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连载]
吕俊喜☆长篇小说《祭奠青春》5
第五章:打工
时间如同离弦的箭,往往没等人反应过来,它就无声无息地飞走了。转眼间已经到了1994年的春上了。在清明节那天,一场牛毛细雨悄然而至,它润泽了干枯的黄土高原,于无声之处,将大地唤醒,使得柳芽吐绿,青草渐长,花儿绽放……整个大地好像都给披上了一层青纱,变得朦朦胧胧,忽隐忽现。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庄稼人躲在被窝里吼大觉。可周玉珍却没有一点儿心思睡觉。他此刻的心情正如天上那一堆堆深灰色的乌云,惆怅,难耐,烦闷……他那一双暗淡无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与无奈。他昂起头,想让雨水洗去脸上的愁苦,可那铁青的脸似乎早已麻木。
他又将脸埋进沉重的手掌之中,试图抹去脸上的愁苦,可当他挪开双手后,脸上的表情仍然没有丝毫变化,那两面鬓角上还增添了几条银白色的发丝。
唉!他知道他暂时是摆脱不了这些愁苦的了。他于是又将布满血丝的双眼投向了地面,他多么希望地上有个老鼠窟窿,让他钻进去,远离人世间的痛苦……可这多么不现实啊!即使地上有老鼠窟窿,他能钻进去么?
他抬起了头,平视着村口外的那条公路。幻想着公路上能下来一辆永远不进站的客车,拉着他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躲一世清闲。这能行么?不能,当然不能。他一旦躲了清闲,婆娘娃娃怎么办?家里家外的烂摊子怎么办?谁来照顾他们?谁来管理它们?
原来周玉珍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周海,二儿子名叫周洋。我们先来说说周海。周海小时候得过一场病,刚开始的时候,家人以为只是轻微的感冒,过几天自然会褪去,就没有悉心的照顾过。谁想,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最后发起了高烧,那几天周海一直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周玉珍两口子这才害怕了起来。他们先用酒精在他的脑门上洗,脚掌子上擦,后又给他买药吃……这么来来去去半个月,不仅没有治愈儿子的病,并且还导致周海昏迷了过去。周玉珍两口子急得满地打转转,不知道该怎么办?兄弟玉成说:“赶快去卫生院啊!娃都病成那样咧!你们还迟疑啥哩?”
玉珍却说:“可家里太穷了,没钱给人家付医药费……”
“都这个时候咧!你们还顾得上这些。”玉成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忙背起大侄子向门槛外走了去。周玉珍两口子觉得兄弟的话有道理,就相跟着去了卫生院。
卫生院建立在赵河大队赵河自然村(顺便说一下,自从我国1981年实行了‘包产到户’政策以来,解决了农民的温饱问题,家庭联产责任承包制度也上升成农民的基本经营制度,彻底打破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体制,从那时起,‘大队’这个词在农村中已经不复存在了,进而改成了‘某某行政村’。但人们似乎对过去的艰苦岁月太过难忘,所以如今的‘赵河行政村’仍然是他们口中的‘赵河大队’。)
说是卫生院,实质上里面只有耿老大夫一个人,他经过一番诊治,娃娃灵醒了,但却烙下了小儿麻痹的后遗症。唉!也怪那个年代科学技术不先进,医疗条件有限!农村人往往有个啥灾难病疾,不是没处医治,便是医药费太过昂贵,出不起……这样病人就留下了终生的后遗症。而当时的农村人又如之奈何?
