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沂蒙之子
——致归去未远的刘玉堂
陈希云

玉堂,今君归去已近百日,我是该让自己平静下来为你写一点文字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会归去得这样匆急,让我这样子来写这篇该写而又极不情愿来写的文字。
玉堂你是今年5月下旬的那个夜晚突然走的。你的老伴说,不要告诉陈老师了吧,他上了年纪的人......我就有多日不知情,直至六月某日我给你去电话——实因我的那首长“歌”,即发给你的那部长篇小说《齐风歌》书稿的篇幅过长,只怕你一时读不完,不好紧着去电话催你回音——打通了没接,再拨接了,却声音不对,你儿子春雨的声音。问你,即声音哽咽。我告姓氏,即说知道陈老师,前时爸爸还在读老师的书稿,说是要为老师的书写一心得的......说这几日他就在爸的电脑上找,却没能找到。我是这时才得知了这噩耗的。春雨说前头一点征兆也无,那个夜晚你睡去即没有醒。我的心即一下被摘走了,哪还管得什么留没留下阅读心得的事。
不曾想才过数日,即接春雨电话,告诉我他在你电脑中找到你为我那书稿写下的两段话了,说是心安自己终究替父亲完成了一件未了之事。我的眼泪即涌出来,我说春雨你是个孝顺孩子啊。我即想到父子的传承,儿子的品行许多是从父辈那里承接了来的。以玉堂的品行,是该有这样的好儿子的。
玉堂,在你的生前,是很少听到我对你人品和作品的褒扬,这盖由我们彼此的秉性和辈分定位而定的。头一件,作为同是书写者的你我,你是写出了许多优秀作品的著名作家,而我只不过一业余的乡土作者,十分喜欢你的作品定了,何年月能轮到我对你的作品发声了?而我又不喜当面褒奖。另有一层,我年龄比你大了一截,上世纪60年代初你在沂源一中读书时,添居你的老师辈上,这为我们后来的相处笼罩了彼此心照的亲情的同时,无形中也添了些许的矜持。这样,许多时候,彼此的相处遂托于了无言。今君归去,我却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了,说你的人品与我的感动,说你的作品给我的滋养。我相信你听得到我的话的。
的确,回想我们几十年的情谊,你有许多事令我感念。你在沂源一中上学时,我并未直接教你,你是初九级三班,而我教一、二班。可是我知道,你是全级部年龄最小而学业优秀的学生。我的对你刮目相看还是在你成了作家,取得了优异成绩之后。
记得是上世纪80年代末,我偶然在《新华文摘》上见到你的中篇小说《最后一个生产队》,心即一亮,刘玉堂啊,你可真出息了!后来即淘来你的小说集《滑坡》和《自家人》来读。世纪初有幸购得谢冕、钱理群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发现那洋洋八卷本的第八卷即载有你的中篇小说《冬天的感觉》,一气读完,真是叫人可心又暖心。后知你当了省作协副主席,高兴,你是实至名归。
老一中五十周年校庆是我们数十年分别后第一次相见。我不免就提起你的创作成绩。你的反应是这算啥?小子敢不努力!接着即说起一次拜见巴金老的情景,说是一进巴老那书室即被迎面扑来的满屋图书所震慑了,那是真正的洋洋大观,身临其境而敬畏自生。还有,那次的沂蒙之行,你是同了张海迪的父母一起的,不禁就说起海迪的事迹,她的意志、才情和卓越的创作成就。那次相见我即知道你的心劲儿正足,有高标在前,有楷模为友,必可行稳而致远,致不可限量。果然,不久即读到你的优秀长篇《乡村温柔》,继之而有《尴尬大全》,而有《八里庄纪事》,三部好精彩难得的文学长卷。
后来的联系即紧密起来。临淄的一次笔会你应邀主讲,中午,领导宴请你,你则定要拉上我这个年龄最大的台下听讲者,介绍我是你中学的老师。也是那一次你的临淄之行,介绍我加入的省作协。我与创作界联系甚少,对入协会认识不足。你说老师出了这么些书了,还这样笔讲不辍,入了会与创作界联系紧密些好,入吧。回去就给我寄了表来。不久我去济南出版社办事,同时给带回表去。我没带礼物给你,还叨你一顿丰盛酒宴。你还邀了省作协的王兆山副主席和创联部的几位作家出席,座中饮酒还在其次,你和王主席等大家放开来大段大段地比赛着唱戏的情景,真让我领略了当代作家们的学养、心性和风华。那场面至今不忘。
