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艾建新

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但是他对儿女们的爱却像一坛老酒,储存在我心里,越久越浓,越品越醇厚。
回望父亲勤勉辛劳的一生,是平凡曲折的,也是极苦极乐的。在他74年的有生岁月中,为家人为亲人当然也为这个社会献出了自己毕生的心血,给我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
父亲13岁便失去了父亲。少年丧父,辍学务农,其苦可想而知。
那个特别的年代“共产主义劳动大学”遍地开花。余江高公寨分校就留下了父亲苦读的身影。那当然是在遇到母亲之前。
父母共生下五个孩子,没有一个失学。这样的家庭在当时的农村比比皆是,都是困难户。这逼使父母在生产队里拼命地劳动,早出晚归,苦活累活抢着干,为的是多挣几个工分,给我们凑学杂费。美丽的田野常见父母拖着疲惫的身影。
父亲是个本分的农民,像一棵朴素的庄稼,跟泥土说说话,跟水稻聊聊天。他常常挂在嘴边的几句话就是: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从小父亲就给我们灌输读书的重要性:只有读书才有出路,只有读书才会出头——只要会读书,砸锅卖铁也供你。
父亲算是半个手艺人,石匠,木匠、篾匠,样样都会一点,也拿得出手。尤其是他编织的鱼篓,精巧又实用,弟弟拎出去,令小伙伴们羡慕不已。抓回来的黄鳝、泥鳅,小鱼小虾也特别多。朴素的餐桌上不缺“荤腥”,还真要感谢弟弟。父亲靠这些小技术活,有效地弥补了家里拮据的经济。父亲做的豆腐和米糖也是棒棒的,四邻八乡都啧啧称赞。父亲做的斗笠,村里人也很羡慕。特别是跟雨伞一样大的,更是引人注目,堪称一绝。父亲砌的土灶比石匠砌的都好。印象中,父亲还会配钥匙,时常帮人修理农具和自行车。儿时的我认为父亲是无所不能的。毫不夸张地说,父亲天资聪颖,乐善好施,堪称乡村能人的典范。
父亲很节俭,很惜物。最见不得浪费米谷,掉在桌上的饭粒也要捡起来吃掉。常说,喉咙深似海。“不晓得锅是铁铸的”,儿女们常听到这句教诲。
也许因为寂寞和劳累,父亲喜好喝酒,喝的都是最便宜的酒。至于划拳,更是村里的高手,远近闻名。这一嗜好直接影响了我和弟弟。以致我的微信昵称就叫“酒使一生”。
我唯一的舅舅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婿,个个善饮。逢年过节聚在一起,父亲“酒”战群雄,“拳”占上风。大表哥春生说,也就姑父经得起我们轮番轰炸。
作为紫云阁赵家的女婿,父亲当然常去我们外婆家了。还为赵家村修路建祠堂捐了款,为自己赢得一份“荣誉”。
我七岁那年,有一天发热、憋气,病得很厉害。父亲用独轮车推着我去公社卫生院。经诊断为白喉,所幸抢救及时,做了气管切开术,至今脖子上还留了一道疤痕。医院白色的墙壁像白色的梦魇从此便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大约我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父亲去刘家站送粮,竟然给我买回了一本连环画《清水湖上》,还有一小袋烤熟的板栗。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父亲也想方设法带给我许多的快乐。由此想起了姑妈带我去邓家埠逛街时过吃的清汤;伯父从会上坪赶集带回来的一个肉包子,让我从村头吃到了村尾。那都是旷世美食啊,回味无穷。
那时生产队经常开忆苦思甜会,父亲当过生产队里的出纳,还略通音律。队长是父亲的老庚,开会前提议先唱《想起往日苦》,往往叫父亲领唱。父亲还会吹口琴,竟然还得到了上海下放知青的称赞。为了提高收割的效率,父亲一度想改良一下打谷机的配件,并得到了上海知青的肯定。我曾看过他画的图纸,但是最终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全国挨饿的时候,父亲有幸在食堂里做过一段时间炊事员,这使他比一般人多吃到几粒饭,这也是他偶尔会“炫耀”的事情。
