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津寻仙记
赵方新
本来以为高级神仙住琼楼玉宇,镇日价扯着不着边际的闲篇,餐霞饮露,一副无法比拟的幸福样子;次一级的神仙住深山老林,围围棋,吃吃松花(不是蛋),喝喝泉水,还故意把自己弄丢到云深处,等着人来松下问童子;最次级的神仙流落凡尘,露宿街头草野,混迹三教九流,等着白日飞升。
这次到夏津,颠覆了我的成见:原来神仙不远,就在身边。
早年我喜浪游,曾假访友之名来夏津,辗转觅到了他位于县城东北三十多里的村子。想来竟快卅载了,古人说白驹过隙,当然怅惘了,现在才体会出其中的惊心动魄。
那时对夏津的印象是疏淡的,浅浅的,未曾多加留意的缘故吧,不过,到底是有的,雁过留痕嘛。一个是种棉花多,几乎满眼都是大片的棉田,“金高唐,银夏津”,名不虚传,都因两县种棉而得誉;似乎到后来,鲁西北不再流行种棉,夏津仍然保持了一定数量的面积,说明这是个传统,传统不好改,而且好传统也没必要改啊!再一个,这里人的装束有特点,上年纪的男人大多头裹白毛巾,也就是陕西人说的“白羊肚”,女人呢,戴碎花方巾,颜色不一。这跟此地的风沙有关,历史上黄河两次流经夏津,甩下绵绵黄沙,小风一掀,飞沙迷迷,打得人满头满脸,眼里揉不得沙子,头发里进了沙子也很不舒服,经常洗头又费水费“胰子”,太奢侈,不像过日子的来头,易招人口舌,干脆来个防患于未然,自筑一道“防沙墙”吧,也就有了这个装扮。还有一点,属于地貌方面的,田野里随处可见高高低低的土丘,密覆着杂树行子,桑树,山楂,枣树,梨柰,桃杏,真真不少,听着就叫人齿颊流酸。记得一年秋末,我跟着朋友在漫洼里转悠,远眺处就是一座座凸出地面的沙丘,上面的林木金灿灿的,如同一个个扇面打开着,煞是媚目。朋友曾专门带我去看了一株奇枣树,被豢在一个院子里,枝叶繁披,油光光的叶子下露出的枣子形状各异,据说有十几种之多。这样的枣树全国独一无二,果子在过去是要进皇宫的,至于味道如何,我没有发言权。不过几年后,听闻这棵奇树被一个五台山来的道士给砍死了,他准备用这棵树材造什么宫啊殿的。真是可惜,糟蹋了一棵好树;真是奇怪,五台山还有道士!
这次“中国作家走进德州”采风活动,我们一行几人选了夏津,兴致都挺高,有点旅行团的意思,当然是带着任务的,不同于一般的走走看看。五月初的天气不冷不热,微风里飘来田园的气息,大田里绿油油的麦子秀着穗,路边溪坡上野花吐芬,湛蓝的天宇中掠过鸟的影子,滴下几声银亮银亮的啁啾。
我们下榻的宾馆不远,新起了一处庄园,名曰“椹仙村”,同行的夏津县委宣传部的刘广欣先生介绍说,这是德州市一家大集团投巨资开发的旅游项目。
晚饭后,我跟炳银老师没感到舟车劳顿,咏戈老师临来“磨了腰”,婉拒邀步,我二人便在广欣先生的陪同下,施施然向着那处灯火通明处走去。过石桥,穿牌楼,步入其中,两侧都是仿古的房屋,五花八门,卖着各种吃食、玩艺儿。一个广场中央高耸着一座楼台,仿天坛的样式,周身挂满灯盏,无比雄壮辉煌,气势恐真天坛也退避三舍。它的北侧不远是一座客家土楼,造得有模有样,实际是一家宾馆。正西则是一座榫卯结构的古建筑,名曰“将军府”,进去一看,原来是一座古戏台,一个雕饰繁复的圆穹型藻井覆盖其上,为的是拢音,混响,扬声,我们的古人果然了得,竟然能造出这样美丽而庞大的“扩音器”!这座建筑原在江西省,是花钱原装买来的,魄力够大!话说回来,江西那边的人胆儿也肥,也不知道多年后他们会不会后悔,可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呢!