周海自那场病过后,就变成了个残废,傍面身子老是不听使唤,走起路来,右腿一瘸一拐,右手拿不稳东西,离得太远,他右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他那病一旦发作起来,就会乱喊乱叫,严重时,手,脚,腿会卷缩在一起,口吐白沫,身体抽搐……整个身子好像都不由他控制一样。那惨状真叫人目不忍睹。
周玉珍两口子不忍心儿子这样,就四处求神打卦,寻医问药……这些年来,不但花光了家里的那点微薄的积蓄,而且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务!“咱就是这命,你认命吧!娃……”周玉珍时常这样劝慰周海。
周海定过娃娃亲,媳妇是临川乡郭家塬村人,名叫郭秀兰,他们是四年前结的婚,婚后小两口的生活可也一点儿都不幸福。秀兰动辄就跟男人大吵大闹:“你个窝囊废,养活不了家人,反倒叫全家人养活你,我当初咋记起跟你这个瘸子咧……你真是活着浪费空气,死后浪费土地,快看哪个沟深,跳下去摔死算咧……”这实际上冤枉周海了,他并非她骂的那样:‘是个窝囊废,’相反的还是个过日子手,一般庄稼活儿他都能干,从不惜力,也从不偷懒。
但他毕竟是个残废,和正常人不一样,可这不是他的错啊!他有时会抱头痛哭,有时气愤不过会跟婆娘闹仗,吵架,他俩若一闹仗,整个家庭都会乌烟瘴气……哦!忘了说:他这病还不能生气,心里面一旦有气,那病准会发作。
好了,我们再来说二儿子周洋吧!周洋人聪明伶俐,模样极为俊俏,学习成绩也很好,从小学到高中,没有留过一级。上了这么多年的学,自然花费了周玉珍不少心血。周玉珍有心叫周洋回家劳动,给家里减轻些负担,可周洋歪好都不回家,一门心思的只想上学。
唉!这就是做家长的难处!他不能光顾着自己,而毁掉儿子的前途啊!况且周洋确实有学习的天赋,每逢考试,他各科成绩都不低于80分。怎么办?周玉珍最后坚定信心:“只要你娃好好学,别在学校胡成,老子就是砸锅卖铁都把你供帮出来……”
也算周洋争气,就在去年后半季考上了桥林师专。这可把个周玉珍难住了啊!前者有大儿子周海的病情、婚姻凿磨,后者又有二儿子周洋的上学学费……所有的这一切没钱哪能下山?周玉珍两口子于是就求爷爷,告奶奶,满庄问人借钱,拉高利贷……
生活的道路就是如此的迂回曲折,它时不时地就给人们制造各种困苦与厄运,在困苦与厄运面前,人显得那么渺小,尤其是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农民。但是没有任何一种困苦,厄运,能成为人们退缩的理由。你必须得硬着头皮去面对,哪怕前面是高山,你也要攀越过去;哪怕前面是悬崖,你也要跳下去……
雨越下越大,周玉珍心中的愁绪却越来越多,他一动不动地在院畔站着,并不时地叹着气。
“下这么大的雨,大哥咋不进窑里躲雨?”正当此时,坡洼底子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周玉珍低头瞅他时,他已经上到了坡头。
“我看庄稼的长势着哩……咱们临川乡常年干旱,砂土飞扬,秃山荒岭,土壤贫瘠,你看这麦苗稀的,”周玉珍强颜欢笑地说。
那人也瞅了瞅坡洼底下的麦子地:“那有啥办法,咱总不能抛家弃业到别的地方生存啊!”他不是别人,正是支书张俊才,今年四十岁左右,1.68米的个头,浑身臃肿,那肉呼呼的脸上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头上顶着个麻颜色的鸭舌帽,身上穿着陈旧的西服,脚上登着一双皮鞋。他边低头看着皮鞋,边向周玉珍这边走来。
原来临川乡归子丹县管辖,子丹县地处毛乌素沙漠边缘,属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全境的面积几乎都给黄土覆盖着,境内地貌有四种类型,分别是:山脉岭梁、丘陵掌区、川道沟台、零碎残原。总体地势是西北高,东南低。它属于大陆性季风气候,旱、雹、风、冻、虫五灾俱全,尤其以旱灾最为严重。
唉!生活在这里的,以土地为生的农民,他们的日子能好过么?只能是靠天养命,自给自足了。不,靠天养命不假,哪里能自给自足呢?他们的吃粮全是些黑面和黄米,就这也很缺。
“走,进去坐坐,”周玉珍对张俊才说。
两人说着话就走进了院子,这个院子呈半圆形状,崖面子早已经破烂不堪了,在崖面子底下有五孔窑洞。早年间,两孔是玉珍的,两孔是玉成的,还有一孔是父亲周邦德的。老人去世后,周玉成觉得自己婆娘娃娃一窝落,两家人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很不方便。后来他就在庄子上头重新拾掇了一处地方。他念及哥哥家也是人多地方小,就把那三孔不用的窑洞全给了哥哥。
进了院子后,周玉珍指着中间的那孔窑洞对支书说:“快进,他表叔。”
这窑有5米长,3米宽,进门靠右有一张三页毡大的土炕,炕上铺着发黄的炕单,炕垴叠放着两床淡红色的盖头,左面靠窑塝的地方支着一把红椅子,椅子旁边摆放着一张黄色的陈旧的写字台,窑掌子也支着正方形的红色的桌子。
当时路思梅正坐在炕上抽着老旱烟,她看到张俊才进了窑门,就跳下炕:“这不是张支书吗?这么大的雨,你跑的干啥?”