上世纪90年代末,父亲在鹰潭日报社还做了几年门卫,看看书报,搞搞收发,戴副眼镜都像个知识分子了。父亲最欣慰的是上天赐与他五个儿女,花甲过后,父亲离乡别土,走向繁华的都市,先是跟着弟弟在昆山,后来又跟着小妹,从合浦到北海,再“定居”南宁,风平浪静,过了蛮长一段安闲的日子。村里同辈人说,年轻时得苦吃的“俊崽哩”年老时得世面见,真是享到了儿女的福。
70岁以后,父亲脸色红润,精神饱满。眼不花,耳不聋,声如洪钟。在竹溪苑小区下下棋,聊聊天,悠然自得。不了解情况的人都说他是江西来的老干部。
2012年秋,幼时那种白色的梦魇又窜入了我的眼帘。10月的一天,小妹让我知道了那张令人欲哭无泪的诊断书。那是来自北京权威医疗机构的复诊。那家医院都是给高级领导干部治疗保养的,父亲有幸乘飞机去京城检查,全赖小妹之力。2012年10月14日晚,小妹做东南宁一家高档酒店,宴请了主刀医生。我的心里则是忐忑不安的。
10月15日 20时许,广西人民医院7楼手术室门外,经历了十多个小时的漫长的、揪心的等待,贺榜福、龙小毛医师出来告诉我们,父亲手术成功。刹那间,我有一种下跪谢恩的冲动。随后,父亲被送往住院部十楼的ICU病房。
次日,父亲躺在床上,痛得蜷着身体,看得出来,他一直忍着,尽量不发出声来。他脸色苍白,头发全部汗湿。坐在可以升降的病床上,坚持自己刷牙。妹妹给他洗了脸,弟弟给他刮了胡子。我在心里说,父亲,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们祈望重病康复的父亲此后“风调雨顺”,长命百岁。
不料半年后,父亲病情复发。
遥望故乡雨,树老叶归根。或许是有预感吧,2013年4月初,父亲执意要回老家过清明节。在爷爷的墓地,不知父亲和他的父亲说了些什么。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吊亲了。之后在爱民路我的住宅吃了一顿饭,破例没有喝酒,便带着一大摞药物在母亲陪伴下上了K581次列车,终点站是南宁。
2013年4月中旬,长途电话里,父亲语气平静,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4月28日,父亲再次被病魔带到了重症房,已是悬一线,回天无力。我心情沉痛地从鹰潭赶去了南宁。
5月4日,南宁的天气格外阴沉。在得到了医生最后的暗示后,奔波16个小时,我们租车把父亲带回了老家。没想到一回到老家,沾了故土的气息,父亲精神竟然好了许多,让最揪心的母亲也舒展了愁眉。
在这个世界最后的日子,父亲应该是宽慰的。平素散落天南地北的五个子女停下各自忙碌的脚步,聚在了一起,期待着奇迹。共同为父亲唱响生命进行曲,过年都没有这么“热闹”。空前团结,害怕父亲突然离去。
八十多岁的舅舅来了,我们问:“谁看你来啦?”父亲轻轻点下头:“嗯,晓得……”
很多亲友来探望,送来关心和安慰,父亲都心知肚明,只是眼角有几滴不易察觉的泪。
父亲躺在乡下老屋的床上,老式的纱布蚊帐派上了用场。奇怪的是蚊帐的一角还静伏着一只硕大的水牛虫。五个子女轮流陪护着他。父亲说不出话,但心里应该是宽慰的甚至是享受的。
我们则为父亲面临的病痛而忧伤。弟弟和二妹帮父亲艰难地翻了个身,他侧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全身抽搐,喘着粗气。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仿佛与死神达成了默契,又似乎在暗示健康的我们要好好活。
对于儿女们的呼唤,父亲或许听得到,或许根本无从感知,我的内心突然充满了悲戚、忧伤,还有无言的无奈。
2013年5月24日是一条分界线,我们和父亲分别站在世界的两边,从此阴阳相隔。父亲在那个中午的1时09分走完了生命的长旅,带走了勤勉和艰辛的74个春秋和一生的酸甜苦辣。所有的阴晴冷暖、荣辱誉毁都已成为了一个休止符。
2013年5月24日,父亲的生命之灯熄灭了。在电冰棺里,父亲已经成为一座雕塑。再也打不通父亲的电话了,他把手机带进了天堂。小妹说,我会为老爸一直续费保留他的号码。
现在想来,父亲把生死看得很淡,心目当中已经没有生死了,把死亡叫做“回家”。生命垂危时很坚强很知足很平静,其实并不愿麻烦儿女们。
父亲一贯舍得为别人着想。对我也是说得紧,做得松……奶奶说他有慈悲心。