转了一圈儿,虽然开了眼界,还是有点憾意——没有遇见“椹仙”呀!刘广欣倒是告诉我们,里面有一场大型水幕实景演出,讲述天上的“椹仙仙子"如何来到人间救苦救难的故事,炳银老师摆摆手,不言而喻,他什么阵势没见过。当然,我也不会幼稚到真的认为这里有神啊仙啊的,是一种文人的小情调在闹幺蛾子吧。
翌日是一个蓝宝石般的好天气。我们欣然登上电动敞车,“铿"一声启动后,车子便带着我们驶向“黄河故道森林公园”深处。
这片由400多公顷两万余棵古桑树组成的林海,2018年4月被联合国粮农组织认证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全国获此殊荣者仅十五处,山东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这几年夏津县搭上全国旅游热的快车,发掘、保护、包装古树群,让这些曾经被遗忘或忽视的“老朋友”焕发了新生机,重新走进了大众视野。因为“桑”与“丧”同音,叫起来没口彩,此地人士便以“椹”代之,而“椹”其实是桑树的果实,不过以部分指代整体也是符合修辞法的,更何况事关一地经济民生大事,完全合情合理。“椹”字从木甚声,木中甚者为“椹”,什么甚?甚什么?年龄老、结果多、枝干茂、用途广、耐贫寒,等等,集诸多“甚”为一身,果然“椹树”也。
迤逦而行,触目全是蓊蓊郁郁的桑树。单是这些树的枝干就够人品咂半天的,干色铁苍带灰,浓淡不匀,皲皮裂纹,如沟壑纵横,又似书家挥洒出的金钩银划,遒劲飘逸,却多了几分非人为的自然天成;枝条的势道弱了些,皮色青白,但勾勾画画,涂涂抹抹,一样有水墨的韵味。本草中有个桑白皮,功能泄肺平喘,利水消肿,我原以为就是桑枝的皮,后来知道是桑根的皮,好歹都是一家子,不算太没谱。桑树的叶子掌型,清风吹来,满树叶子招摇,便像无数小手在挥舞,迎迓着来宾。最妙的是,藏在叶片里的椹果,半遮半掩,欲露还羞,青青涩涩的,白白嫩嫩的,深红浅红的,黑紫黑紫的,叫人一眼便看透了它们从少女到老妪的一生。
炳银老师身手矫健,攀枝摘果,吃得不亦乐乎,好一似大圣回到花果山。咏戈老师明显气势不雄,似仙姑拈花,只意思了意思,接着,便挂出免战牌——原地留候,不跟我们继续深入了。也只好如此了,好在身边桑树不少,阴凉足够大,果子足够多,行人亦稀,足够清静。
我们走上一道曲折的水榭小桥,行至水中央,一座风雨亭翼然而立,坐着几个歇脚的游客。炳银老师跟人家打着哈哈,也坐下来,恰巧身边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便唠起了家常嗑儿。
“老人家高寿啊?”
“八十九啦。”
“哟!耳不聋,眼不花,牙也是原装的吧?”
“可不呗!这些年生活好了,没啥愁心事,活得滋润。”
旁边一位中年妇女插话说:“俺奶奶她还有个九十多岁的姐姐哩,身体也不孬。”
“哦,看来你们家有长寿基因啊!”
老婆婆满脸褶皱一抻笑了:“啥基因不基因的,心里没事就怪好的。”
“跟你们这里的环境也有关系吧?”
中年妇女接过话头儿,“反正经常到这里转转,心里头就透亮,舒坦着呢!”
炳银老师是文学评论大家,喜欢通过举例子加推理得出结论,这时职业惯性来了,“看来你们这里的小气候营造得不错,空气清新,金不换啊!生活在这里,想不长寿都不行啊!”