“我找我大哥商量个事儿,”张俊才边说话边掏着纸烟:“抽我一根纸烟。”
“我有哩!我有哩!”路思梅瞅着她手里的旱烟对张俊才说。
“你快抽我的纸烟,老抽旱烟对身体不好。”张俊才把‘哈德门’烟递到路思梅手里说。
路思梅接住了烟,指着左面的椅子说:“你快坐,他表叔,”张俊才并没有落坐,而是有意识地绊了绊双脚,又看了看他左手腕上的机械式手表,转过身,向刚进门的周玉珍递烟。玉珍用右手给挡住了:“我是个抽老旱烟的人,抽不惯纸烟,你快收起来。”
张俊才于是又把那根烟送到嘴里,算点着火算坐到了椅子上。
周玉珍坐到炕拦子上,问张俊才:“这两天大队里有啥事么?”
“才开过年,队上没啥大事……不过大哥,我给你联系了个活路,你干不?”
周玉珍一听这话,立马来了兴致:“是啥活儿啊!待遇咋样?”
“县上要盖一所学校,这几天正大量招小工子着哩!包吃住一天至少能落二十块钱……”张俊才端详着周玉珍说。
周玉珍撇掉旱烟头儿说:“哦!这样啊——那好的很,反正这两天家里没啥农活,打工挣钱倒是好事,”他瞅了一眼路思梅,又说:“快让我把外烂帐还干子……”
“几时走哩?”路思梅问张俊才。
“明天就可以动身……不过光我大哥一个不够,我还得找人。”
“谁的工程啊!值得你这么热心?”路思梅咬着纸烟问。
“是我小舅子的,他那里人手不够,叫我在咱们村里叫人哩!”
“我估计上院里你二哥也去。”周玉珍对张俊才说。
听到这话,把个张俊才喜得眉开眼笑:“那好的很,免得我四处叫人咧!这些日子都快把我这两条腿跑断咧!”他边说边瞅了瞅他那两条粗壮的腿子。
“你喝水不?他表叔,我给你倒一杯水……”路思梅问张俊才。
“不喝不喝,”张俊才说着话,又抬起左胳膊,看了看手表:“哎呀!不早咧!我得回家哩!”
“你那手表多会儿买的啥……有表就是好,能看时间,我们一天没表,看时间就看太阳哩!”路思梅笑着对张俊才说。
只见张俊才咧开了两片厚厚的嘴唇:“这我前年买的,不值几个钱……”随后又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当天晚上,周玉珍就到了兄弟家。他把支书的话原原本本地给玉成说了,并问周玉成想干不?
周玉成还未言传,贾慧敏就说:“这倒是个好营生,就不知道他们那儿住宿怎么样?毕竟这些天天气还不是很暖和……”
掌柜的说:“我估计工地上有供暖设施。”
周玉成思谋了一会儿,对哥哥说:“行,打工走。”
“我还叫了李仲田,他说他也去,明天咱们一块走……”周玉珍说。
是啊!那些年的农村家庭,紧靠着一点微薄的粮食作物,哪里能够养家糊口,哪里能供帮得起学生?或许只有打工,才能挣够学生的学费;或许只有打工,才能让贫困的家庭面貌有点好转……
“明天就得走吗?”周玉成坐在弹簧沙发上吸了一口旱烟问哥哥。
“嗯!支书说明天就动身。”周玉珍回答。
第二天一大早,吃完早饭后,周玉成背着行囊,走到大门口,看到周波正在喂牲口,他就对周波说:“我出去之后,家里的一切就全靠你了,你妈毕竟是个妇道人家,有些活儿她干不了……”
话音未落,周波就说:“你放心爸爸,有我在,啥都好着哩。”
玉珍,玉成两兄弟踩着列石过了小河,上了个斜坡,眼看就要到支书家了,忽然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条大白狗,它‘旺旺旺’地咬个不停,并一个劲地往这兄弟俩跟前扑着。玉成见状,慌忙从左面的柴落上抽出一根柴棍,算喊算打……
稍时,出来了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她喊走了狗,并上前对两位长辈说:“叔,你们今天就去我舅舅的工地上么?”
