊就轻声对简宁说,我是真的爱小武。她不光爱一个人,她还需要天长地久。
简宁不想让自己脸上有愧疚的,但赵丁却看出什么来。赵丁问她谁丢了,她掩饰说是小两口闹别扭,赵丁就不再问。
18
过了一天,他们听到了封城的消息。赵丁没有就此发表看法。他已经无话可说了,早上他从楼下买到一份报纸,一眼就看到了本公司的老佟,忍不住笑了。照片上的老佟,犯人似的站在粗粗的窗棂内,在向外面拍照的记者招手,脸上的笑容显示着自己良好的健康状况。赵丁知道老佟十天前去的西安,没想到回来就被隔离了。他拿着报纸给简宁看,当然不是向她表明疫情的严重,他指着老佟说,你看这个人像谁?简宁说看不出来,他就说出一个伟人的名字,说完就笑翻在床上。简宁再看看,果真像那伟人,别看关在窗子里,倒真有那个气派。简宁放下心来,这回赵丁总该相信了。下午,简宁又回了蓝甸。
这一天来的日子简宁心里很不好过。她不怎么牵挂小武的去向,但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做了很不光彩的事情。赵丁是个好人,甚至是个很好的人,看他笑翻在床的样子就知道了。她回到蓝甸,考虑了一夜要不要把自己和武小朋的事情和盘托出。她不准备继续瞒他,但她要找一个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
不料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赵丁的电话。赵丁口气很急,让她这就下去,他在小区门口等她。她没耽搁,草草梳洗一下,蒙上口罩就出去了。
到了小区门口,看见一辆面包车,赵丁坐在驾驶座上。她走上去,发现赵丁脸色很难看。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心里格登一下。她有点怕问出了什么事。
车开了,赵丁问她吃没吃早饭,她撒谎说吃了。赵丁说他不想吃。
街上行人车辆不多,赵丁却开得很慢,给她的感觉就像在耗时间。
光线已经很明亮了,她看着被阳光照亮的树木,略微觉得有些燥热,但她不想把口罩摘下来。行人也都戴着口罩,偶尔还可以看到穿着羽绒服的呢。
这个春天的脚步多慢啊,好像至今还在郊外踯蹰。
赵丁本来也可以开得更快些的,如果不是在非常时期,哪里会有这么畅通的路况?可是赵丁却像找不到路径,在冷清的街上转悠了半天,才开到广金桥。
简宁瞥见有人向他们走来。那人到了近前,令她诧异地发现竟是钟艾和。顾不上打招呼,就忙看赵丁。
赵丁木着面孔。
钟艾和快快活活的,他总是很快活。他有很多话,不停地说,不管人家有没有听。他还像第一次坐车,两只眼睛不停地往外瞧。车子朝前开去,他就问,赵丁,我们能出去城吗?我们出城回不来不就太冒险了吗?赵丁不答理他,但简宁知道了,他是要开车出城。下意识地要表示反对,转念一想,回不来就回不来,反正两人在一块,不,是三个人呢。平视前方,随他开,偶尔支应钟艾和一声。
在通往郊外的路口,他们果然遇到了由防疫人员和警察组成的岗哨。
赵丁下去了,不知他跟他们说了什么。他回到车上,掉转了车头。
钟艾和很失望,说,出不了城就看不上飞跃虎头崖了。
赵丁突然发怒了,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简宁看得出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急剧地战抖。简宁紧张起来,不知道是什么事让他这么生气,心里又怕钟艾和难堪。
可是钟艾和不过是嘀咕一声,缩了脖子,目光朝窗外瞥着,不吭声了,随便似的,带他去哪儿就去哪儿。
简宁觉得这时候他很像一个受呵斥的小孩子,禁不住替他难过。是啊,难为他一辈子住在丈人家。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缓和过来,对简宁说,他们堵住了一条路,但不可能堵住所有的路,总有路可以出去,可以通往原野。二弟,你在找路啊?
