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峰

东阿老城里属商铺扎眼。宁家源盛东点心铺,玄家老照相馆,熬阿胶的王家林春堂,涂家怀德堂,邓家树德堂,门面挺括排场。永济桥东往北一点的旧县衙,一处普通三开间房子,并不气派。《清明上河图》画了一百多栋楼宇、商店、茶坊、民宅。唯一官府税局,比起商铺酒楼来,却有些寒碜。老城识文解字的人比乡下多,多半教书。也有人在衙门,寻份正经事做,和扛着根红棍子拿人喊堂威的衙役不一样。
教书先生家境不一定殷实,却都是扎眼人物,一城人仰脸敬着。出门喜欢腋下夹本书,目不斜视,慢条斯理地走。高房大堂里的掌柜,要探出半个身子迎张堆笑热脸。迎面碰上县长,并不主动,而是县长早早弓了身子抱拳唱喏。县长在城里不是头号人物,人谦卑像是学生。教书先生见父母官,却更像父母,和颜悦色,莞儿一笑。相互轻声寒暄毕,各自散去,先生们并无光宗耀祖之态,如见乡邻。那时的官民生态,和多年前的狼溪河一样,芦苇、荷花、菱角、鱼,相互依偎,共存共生。


民国十二年,庄守忠县长任职东阿,兴利除弊,政声极好。他善楹联书法,尤工汉隶,小河口“民生桥”和洪范池上对子,皆他亲笔。字体端庄,书卷气浓郁。庄县长江南人,生得肥头大耳,貌若鲁达,但和蔼平易,一方水土也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得风气之先,革除缠足陋习,让不少女童免受折骨之苦。小时候赶集,还常见几个大脚老太太。他亦善结交儒雅之士,政闲常相约雅聚,少见颐指气使大呼小叫。

郭凤仪先生,城西北门人,小个,短发,腰杆笔直,走动起来器宇轩昂,吹得一手不错笛子,精通珠算,还写得一手漂亮绳头小楷,近乎碑帖。民国三十二年,早就没了衙门,改叫政府,他专职负责帮人写状子。他手书的公告文书,贴上墙很招揽人,喜欢字的都要围着看好几遍,公告本身倒是被忽略了。这行当藏龙卧虎,出过大家,于右任先生当是巨擘。那时机关人手少,分工没那么精细,一人需要多能。他司职的差事,准确一点说应该是讼师。

讼师专帮打官司的人出主意,写状纸,跟现在的律师差不多,但旧时名声极差。只要一说到这些原告被告通吃,连骨头也不吐的人,恨得牙根都疼。清方汝浩《神真逸史》这样描述他们的“丰功”:枪刀不见铁,杀人不见血。棒打不见疼,伤寒不发热。毒口不见蛇,蛰尾不见蝎。苦痛不闻声,分离不见别。心肠阴毒到登峰造极,连刽子手也要退让三分。老话说衙门:大官好见,小鬼难缠。
日本人在的时候,乱!世道已经坏得扶不起来,做公事可趁火打劫,中饱私囊。当时官方包揽一切,权力很大,行政、司法都在政府“一锅烩”。写状子的里外一搅和,上下一忽悠,什么样的官司都不会有结局。有理不一定走遍天下,无理也未必寸步难行。讼师“吃饱喝足”就拖,不想不了了之也没办法,关键是吃了亏也没地说理去。平头百姓一场官司下来,还有口气喘着就不错。
那时老东阿县地域比现在大得多。现属东平县的斑鸠店镇,原属老东阿县,是大名鼎鼎混世魔王程咬金故里。可惜《隋唐演义》把他塑造成了个半吊,老说他喜欢挑事架秧子,一点正经事没有。跟外边人炫耀故里人杰,就有几分气短。斑鸠店荫柳棵村沿黄,至今崇尚习武,会功夫的人不少,民风彪悍。村外沿黄滩涂开阔,春季黄河水小,裸露出不少滩地,就近的乡亲就见缝插针种上庄稼。秋季汛期来到前,庄稼也就熟了,收了,白捡一季粮食。
村里卢姓大户霸道,看着眼红,想占为己有。开始打招呼没人理会,干脆硬来。卢家人多势众,加上外来打手,种地乡亲吃了大亏,就到县政府告状。卢家直接走近道,带着银元上门打点郭凤仪,想讨个便宜。郭觉得事情蹊跷,看看这帮人说话嘴脸,大致就明白八九。老城离着荫柳棵近,他又专门托了熟人打听,弄清了来龙去脉。他以实为实写了状子,县长以此为据,把地判还给百姓。乡亲们欢天喜地,仍旧回去种自己的绿豆、豇豆、高粱。卢姓强人落了空,咬牙切齿地走了。
穷人能赢官司,和黑水里捞出白布差不多。
后来日本人败走,又三年国民党也溃逃了,树倒猢狲散。他糊里糊涂地当了几天兵,又糊里糊涂地打了次仗,负伤后回到老城。百废待兴,有文化的肯定不能闲着,他换个行当做了教书先生,后来又去了旧县浮粮店。学校和荫柳棵近在咫尺,卢某人也没来找他麻烦。浮粮店紧靠着东平湖,离着东阿十几里路,多数孩子都没有到过城里。插空他带着孩子来老城转,对于乡下孩子,老城和繁华都市一样。孩子们看了巍峨的文庙,耶稣教堂、城隍庙、关帝庙,堂皇的于阁老府,张怀芝公馆,兴奋得又蹦又跳。参观了榨油厂、发电站,孩子们第一次知道水还可以发电,电灯比煤油灯亮堂得多。东阿老城五十年代末,率先用上了电灯。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跟着他,死书活读。