后来我的第二本散文集,《临淄一方土》的姊妹书《远山厚土》举办讨论会,那是我的一件大事,作为省作协领导的你先一日就到了,可想对我是多大的支持,更不用说你会上的中心发言,对我乃至我家乡淄博、临淄的文学创作的指导和启迪。就是那一次你问我后面的写作计划,我说想写个家乡题材的长篇小说。我就看你眉间一动,说道那可是累人的活啊陈老师。那时我已年届古稀,我知你是关心我的身体。而毕竟拗不过自己,后来我还是决定,聚焦临淄历史上那个最辉煌的时段——齐桓公称霸的人文精彩来写一个东西。终于,历时8年而有了80万字的《齐风歌》书稿。
我没写过小说,更甭说是长篇,写出来不自信,须拿给朋友们评判,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你接我电话即说,祝贺陈老师,您的书稿来了我必仔细拜读,而后认真写出意见。玉堂,你给出的评语我见到了,是你离世半月经由你儿子发给我的,使我感动到无以言表,倍觉它的珍贵。两段书评,字字珠玑,复录于此,珍藏不失。
2700年前的云谲波诡,壮美凄凉,如同一段生命旅程。相较之下,
陈希云先生自己的创作旅程几乎同样艰辛。我很感激他坚忍执着的毅力,因为他不光重新描摹了历史光影中的岁月,还给我们呈现了一部具有开拓性的、充满文史哲思的作品。它集历史、传记和爱情小说为一炉,真正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小说是综合艺术的这一特征。《齐风歌》是作者自己的,也是齐地人的探索。追寻着那些曾经鲜活的历史人物的足迹,作者和我们一起,完成了齐风鲁韵的精神之旅。
—刘玉堂
作者心里川流过凄凉、壮美和质朴的景观,途中遇到过面目万千的人物,而他把他的经历和看见过的意像,栩栩如生地勾勒出来,让我们对他的内心世界和齐地文化的根基,有了一个独特的、深刻的认识。
—刘玉堂
老陈我诚惶诚恐,玉堂你过奖了。好处你这评语给了我大的鼓舞。我确信你是认真地读过我的书稿,而后又真诚地写了这评语的,我这里深谢了!书的出版蒙朋友们上心,更得市、区领导支持,已顺利进入流程,请你放心。就将你的评语印在书的封底,你看如何?
下面就要说说我是多么样喜欢你的作品了。实话,我是真心喜读你的作品。记得我曾对你说过,你的书我拿起来就放不下,我喜欢那味。你笑说是对你的最高奖赏。当时以为是谦词,而今想来你那“最高奖赏”四字,实是对我的阅读感觉的欣喜认同和舒心接纳。尤其是后来,当我读到你为自己的第三套文集写的代序《哭了笑了》中的那句话,说道自己“还经常不顾浅薄地为自己所感动,我怎么这么会写呢,真是太有才了”的时候,禁不住会心一笑。我真是高兴,你这写的实在就是我的阅读感觉,确实的,经常是读着读着你的书写我就会喊:玉堂你怎么这么会写呢,真是太有才了!这是那种作者的心律合上了自家脉搏节律的内心喜悦,一种极其美好的阅读感觉。
作为一个文学读着,我这辈子也曾读过一些中外名家的作品,还有集中连续地阅读的,例如鲁迅、莎士比亚、普希金、屠格涅夫、契诃夫、巴尔扎克,后来是沈从文、孙犁、汪曾祺,集中地读莫言,那是在他获奖之后了。何以能集中、连续地读?有敬畏在里面,头一条还是觉得他们写得好,叫人爱读。而我这集中、连续阅读的里面就有你刘玉堂一个。算起来这些年我拢共读过你9本书,包括你那钓鱼台系列为主的几十篇(部)长、中、短篇小说和那些可爱的散文随笔。就你离去后的这些日子,我又一次于书柜中取出你的《自家人》、《乡村温柔》及你送我的第三套文集等7本书,以月余时间进行了重读。回味这次重读,乃是一次特殊情势和意义的赏读,读之中淡化了叙述,也不记情节,只是一味地亲近那情境,融入那氛围,感觉那味......或许不排除偏爱的成份,我只是喜爱你的作品。我这样说,并非是固执着要把你排进那些文学大家的行列。我不过是跟着感觉走,又如实地说出我的感觉就是了。
