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祖屋的眼睛亮了
文/黎洁
梦里,我以简笔画的线条,千百遍地描绘过祖屋。它是由两面窗户做眼睛,两扇大门做嘴巴,屋顶上有一个三角形的烟囱,冒着几缕炊烟。
“小年到,年关到,姑娘账下剪窗花,剪好窗花送情郎,撕开鸳鸯各一面。”伙伴们边玩边喊。
杀猪宰鸡、蒸烹扫房已毕,庭院里开阔了许多。南边花园里的牡丹、杏树等,底下堆了一圈厚雪。年的喜气,从迎春花的爆芽里升腾起来,大门外的竹子,脆生生地骑上墙头,四只眼的小黑狗蜷在窝里,耷拉着眼屎继续睡,整个院子,素净得像一位老人。
祖屋很旧,是我那地主家的爷爷奶奶住过的。典型的四合院,东房北房住人,一律是小格窗,雕花门。窗子有内外两层,外层是窗棂,由许多小方格组成,内层是两扇实木窗。西面是厨房,南面是花园及敞篷。

待嫁闺中、年方十八的大姐,吃完早饭,就开始剪窗花,我很开心能给她打下手。先糊窗纸,把外层的窗棂卸下来,用大白纸糊上底色,然后开始剪窗花。
大姐生得不漂亮,没念过书,却心灵手巧。她拿出一个很旧的盖碗,揭开盖子,轻轻地打开一个丝棉卷儿,摸上去柔软细腻,已经发了黄。据说是奶奶留下来的窗花模本,拓在蚕丝上,再用宣纸搓成的细绳钉在一处。有狮子滚绣球、金猴送桃、腊梅报喜、连年有鱼、金虎下山、角云、耕地、鸟笼等两百来种,包含了动物、植物和农事等生活领域。
奶奶在父亲八岁时,就已经去世,大姐虽没有见过她,对这些模本却爱不释手,有一天居然无师自通,学会了剪窗花。
我们选好样式,用印蓝纸拓下来,贴在一沓红纸上,再用针线固定好,就开始剪了。细小的剪刀,灵动的双手,大姐盘腿坐好,低头剪着,拉长声调唱道: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那模样,像电影里的小花,我从没发现她有这么美。其实,我知道,大姐那时候一直都不开心,因为她要嫁的我姐夫,是父母命、媒妁言的,她都不敢想,他们有没有未来。
遇上石榴籽,猴眼睛等小圆孔,就燃起香头去烧,这个工作最适合我,我很用心地完成。
大姐手中的剪刀会画画,随着纹样,一会儿旋转飞舞,如行云般流畅,一会儿快速机械,如锯齿般整齐。剪刀不停,歌声婉转。偶尔停顿不唱,定是剪到了关节处,得屏息凝视。

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动植物,染着鲜活的生命红,就这样从大姐手中跃然纸上,这是红窗花。
大姐说,红的太艳太飘,还需要剪些黑窗花来压阵。那时候没有黑纸,先用白纸剪好,再贴在白纸上,用煤油灯远远地一熏,好端端的白纸,就镀上一层碳色,揭开来就是两个窗花,一个留黑,一个留白。
窗子是屋子的眼睛,镂空的部分,就是窗户的眼睛。
在那个没有玻璃的年代里,镂空的部分多剪八瓣的菊花。拿一张方格白纸,沿中缝对折四次,再沿整块的一边,剪出半朵长荷花瓣。展开,一朵八瓣的菊花就飞了出来。这样的小制作,通常由我来完成,我也学着大姐的样儿,边哼边剪。后来,我也遗传了边唱边做事的基因,高兴了唱,难过了也唱。
剪好了,排版。红色的、黑色的、取黑留白的、镂空的,错落有致地摆好,再用浆糊粘牢边角。镂空的通常要居于中下,坐在炕上,可以看到院子里进来的人。
用我现在几十年受教育的收获,这该是创造思维的一部分。剪、排版都需要设计构图、创新想象。后来,我也爱上了绘画,服饰上也偏爱经典民族风。再后来,儿子大学也学设计,有一天打电话告诉我,“老妈,我这次参赛作品的设计灵感,是来自你身上的民族风。”
终于,北堂屋、东厢房的四扇窗,都挂上了新窗棂,红色为主,黑白相间,典雅大方。两间祖屋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隔着窗的对话响起来——
大妹,你家窗花好看,我来借样子了!
好婶子,尽管拿去用。
大妹,给我剪个红菊花当眼睛。
这个简单,给你剪一对。
窗花贴好了吗?
早好了。
对子贴好了么?
好了。
门帘挂上了吗?
刚挂上。

除夕那天,贴上一横两竖,墨字红底的春联,再挂上大姐绣好的白门帘,祖屋的嘴也涂上了口红,唱了起来。
等家家屋顶的烟囱冒出青烟,堂屋的眼睛亮豁了,嘴巴都涂了口红,整个村子就火了。只等除夕的烟花爆竹,惊飞红福袋、绿福袋、花福袋一样的伙伴,满世界就下起了红包雨,所有飘摇在童年里的年,就重新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