前面的话简直让简宁对他刮目相看。赵丁也好像愣了一下,说,是啊是啊,我在找路。
他重新高兴起来,东拉西扯,还说他的小卖部也卖口罩的,自己竟没想到也戴一副口罩出来。
简宁觉得额头有些湿津津的,但她克制自己没有去擦,也没有动。
车子开到一处旧厂房附近时,简宁陡然紧张起来。她认出了唐人俱乐部,她有一种被人抓住致命把柄的绝望的感受,身上一下子就凉了。她不敢去看赵丁,僵直的目光一直地朝前看去,一望无际的,不见人烟,也不见房舍,再没有阻拦,眼看就要一头栽倒了似的。
赵丁的声音倒是温和,他对钟艾和说,下去看看。好像跟她无关。钟艾和倒不起疑,跟他下去了。他又伸过头来叮嘱她,你呆在车上。她就知道,事情果真与自己无关,就松口气。
眼前的确是唐人俱乐部。简宁这才发现俱乐部后面还有一片很大的空地,挺立着很高的草。高的草枯黄,矮的草才是绿的,竟像矮的是低贱的,只得匍匐在地上。
简宁暗想,两个人男人是去小解了。又暗恨他们怎么不想到车上还有女人?她也要小解了,但她不能像他们那样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如果她不认识唐人俱乐部的老板,就可以到里面找个厕所。实际上她还很担心唐老板从里面出来。她又要忍受尿意,又担心被唐老板看见,一等二等也不见赵丁和钟艾和出来。偏偏让她从镜子里看到了唐老板的影子。
原来服务生见俱乐部附近停了一辆车,就回去报告了。唐老板还是那个样子,也没再胖。说实在的,他的身形倒还是很适中的。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指望跟小伙子一样欣长清瘦?赵丁不也有了肚腩了?赵丁只是不像他那样,脸上泛着油光。
赵丁不过是个穷职员,清汤寡水地活着而已!她想到这个的时候,像是很解气似的撇嘴一笑。
唐老板拿下嘴上的烟斗,向车子走了几步,又退回去。简宁庆幸自己戴了口罩,又隔着这么远,还隔了车窗玻璃,他要认出自己当然不会容易。他认出自己,只会是自己的麻烦。如果他邀请自己进去,她是答应好呢,还是不答应好?曹珊的那些话,估计也不会是乱说。他甚而至于再向她求婚,她又该怎么应付?
好在赵丁回来了。他一个人回来的。简宁心头猛地一紧。他沉默着发动车子,把车开得如飞。简宁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血迹,差点叫出声。她紧紧地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车开了很远,几乎是在街道上乱闯,也没遇上交警把车拦住。
过了柳园路口,赵丁才慢下来,把血迹擦掉。狗东西还能动弹,他轻描淡写似的说,天黑前他还能爬到家里。
简宁用目光询问他。
你二嫂跟他勾搭上了,真是一对狗男女!告诉他郊县有飞跃虎头崖表演,他竟信了……不说也罢,这次就让他记上一辈子了。
简宁只觉额头上冒汗,半天过去,才低低说一声很热。她憋得难受。
她要把口罩从脸上摘下来,刚要抬手,就听见赵丁说戴着。她怀疑地看着他,他并没有朝她转过脸来。
那样的侧影,倒像是刀刻的一般,凛然地让她有了畏惧。同在车子里,却如隔着旷野,把她逼到一个僻远阴暗的角落,断绝了她跟他的任何接近。
后来他又说,还是戴着吧,戴上白色的口罩会显得很美。她一点也不相信他是这样说的。好像是一句赞美的话,却让她顿时从一个死穴里,化作了极小极细极轻的一粒灰,飘荡在遭劫似的尘世上。尘世之大,却哪里也不是落脚处。
气得我两顿饭没吃了,你也饿了吧?他是这样说的。他把车子泊到一家饭馆前面。
简宁很沉很沉地抬起了目光,微弱地一笑。她看见饭馆前面有块木牌,反正不会是一家大饭店,她也懒得去看上面写的名字。
她顺从地下了车,但双脚刚一落地,心底蓦然涌起一阵得胜的感受。
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如实向赵丁坦白自己近一年来的生活,不再提武小朋一个字,甚至也不提自己怎样每日被人跟踪、上星期的一天半夜同事李嘉成给她打来的莫名其妙的电话……她能守住自己的秘密,没向赵丁透露一个字,就对了!