“是的,婷婷……你爸在家里吗?”周玉珍问张婷婷。
“在哩!他正在窑里吃饭。”张婷婷说着话就把他们引进了院子。
不愧是支书家呀!你看四面院墙全是用砖砌起来的,齐整整的砖标崖面子,四孔窑洞错落有致,周玉成不经意地瞅了一眼院子左面:“这三间安架房,你们多会儿盖的啥?”
“三个月前盖的,”张婷婷看了看周玉成黝黑的脸庞说:“当时我还在学校,并不知道盖房的事儿。今天回来听我妈说的。”
周玉成说:“哦!你们盖房,我连点气气子都不知道……”
那个年代,对于农村家庭来说,能有这样的庄院已经是很不错了,至少当时周家河村还没有谁家能拾掇得起这么阔绰的庄院,甚而放眼整个赵河大队,也没有几家。至于人家为什么会这么阔绰,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说张俊才本人吧!前些年他家境十分贫寒,都二十六岁的人了,还没个婆娘。他大,他妈为了他的婚姻大事,四处打问、托人说媒……这期间倒有几个姑娘相中他了,但一看他们的家道,立马转身就走了。
那时候,周玉成觉得张俊才人品不错,模样俊俏,年轻有为,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家是穷了点,可这只是暂时的,只要他有头脑,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他于是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三大周邦新的外甥女给他说了个媳妇。周邦新的外甥女叫杨子莹,她当时年龄也够大的了,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可没一个能入她的眼,唯独周玉成介绍的张俊才,她一见钟情……
张俊才因为念了个高中完校,后来就被乡上的有关领导任命他当了赵河大队的支书。哪晓得他当了支书后,就变得贪婪,跋扈起来了,处处耍心眼,爱占便宜,算计别人……山水好改,本性难移。这句话有时候也不是多么准确的,至少不能用在张俊才身上吧!
周玉成看到他变成了这么样的一个人,真后悔啊!早知道就该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儿,或许那样,他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贪婪?可话又说回来,人家现在日月光景过得好,生活美满幸福,儿女成群的;你难道要坏着心肠去破坏这一家子人么?不能,当然不能,他没有那个坏心眼,也没有那精力……
周玉珍,周玉成两兄弟随着张婷婷的指引,进了最边上的窑洞。当时沙发上正坐着一个女人,她端着饭碗正吃着饭,看见门口进来了他们兄弟俩,就急忙站起来:“哟!大哥,二哥,你们咋走这么早……快坐,快坐,我给你们舀饭,”她一边往窑门口走一边指着窑掌子的沙发说。
这女人正是张俊才婆娘杨子莹。杨子莹今年三十岁左右,她留着烫发头,面色红润,身体丰满,个头在1.65左右。周玉珍挡住她说:“他表叔妈,我们都吃过了,你别舀咧!”
“你们吃点我们饭啥?”
“我和大哥都吃饱着哩,你快吃你的饭,”周玉成坐在沙发上也说。
张俊才几筷头刨完碗里的饭,跳下炕,穿上那双崭新的皮鞋,在地上绊了绊,抹起袖子:“哎哟!都这个时间咧!咱们要快走哩……”
“你也要打工去么?”周玉成吸了一口老旱烟问。
“咋?只准你们挣钱,我就挣不得了么?”张俊才用火机点着了纸烟,笑着对周玉成说。
周玉成心说:‘你这老狐狸,多少是个够啥?’嘴上却说:“可你是支书啊!你一走,村上的事儿咋办?”
张俊才瞅了瞅周玉成:“这你放心好咧!我早托付给主任赵德文了,咱们去打工,至多三个月就回来咧……”他又看了看表:“快走,快走,我还叫了周邦军,估计他这一阵正在公路上等咱们着哩!”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