本来,你的作品已理所当然地受到万千读者的喜爱,包括你在文学创作界的位置,评论界已有定评,诸如“赵树理传人”、“新乡土小说代表作家”等等,都言之不虚,实不必再由我一老朽来申说读你作品的感觉。可是不行,我还是禁不住要说,说说自己喜爱你作品的那感觉。

我主要是着眼于你的那些以钓鱼台为中心的新乡土小说。是的,你那些部队题材的中短篇,像你自己举出的《都不是好东西》《那年冬天在岛上》等等,都写得极好,以至自言情有独钟,而我的两眼还是难离钓鱼台,留连沂蒙山,私心更其珍爱和钟情于你的那一大批写沂蒙乡土的小说。
先说我非常喜欢和极其珍爱你小说中氤氲着的那股道地沂蒙山味。气息,味道原本缥缈、难摹,沂蒙山味何味,我说不出,可是我嗅得出,从你的文本中很容易就捕捉得到。这也不奇。正如沂蒙山之子的你,能于你的笔端源源地流淌出这味道(当然,这实不易也),我一个几乎与你那些作品的背景同时同步扎入这大山的皱褶,浑身血脉尽被这山味熏浸过十五年的人,沂蒙何味,描摹不出,总该是能捕捉得到的。前头说了,我在读你的小说时,总爱浸淫于那些情境,品咂那滋味,而不去记忆那些故事情节的,——上了年纪的人,记也是白记。而那一切的味道,又都是从那些人物故事,包括场面情境,人物语态乃至微枝细节中挥发出来的。我从你的几十篇(部)小说中,真切地感觉到那味。虽则时浓时淡,而永远氤氲不去。它不是那种“青山绿水真好看”的单纯,它是那种揉杂着贫穷与欢乐、安命与希冀、执着与坚忍,永远不乏善良与亲和,时时都夹带着芬芳与甘美的令人含泪而笑的那个味。它是沂蒙山水天地亘古的那种味,更是沂蒙山民行为谈吐的那种味。玉堂,感谢你凭借自己的才情捕捉到它,更以你的心力淬炼过,以你的笔力升华了它,让我还有万千的读者,通过阅读得以欣享到它——这甘淳、芬芳又隽永的沂蒙山味。我生也鄙,以我的视野所及,还不曾在另外谁人的小说文本中欣享到如此纯正又浓烈的沂蒙山水人文的气味。故而,我珍爱。
同样地,我也非常喜欢和极其珍爱充盈于你小说笔墨和情境中的温度与温情。的确,你的小说是有温度的,它是那种怡人身心,入人心脾的温暖与温情。它布满了你小说的行文,打开你的书页,简直随处可感。那就让我们随手一翻。
唔,是《温柔之乡》。开篇,那个县委的小秘书杨文彬,因犯了错误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了钓鱼台。当晚,村支书刘曰庆召开了个小会欢迎他,这个会就温暖。刘曰庆将他递过来的介绍信连看也没看就交给了会计,这个举动就温暖。接着即安慰他,说是你那点事大伙都知道,不就是对大炼钢铁有看法吗?......谁让你有文化哩?咱没文化想当右派还当不上哩。要他去领三十斤地瓜干先吃着。先安顿下来,歇两天,甭急,而后去试验队干活,临了还问,“你看这样安排行吧杨秘书?”
这是刘曰庆那里的温暖,还有遍布于周遭的温暖。杨文彬说自己早就不当秘书了,到财贸系统也快两年了,以后就叫他小杨。会计刘玉华就说,你谦虚,要不就叫你杨财贸?保管员韩玉富说,叫杨财贸行,才貌双全嘛,这么年轻就当右派那还不杨才貌?众人哈哈了一会就散了。当晚这杨财贸即在日记中写道:一、开欢迎会一次。此地对摘帽右派不当回事儿,反有钦佩之意,羡慕之情,盖由山高皇帝远孤陋寡闻也......此乃这个中人感受到的温暖。
翻过一页,第二节,第二天这杨财贸去试验队干活。护坡的王德宝知道了杨文彬来之前干了财贸,说,财贸工作很重要嗯,是归李先念领导的吧?杨财贸笑笑,差不离吧!王:听说李先念同志是全国的总会计,毛主席花钱都要找他报销?(那当然!)你怎么给下放了呢?李先念同志就不管?别人就插言,好家伙,还归李先念领导,咱归谁领导啊?那个说,当然是归刘曰庆了!看这些山里人,安心地立足于自己的定位,又这么温馨地关切和议论着国家大政!