刘广欣笑着说:“咱这里的桑树全身是宝,椹果可以鲜吃,干吃,酿酒,榨汁,桑叶、桑枝、桑皮都能入药,还有一种在桑树上生长的菌类,叫桑黄,更是名贵的中药材。而且除了桑树,我们还有大面积的杂果林,吃的天然有机,呼吸的富氧离子,又有这么多中药材保驾护航,身体自然就好。”
听着几个人的交谈,我轻轻颔首,再仔细打量眼前这位耄耋之年的老妪,她面容和静,意态娴雅,挂着淡淡的笑意,令人讶然的是,老人的眸子还很清亮,像翠莲丛中的白荷花,白帽下露出的头发白中夹灰,她的身后是一泓碧绿的湖水,水里有细细的银鱼画着涟漪,再远点桑林苍郁,鸟雀其间,宛转和鸣,树下落着一些椹子,有的是熟透自己落的,有的是被鸟啄落的,有的是被风摇落的,有的正好落在野花上,野花也品尝到了美味……湖波的折射光从老人背后打来,循着她的身影勾勒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光弧,我恍然了:这不正是我要寻找的仙人吗?我越看越觉得老人神奇起来,遐龄步健,浑然忘世,怡然自得,若一起身飞升而去,亦不足为怪也。
有人忽然开玩笑道:“范老师跟人家比,可是望尘莫及喽。”
刘广欣似乎窥破了我的心思,说:“我领大家去看看真正的神仙吧!”我们一听都来了精神,脚底生出力气,跟随他沿着林间的砖墁路呼隆隆走去。路两侧依然是白土地,全是细细的沙子,踩上去就是一串脚印。这些沙子都是黄河携带来的,早年谁家生了孩子,就弄些回去,过过箩,筛出杂质,装进一个粗布缝成的布袋里,再把赤婴往里一顺,系上带子,一宿甭管他,安稳着呢。老人们都说睡土布袋,漆不着,不长火。我觉得还得加一条,安全,孩子穿着这身行套,想打个滚都难,更别说滚到炕下了。这个习俗在黄河下游两岸很普遍,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有。
“看,到了。”刘广欣将我们引到一个小园子里,两株古桑树煞是奇异:一株匍匐在地,做势欲飞,一株夭矫在天,弄云舞凤;它们的枝干一律是苍老的,似乎不是一般的老,有种时间凝固的感觉,倒在地上的那株,主干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相连,却支撑着一身繁茂,结出星星点点的果子;另一株也挺奇特,主干一分为二,犹如被巨灵神的斧头从中斫开,俨然一道庞大的伤口,但两个分干依然倔强地擎举着一爿生机,就跟分家的两兄弟,标着劲地过日子一般,谁也不甘落后。
在一块牌子上有关于两株桑树的介绍:
双龙树
千年古桑,神奇地呈现出“双龙争雄”的架势,横卧在地上。这两株树为“腾龙树和卧龙树”,树龄约为1500年左右,两树一腾一卧,一静一动,漆黑的树干支撑着厚厚的一层一层的用枝叶连成的洞天,即使被雷击成两半,生命力依然非常顽强,风霜吹不倒,烈日晒不枯,新枝绽放嫩芽,茁壮成长。
哦,还真是冤枉巨灵神了,原来是雷神施法。那么,请问雷神先生,你为何发此雷霆之怒呢?为了惩罚?为了逞威?无缘无故?还是打偏了靶?唉,看着这棵不会说话的老树,我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世上的道理是讲不得的,何况要跟天上的神仙。哦,念及此节,我恍然明了:原来雷神一击,是为了帮它们成仙成佛!是啊!人家被称为“双龙树”,龙,本来就是神异之物了嘛。我觉得要是按照得道成仙的标准,这两株古桑肯定已经位列仙班了,有较真的人会问:“那它们怎么还在人间呢?”很好回答:“为了度化世人。君不见,世上熙来攘往多少名利客,千千年来名缰利索之下,不见减少反而多;君不见,红尘内外痴男怨女何其多,世情总是勘不破!君不见,灯红酒绿浑浑噩噩几人醒,朝也朦胧暮也懵懂。”然也,然也。我暗自答应着。
忽听耳畔一声吼:“快来吃千年仙果啊!吃一颗延年益寿,吃两颗身轻体健,吃三颗与天地同老!”原来是刘广欣又在为他们的农产品打广告。
我从迷迷瞪瞪里挣出来,见炳银老师一手拽枝子一手摘果子,边摘边吃,脸上流溢着兴奋的光彩,“愣着干啥?快来吃几颗吧,千年老树的果子可稀罕着呢!”我纵身向前,轻舒手臂,分开枝叶,一捏一颗,迅速地吃了十几颗,真是格外清香甜润!这么古的树,竟还结出如此美味的果实,够惊掉人下巴的!