她在这刹那间重新找回一个女人的尊严,但她的确被口罩捂得喘不过起来。即使在冬天里她也没有戴口罩的习惯,可是因为瘟疫,在四月天里,她像大部分人一样戴上了口罩。
她憋得太难受了,在走进饭馆之前,她把口罩摘下来,深深吸了口大街上的空气,清凉而颓败。
赵丁看到了,但赵丁并没说什么。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赵丁大声呼叫服务员,迅速点了菜。
至此,赵丁终归于坦然,好像一日来从来没有过激的反应。
他的目光首先投到了窗外,然后才慢慢收回来,定在简宁的脸上。从他眼里看,他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口罩已经摘下。白色口罩上依然露着的眼睛。
他从前天发现的:简宁坚决地阻拦自己出门,两眼直视着他,好像整张脸,整个人,只剩下这双眼睛了。他的心里怦然一动。
那一刻,他感到很美。容貌和身体会随青春老去,但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老。
简宁没有将目光移开,倒是赵丁悄然垂了眼帘,只看饭桌的一角,这还没吃呢,却有了酒足饭饱后的神态。简宁仍在看他,分明感到自己在他的面前屹立着,眼里也不由得有了不多不少的一些骄傲。
饭馆后面忽然响起一阵惨痛的怪叫,两人身上就猛一激灵。
赵丁忙站起来问,怎么回事?
在杀猪,服务员告诉他,新鲜猪肉供应不上,我们就自己杀来吃!
饭菜端上来,赵丁很快地吃着。简宁也吃。简宁觉得自己胃口不错。
好端端地吃着,目光轻轻一飘,就飘到了窗外。
武小朋怀里抱着一束花,笑吟吟的,穿过明亮的街道向她走来,仿佛不用理会还隔着饭馆的窗子,眼看就要撞在玻璃上了。
去看他们杀猪,赵丁兴致勃勃地提议。
简宁摇头说恐怖,他就自己去了。
一头被吹得圆鼓鼓的猪四脚朝天,放在木板上。猪皮白生生的,光滑细腻,黑毛已被刮净。
赵丁的眼被晃了一下,只觉灵机一动,说道,能不能给我做个戒指?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奇怪,这是什么想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他马上让自己认真起来。可不可以给做个猪皮戒指?他说,用手比划着。
你说什么?两个屠夫问。做猪皮戒指?
两个屠夫哈哈大笑。
赵丁不笑,他走近一步。
这样做,就这样做,他反复比划着。
就是一个皮圈儿,一个屠夫说。
对对,他忙点头,世上所有的戒指都是一个圈儿。
我就知道是个圈儿!屠夫像是受了蔑视,忿然说。我们不是金银匠,但这有什么难的!
圈儿上还可以镶嵌任何东西,赵丁毫无必要地对屠夫解释,镶了钻石就是猪皮钻戒,镶金镶银,翡翠玛瑙……
拿着!屠夫说,这可是最好的猪皮。
我可以付钱……
白送!
赵丁返回餐厅,看着简宁的眼睛,说,嫁给我。
他让简宁伸出手来,把温软的猪皮戒戴到她的指上。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倏然从手指弥漫了她的全身。
是的,是的,我要嫁给你!她连声说。
她哭了。
这是在饭馆里,光天化日之下,她没想到要避讳流泪。
眼泪,不过是含盐的水。泪水无声地流啊,流啊……她举着那根尊贵的手指,歪斜身子,一手按着自己薄薄的凉丝丝的头发。映在模糊的眼里的,是半空中一段暗白的皮肤。
19
他们对谁都没声张,第二天下午就去街道办事处办了结婚登记。竟有很多的人,老老少少很多人因为病了的城走到这里。
傍晚回九号院。那丛石榴树的枝叶间,似乎已暗放了三朵两朵的花。简宁一扭身走过去,毫没道理地在那黑影面前消失了。赵丁稍停,也走过去,弯腰钻到稠密的石榴丛下,悄悄跟简宁蹲在一起。
石榴丛一团漆黑,覆盖在他们身体的上方,他们各自一笑,俨然一人分得一棵石榴树,……植于心头,却如植于旷野。
外面的脚步声远了近,近了远。无人知晓石榴丛下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