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峰

庄稼活粗,不用专门学,更不用老把式口传心授,手把手教,基本上都能无师自通。年轻人照猫画虎,人家咋着跟着咋着就行。用不上一年半载,细皮嫩肉的手满是茧子,木锉一样了也就出了徒。播种打轧,锄犁耕靶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打呼隆种地那些年,有劲的肥料都偷偷往自留地里运。大田里庄稼主要靠土杂肥,不大顶事,粮食也打不了多少。我记事的时候也用一点氨水,就是散着能呛死人味道那种。再往后才用上氢氨和尿素,化肥劲大,可集体账上没大有钱,也舍不得买。快差不多麦黄时候,公社来几个人伙着村里大小干部,挨着地头转悠,公粮就按估产和地亩数交。一般支书所在那个生产队要占些便宜,上边来的这帮人都要少估一些,跟着的人也心照不宣,没人有意见,更没人反对。山区收成靠天,大旱年景麦子一拃高,一村也就交上三两袋子,像是走过场。平原村河汊纵横不说,地里还有机井,水浇条件好,比山区打得粮食多。一个公社的公粮征购任务,全仰仗着洼里这些村子。

收庄稼,秋慢夏急,过秋懒洋洋地就行,像听舒缓乐曲。过麦刻不容缓,得趁麦熟一晌赶紧割回来,《十面埋伏》的节奏。麦子进场不经三天翻晒,性急的麦粒就迫不及地炸芒。套上牲口拉着碌碡,我们那边管这大石头磙子叫石马混,在虚蓬起来的麦子上来回轱辘。一场下来用不一头午,麦粒和麦秸就分了家。扬干净晒干,牙一咬嘎嘣脆就差不多了。很快场里堆砌的袋子一个挨着一个,排成队等着出发。装粮食一般不用麻袋,一麻袋粮食足足有两百斤,扛起来没问题但走不了跳板。用厚白帆布做的袋子,瘦长,比麻袋身材苗条不少,好抱也好扶。

该进布袋的进布袋,上垛的上了垛,场院也就空了,这间隙成了壮汉较力舞台。闲得蛋疼的劳力,手脚无处使,刚七死八活地过完麦,还没喘口气,荷尔蒙沉不住气,都朝碌碡使横劲。浑身蛮力的小伙子单手抠住脐,吭哧一声,碌碡老实地立起来。更绝的是用屁股撅,这活一个村没几个能玩得了。背过身,蹲下用屁股抵住碌碡,憋一口气,浑身一叫力,人起碌碡也起。围观的人都跟着欢呼鼓掌,心里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干农家活,肩垮腰瓤,让人瞧不起。但对这些人,都服。邻村宝强壮如公牛,一口气能连撅三个碌碡。每年都要这样闹腾一阵子,邪火都泻了,收收心去交公粮。集体交公粮那些年,粮所的男人女人都五官错位,眼上了头顶。嘴像是贴了封条,轻易启不开,一脸“阶级仇”。一旦开口,都跟吃了枪药一般,一肚子不耐烦,随便不管问句啥都要训斥一通。在场院里不管多野的汉子,都老老实实听训,大气不敢喘一口,平日说狠话亮彪的劲儿都没了。交公粮随便说句闲话都要视为大不敬,收粮食的大爷脸一黑,死活不收粮食。

粮所验粮,有专门家什,跟蚊帐杆差不多。头上是个活动的空筒子,套在杆子头上,活结上有个方口。用这杆子往粮袋子里一插到底,拉出来一筒粮食,哪一层的粮食都有。底上掺了湿粮就会露馅,那就吃不了兜着走。当然,定级划价也看人,熟人来了直接不用验。验完粮如给个高价,千恩万谢完,抖擞起精神来走跳板。男人掀碌碡是个本事,扛着粮袋子上跳板更是个本事。前者凭蛮力就行,后者主要是把握平衡,跟走钢丝一个道理。粮仓得有四五米高,斜横在粮仓上的大木板厚厚的,有尺半宽,容下两只脚稍富裕。扛着百多斤粮食踩上去,颤颤乎乎地像是轿杆,一般人能晕了。走到粮仓沿上,还能挺住,一撒手,袋子里粮食瀑布一样落下来,一层一层把粮仓填满。玉来哥就不沾闲,他走路一摇一摆的,没劲,抬头看眼跳板,就眼晕。他从不敢走跳板,他扛一布袋粮食也很勉强,壮劳力都笑话他。集体时他不用动手,后来分地后,也有人帮他。分地后自家交自家的,我跟着爸爸去交公粮,收粮食的也能说几句软话了。进门就看见了所长,粮所所长掐着腰,更是铁青着脸在院子里转,像是视察。这些天的粮所有些像武装部,招兵那阵子最牛,有段子说武装部:大盖帽,带红边,吃喝玩闹就几天。征完了兵,没有人求了,跟下台没啥两样。牛哄哄的粮所比武装部要多蹦跶几天,一年除了交夏粮,还要交秋粮,两季都要看粮所人的脸。

不过不犯顶还行,闹拧了还是嘿唬人,把交公粮的给晾起来。所长经常来村里要这要那的,还在我家吃过不少饭。他嘴角上长个大黑痦子,痦子上还长了一戳毛,我知道他好酒量还打得一手好牌。爸爸递过去支烟,他接了没抽,夹在耳朵上,那边耳朵上已经有了一棵。然后说一句:人多,稍等!就去了别处转悠。我们顺利交完粮还没走出门,就听到一阵高声的吵闹声。我又跑过去看热闹,是邻村那个宝强在骂。宝强说话冲,呛人,收粮食的不吃这一套,就说他的粮食不干。宝强让他现场化验,没人搭他腔,气得他像头发疯的狮子,手指攥得啪啪只响。他村里有人过去帮着说话:这麦子要是做种子,发芽都难。粮所的人一句话就给喷回来:没你事,瞎喳喳啥,你不想交了!宝强再也忍不住,亲娘祖奶奶地破口大骂。最后他把粮食撒了一地,暴跳着出门而去。这一幕有些惊心动魄,要是搁在庄里宝强肯定会动手。