夏津地处齐鲁燕赵交界,算是内陆腹地,历史上战乱灾荒不少,除了生民涂炭外,草木亦不能幸免,这些故道里的桑树便遭罹过多次灭顶之难。即便是前些年,农民们为着经济利益不佳,也曾加之以斧锯,腾地种粮。有识之士力争阻之,才得以部分保留。前几年,当地政府认识到了这些林木资源的价值,划定保护区,实行统一管理,由农户具体负责,每年给予农户一定经济补偿,另外椹果收入也归农户所有,较好地解决了桑树的生存权问题。想想也是,人是天赋人权,草木何尝不是天赋草权、天赋木权呢?人老是把自己当做自然万物的主宰,这种思想大错特错,要不得,我们只是大自然的一小部分,可能连个小手指头都不是,大自然翘翘小手指头,我们就得天翻地覆。这里好,古木蓬勃,新干茁壮,鸟欢虫欣,能让人静下来,体味万物谐和的韵律。
我也很欣幸,一下找到了两位神仙,默默祈祷:“请两位老神仙赐我光与梦吧!”
看看日头已爬上树冠,脚力也疲了,我们便抄近路回返,小路却蜿蜒着升到一个慢坡上,向北眺望,于树影间洇出一处灰墙红柱青瓦的古建筑的影子,人道是朱国祥纪念馆。
朱公于康熙13年由京官遭贬来夏津就知县任,他是个实干派,来到夏津后就访贫问苦,兴办水利和学校,没多久就发现此地百姓为风沙所苦,于是教民“勤于耕耘,务以桑粮为本”,“谕植桑柘,固沙防风,沙田可利稼禾,果实可丰囊橐;谕民树桑,其意拳拳。”由此,夏津百姓大兴植树种桑之风,绵延而下,至清中期,黄河故道内已绿荫遍撒,行人可“援木攀行二十余里”。朱国祥造福一方,擢升离任,万人空巷,攀辕卧辙,挽留再三。老百姓是知道感恩的,在朱公去后即为他建了一座生祠,时隔三百多年又在他当年踏勘沙情,坐镇课农之处修了这座纪念馆,缅怀这位封建时代的好官。
因时间关系,没到祠内瞻拜,但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这是一位真神,一位护佑一方百姓的神祗。我想到“椹仙村”里的实景剧,要是把朱国祥先生的事迹融入其中,可能这个故事更接地气、更有历史厚度,而不再是单纯的撮空捏造了,因为朱公才是人民心目中真正的“椹仙”啊!
步出茂密的桑林,丽日在天,白云悠悠,乘上电瓶敞车,耳畔顿时风声飒飒,昨晚宴席上炳银老师乘兴吼唱秦腔的情形,忽然跃出脑际,这是为哪般呢?不晓得,可能他那沙哑苍凉的嗓音更适合在这黄河故道里悠扬吧: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那个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呀依旧笑春风……
寻仙之旅接近尾声,有必要总结一下,今天总共觅到仙人四个半,长寿老婆婆, 双龙桑仙人,朱公国祥,那个半仙是谁呢?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简介:
赵方新,山东齐河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出版长篇报告文学、散文集、诗集9部。长篇报告文学《浴火乡村》(合著)获得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长篇报告文学《中国老兵安魂曲》获得第七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现任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山东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