随后即狗日的这杨财贸拉二胡的一段。吃了午饭,他早早就带上二胡去了试验田。先到的女人们听他在那窝棚里拉《小姑贤》,他拉得不错,女人们听得惊羡不已,都凑凑合合挤到他的跟前......他为了让她们高兴,便着重地拉那跨度很大的音阶,揉弦的那手就来回滑。滑着滑着他的胳膊肘那地方有些异样的感觉——触着了一个丰满又结实的部位,这狗日的思想就开始长毛儿,越拉越带劲儿,胳膊肘即越滑越频繁,来回地在那个部位上蹭!当晚他在日记上写道:此地物质生活贫困,却首先对文化生活感兴趣,饿着肚子争论归谁领导。二、拉二胡可赢得尊敬,那部位是个姑娘的可肯定。你看,其所记两事都带温度,下放来村的第二天“狗日的”即心态放肆起来,还不在说明着这贫困的钓鱼台乃“温柔之乡”吗?
问这温度从哪里来,它自是源自斯土与斯民,它是从沂蒙这方土上来,从这山峪里四季都刮着的风中来,从山民们的心中,从他们的说话行事中来。好处你玉堂凭借你的才智和努力把它捕捉住,把握住了。当然,它也是你珍爱和追求的。看你有些小说的题目,前述《温柔之乡》就不说了,它如《温暖的冬天》,直至长篇《乡村温柔》都直书温暖和温柔。继翻那文本,那冬天里冷屋中青年男女捂一床旧被挤一起背戏词的温暖;那贫瘠与饥困中还怀想着,如有原子弹落下来咱这里有大山阻挡的那份自得和乡情,等等一切无不令人心动心暖,又抑不住满心的酸楚。很是心许你那“哭了笑了”的表述,读着你那些带着沂蒙山乡土特有的温度的故事,就是那种“哭了笑了”的感觉。
还有,乃是我最先也是最直截的那感觉,便是你的语言好。不是所谓“土得掉渣”,也不是一般地“接地气”,它是那种地道沂蒙山民间话语又经你玉堂提升,适可用以传递那味道,盛载那温暖的刘氏版的特色文学语言。就那些看似随意啦咕的“胡罗罗儿”,还真不是胡罗罗儿,甚至那些无意带出的脏字脏话,彼情彼境下都叫人感觉并非不洁,而是干净、妥帖以至无可替代的出彩。正是凭借了这样的语言,再加你行文的自由灵动,即随了你讲故事的需要,人物可以自由出入,场景可以随时变化的行文特点,从而托举起你作品的魅力和精采的。
玉堂,愚以为你的文字是富于表现力的。你的笔下所描所叙的许多情境,包括一些细节描述,比如莺莺崮上两个村童过家家,两个“自家人”树上观景等,对于少男少女依稀朦胧的青春悸动的书写,都备极亲切生动,可视为艺术经典的。
想起前辈大作家李心田先生写给你的打油诗,赞你“堂前虽无金玉马,书中常有人脊梁”,他赞得好。这里请让我顺诌两句:“堂前当真有玉马,斯人斯土留斯章。”我这么看,你以一个沂蒙之子特出的才情与文笔,几十年心血化育而成的优秀作品,为沂蒙文学树起了一方里程碑,也是山东文学乃至中国文学的一笔宝贵财富。如以为这话说得大了,那就依旧回到沂蒙。是的,沂蒙是一方革命的英雄的土地,而你没有写那炮火,写那激情,没有对准那英雄年代的英雄人物,而是全力地扑向了解放后当了主人的山民百姓,以自己全部的笔墨精采去书写“民间”,原汁原汁地、囫囵囵、活生生地再现了解放以来直至改革开放这几十年来沂蒙山间的阳光风雨,社会情状,日常生活。你同样写出了精彩。玉堂,你写沂蒙是写出了它的温度,它的真味,抓住了它的魂的。这魂就在民间,在那些芸芸众生身上。而你抓住了,你写了,且写的足够好,好到令人爱不忍释。以此而论,你这个沂蒙山的子孙,对于沂蒙家乡的贡献也尽够大了。而这是唯你能做,别人做不了的。家乡、母校、家人、师友都值得为你而骄傲。
玉堂,就在前些日,我与你的同学何家德通话,他说的,他说刘玉堂这辈子值了,就这家乡他有许多文学粉丝都在读他的书,学他的笔法哩。吾道不孤啊。我祈望着,你以毕生心力所植的沂蒙文学之树常绿不凋,开出更加艳丽的花,结出更加丰美的果!
玉堂千古!
(2019年9月9日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