出了粮所拐进公社大院,爸爸去结算公粮和提留款。镇里管事的这个人,也经常骑着车子来村里吃饭。我和他也不陌生,知道他闲时还能咯吱几弓子二胡。他家我去过不少次,我们每次来都顺便带些东西。他家小孩和我差不多大,像是个剥皮白煮鸡蛋。他女儿更漂亮,粉面桃腮,身材匀称,身上总是香香的。他儿子有个稀罕玩意是把橡皮匕首,电影道具一般,挺馋人。拿起来像是真的,寒光闪闪,使劲往人身上一插,吓得不轻,却白虚惊一场,一点事没有。他一身的确良,上衣规矩的军褂,白网鞋。我却是粗布裤褂,土布鞋。站在一起,一个像是水里出的,一个像是土里来的。他说话要仔细听,曲里拐弯地话里有话,变着法贬损我。我也经常转着圈说不好听的,主要攻击他姐姐,这是他的薄弱环节。他姐姐爱跟男孩子玩,那天我还看见他姐姐跟一个男孩,一齐进了大沟里去。一说这个他就急,脸红,鼻翼一张一合的,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当着面对我爸爸称叔叔,背过身就直呼其名。他爸爸来村里,都是七个碟子八个碗的,招待隆重。来他这里就是食堂打碗白菜豆腐,顶多上街买包小炸鱼就打发了。我记忆中去他家没有空过手,可他来村里却从没带过东西,连烟都舍不得抽自己的。

他家有个专门小屋,里边放的全是好吃的,粉皮、粉条、苹果、梨都有,满满当当。他经常和他姐姐两人抓把花生,和投石子一样相互砸着玩,掉在地上也不捡。我还见过他拿着月饼在地上撒轱辘玩,玩尽兴了就用脚踩到土里去,像是踩一个烂了的苹果。如此面对面的大手笔挺震撼,这一点我可能一辈子也难以超越他。这样败坏东西,对我具有摧毁性,我却一句制止的话不能说。还是他厉害,这样对我的打击比说他姐姐闲话威力大。还记得他家破天荒给过我们一次大米,装在一个小书包里。没舍得吃,放了好久才做了顿大米饭,我第一次吃到国库里的米。米香至今弥留于唇齿。我们和他家没有亲戚,更算不上朋友,却要一本正经地走动,多年后他爸爸调走才断了,当然这层关系算不得交情。他和他爸爸看我们的眼神,如同荣宁二府的人看远房亲戚刘姥姥。他们吃的是雪白的馒头,精粉的,飘着诱人的香。那种白面的味道,带有的香甜,是没有吃过窝头和菜团子的人感受不到的,永远都不会懂馒头的无穷魅力。没分地之前,我们只有过年才能吃白面,平时改善生活,也是一半玉米面和上一半白面,掺和着吃。地成了自家的后,人不再偷懒磨滑,当年就吃上了馒头。不过人家还有副食,油和大米什么的。还可以不用考学就能招工,还可以当干部,种庄稼的孩子没法走这条路。后来只要家里来了城里亲戚,我打内心里不欢迎。他们不看这些人巧舌如簧,一旦去了他们那里,就完全变了一个人。那些年去城里走亲戚,就是洗过澡也得再洗,怕脏了人家被子,甚至你用手掰过的馒头,人家宁肯扔了都不吃。那些年,小喇叭里经常一遍遍地放《扬鞭催马运粮忙》,说实话这支笛子曲不错,但我想作者魏显忠先生一定不是农村人。乐曲热情明快、朴实,这样描述农民驾着满载公粮的大车,那份喜气洋洋真感人。马蹄击节,车轮吟唱,丰收的喜悦撒一路。魏先生肯定没种过地,更没进过粮所。还有儿时老师教过一支歌: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前头装的优质钢,后头装的丰收粮,备战备荒为人民,铁路工人运输忙。这场景更大,一火车得是一个公社的粮食还要多。当时我问过老师:这么多粮食运到哪里去?被剋,说我操的是叔伯心。

在我出生前有几年,据说遇上了灾害,乡间饿死了不少种粮人。又过了多少年,日子越过越好,本世纪初国家免了皇粮国税。四千年的旧例,一笔勾销。粮所的大门不几年就长满了锈,门庭不再若市,那些一度牛得不能再牛的收粮人,灰头土脸鼓捣些生意做。粮所、供销社、拖拉机站的人上街和人说话,声音都降了好几个八度。农民真好,更早些年大家唱: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亲人尝一尝。还有好听的《拥军花鼓》,给八路军送猪也送羊,毫无保留地支持革命。后来又唱着《沂蒙山小调》送军鞋、军粮,更动人的是妻子送郎上战场。扬鞭催马运粮忙更是延续,只要国家需要,要粮给粮,要人给人,倾其所有。魏巍说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我无异议。我要说农民最可爱!它们是辛劳的蜜蜂,赵本山说:这活好,一辈子不用退休。据说再过几年,不再称他们农民,要统一改为居民。
2019年11月29日 星期五
作者简介:

赵峰:一九六五年生,山东平阴东阿镇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出版有散文集《就那么回事》、《谋生纪事》等,散文集《混口饭吃》、《哦,跑马岭》也即将与读者见面。现居济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