一所小学就他一个教师,语文、算数、音乐、体育,围讲台转一圈。体育老师教的数学,音乐老师传授语文,都不足为奇。一两年学校就出了成绩,升学考试压大村学生一头。不少孩子跟他学会了吹笛子,湖畔常听到笛声悠扬。他的学生都一手好字,让大村孩子看了眼红,这村的春联,婚丧嫁娶的帖子,至今都无村能出其右。他回家也很难得闲,坐下不久家里就满屋人。找他写信读信的人堵门,寄信者若是卖弄学问,在信中用典,他得通俗易懂地帮着解读半天。村里发出的信件多出自他手,让他写信也很有面子,发出去的信读完,留下来还可当书法欣赏。
湖畔、野鸭、菱藕、青灯黄卷,却自得其乐,诗意浓浓,他一连在这待了好几年。赶上星期天家属孩子来了,破例吃顿小鱼干和虾米。他身体不好,患有严重胃病,上着课就常出一头虚汗。那时县城已经迁平阴,离着七八十里地,跑一趟要一天。后来实在疼得没办法,才找人用自行车驮着去县医院。结果到了半道人就不行了,那一年他刚刚三十九岁。现在看,他患的应该是胃癌,那些年这种恶疾还很罕见。
在城里混,得会来事,眼皮子活。郭属于不大会看事的人,玲珑不起来。“见势而趋,见利而动”他更学不来,他像刚正的于慎行。于慎行个头不高,被戏称“于小人”,郭凤仪身躯也不伟岸,名副其实的“郭小人”,大人物,小人物,都是人物。他算不得虚空自大的文化人,更像一个士人。历史上不少庸俗透顶的文化人善于帮腔、帮闲、献媚无所不用其极。士则不然,傲岸却谦和。
城里南街,有一高姓人,生得高大威猛,仪表堂堂,却是个狠角色,打人下死手。高从街上都是横着走,街坊邻居见他都躲着。郭凤仪却不拿正眼瞧他,可他看见郭老远就笑脸相迎。自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街上人看了,都觉得稀奇,太阳打西边出。高暴死那年,刚刚过了四十。
城东还有一个更厉害的茬,当兵打过仗,回来做了专职刽子手。他杀完人,挖出心、肝下酒,吃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中医说吃啥补啥,有人向他购买过男性阳物,他毫不迟疑一刀割下,卖了大价钱。后来他开了一店,专做丸子,这家以他小名命名的小店,菜食俱佳。只是除了外地赶脚的不明就里,进店吃个痛快。本地人看见他店铺幌子就瘆得慌,怕一不小心当了肉馅。店没开多久,就关张了。他活了八十多岁,享了长寿。
听人说过他名字,是怀,还是槐?没弄准到底是哪个字。反正算命的也说他命硬,父母早亡,很小就成了孤儿。他年轻时就拱一头疙瘩想着进官府听差,混碗威风饭吃。说实话,这人倒是个很好的拿人差役角色,搞个刑讯逼供啥的,肯定无师自通。他提了酒肉点心去托郭凤仪,帮他找县长搭桥递个话,郭直接没啰啰他。
郭长城是郭凤仪的儿子,中医,阿胶专家,精通地方史志。他慈眉善目,性情温和,好商量事,眼下老东阿志书大部分都是他收集撰写的。前几年重新修订东阿镇志,有关老城毁掉这一节,有人提出推卸给文革。郭长城一口回绝:睁眼说瞎话我干不了!此话题也就到此为止,无人再提。
于慎行在归故里赋闲期间修成《兖州府志》,被史学界誉为志书典范,说他笔下的志书:史料详实,体例严谨。郭凤仪的状子如有遗存,也是可贵的历史资料。只要秉公所书的文字,都是闪烁在历史节点的光斑亮点。修志更应如此,哪怕更小的姓氏家谱,也需秉承这精神。方志家谱,未必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之高,但一定要如实书写。如信口雌黄,那就废纸一堆。更未必有“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之彩,平实可信足矣!郭氏父子,皆非要人达官,能秉公德之心,有一说一,不为外力所动,当为之击节。
作者简介:

赵峰:一九六五年生,山东平阴东阿镇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出版有散文集《就那么回事》、《谋生纪事》等,散文集《混口饭吃》、《哦,跑马岭》也即将与读者见面。现居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