作为长子,我想父亲对我应该是有过希望有过骄傲的,至少在1981年的那个夏天,当得知我是全县高考文科状元时;其实我知道高考前的一次家长会上父亲也曾有过欣慰的笑容,他知道他的儿子比城里的同学成绩更好时,他看到了班主任和课任老师赞赏的目光……
上大学前,父亲为我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以后,天道酬勤,父亲如有神助,水稻种得特别好,黄麻、大豆、棉花、花生也是大丰收,就连菜地里的萝卜芋头和红薯,也比别人的好。1982年夏天卖了公粮后,买了一辆“春燕”牌载重自行车,引来了邻居的羡慕。由此我记住了这只“春燕”的产地——湖北省黄石市。
当然也有过失望有过气闷。回想45岁以前,父亲时常会用他的人生体验训导我鞭策我。如今反省自己,年过半百,事业上不求上进,生活上没有目标,似乎一直等待父亲最后的批评,然而父亲在临近生命终点的时候,已经没有气力批评我了。抑或他觉得子大不由父,“千岁爷管不得百岁崽”……他实在是累了,儿女们的路必须自己走。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父亲生命最后的一段日子里,七只燕子飞进了老宅,东二西五……像是父母和他们的五个儿女。父亲落气后,那东边的一只燕子也飞了出去。我鼻子一酸,眼泪恍然落下。
按照农村老家的风俗,叔叔带着我们为父亲整出了一座墓园,购置了体面的寿枋。父亲最终的归宿就在一片庄稼地旁边,他可以日夜守望他的稻田。父亲安息的“竹家墩”,那里的气味是他最熟悉的。那里有家乡的阳光和露水。在那里,父亲心明如镜。
父亲怎么就不在了?有时候不相信父亲真的走了,我们都以为父亲是钢铁做的,是不知疲倦的机器。我也一直以为,父亲是不会老的。记得大妹妹曾说,在她眼里,父亲一直都是五十几岁的样子。
听了刘和刚演唱的那首《父亲》后,我一下子爱上了这首歌。那细腻朴实的歌词,那流畅委婉的旋律,仿佛写的就是我的父亲,仿佛唱的就是我的父亲。或许,这首歌能让天底下所有的儿女找到自己心中父亲的影子吧!
还是告诉亲们吧!四年前我就发现鹰潭山背社区有个人很像父亲,以致于我常产生幻觉……不时在山背社区看见那个很像我们父亲的那个人,不觉眼眶噙泪……原来父亲一直住在我心里,根本就没有走远。
感谢父亲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我是宁愿相信有“在天之灵”的,那样,他老人家或许能体会到儿子此时此刻的心情。我曾经看过前山艾家的族谱,父亲在族谱上的名字是“艾俊翎”。饮水思源,感谢爷爷奶奶把父亲带到这个世界上,我在这篇文章里记下他们的名字——艾余兆、万水红。和无数龙的传人一样,他们也是神州大地上的生灵和魂魄。
回到承载了我50多年记忆的老屋,感觉父亲的气息还在。锄头和镰刀还有父亲的体温。老屋里到处留着父亲的杰作,他写得一手好看的毛笔字,粗壮有力。在风车上,在轱辘上,在谷箩上,随处可见。甚至在碗盘上,也有他刻出来的字。茶几上抽屉里还有他下过的象棋打过的扑克。老屋里每一个角落都能触摸到父亲的存在,父亲在相框里向我们微笑。
我保留了父亲的一件夹克和一枚私章,还有他学生时代的一本练习册,当然还有一些普通的生活照片。真真切切,弥足珍贵,感觉平凡的父亲也闪耀过不平凡的光彩。
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不忘在父亲的坟前倒上三杯好酒,让父亲闻一下他生前最爱的酒香……希望远在天堂的父亲每天都沉醉在快乐中。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6个多年头了,已在天堂安息。现在想起他也不那么伤心落泪了。
昨夜,父亲随梦沓来。在生命的轮回中,父亲已经变成了婴儿,重回这个世界,只是我找不到他!有时我很想听到一个婴儿面世的哭声,我希望是父亲重回人间。
作者简介
艾建新,1965年12月生于江西省余江县。1985年7月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分配至鹰潭师范任教 。现任鹰潭日报社编委、副刊部主任。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江西省诗词楹联学会会员;鹰潭市作家协会主席、信江韵微诗社社长。政协鹰潭市第九届委员会委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