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老东阿城商铺林立,永济桥东西大街上一家挨着一家,干啥的都有。卖点心的、卖馒头的、当铺、银匠铺、锡匠铺。最多的是茶馆,七星灶上一壶接一壶地开着,满屋子热气腾腾。最兴盛的是阿胶铺子,木柜台后边立着一大排中药橱子,很威严。桥西一点路南顺和楼,二层,前店后舍,主家姓牛,做熟肉营生。熟肉是酱肉,也叫肴肉,切了直接吃,不用再调拌。这家铺子,和老东阿城岁数差不多一般大。
老城很老,汉代置县,那时叫谷城。古城不安分,走马灯般地四处乱跑,不停地辗转。溜达够了,明洪武年间才转回来,改叫东阿,算来快两千年了。离此不远黄河西还有西阿,现在河北地。所谓阿,就是馒头般的土丘,东阿地貌典型丘陵,山不少但都没长高。明洪武年间的城和汉代比,太年轻了。可这一晃也五百多年,人口繁衍十几辈,资格前加个老字,也不过分。
顺和楼不光卖肴肉,还有南北风味肠,反正只要是猪身上的都有。老东阿城有帮子人,有钱有闲,耳刁嘴馋。来东阿唱戏,得有点真玩意,这里戏迷不好侍候。敢开肉铺,得有豹子胆,还要有孔明的周密,要经得住严苛褒贬。吃过世面的人,打发下来不易。高官大吏明有于慎行,民国有张怀芝,都是吃过大席面的主,见识过国宴,山珍海味对他们不叫稀罕。想勾住他们胃口,没绝活不行。敢在肉上小试牛刀,自然有“金刚钻”在兜里揣着。牛家祖上老掌柜走南闯北,路不白走,吃东吃西更不白吃,只要过嘴的奇妙味道,谁也别想跑。老城住着不少江南和山陕富贾,牛家常请他们挑眼,品头论足。数年沉淀,采众家之长,牛家酱肉不再仅仅本地风味。京鲁底子,淮扬面子,夹杂缕缕山陕的影子,牛家酱肉自成一家。多年熬就一锅老汤,东南西北风味兼容并包。吃,出了名堂,牌子也就叫响了。
下老城馆子,无论如何也要来盘顺和楼酱肉。桌上如没有拿魂的硬肴,酒喝得乏味,划拳底气不足,心里空落落的。吃口酱肉,心生三分豪气。和现在去东阿,不吃热豆腐、桥头烧饼、丁家烧鸡,就等于白跑一趟一样。
有这锅老汤打底,应付南来北往东奔西走的,小菜一碟。顺和楼的货品越来越多,猪头肉、耳朵、肝、心、肺,吃啥有啥。牛家楼还独创了南肠,江南人吃着顺口,东阿人尝着新鲜。如想趁热吃口刚出锅的肉,进店就是,来得巧了,还能不花钱尝几片脆生生的猪尾巴。店堂里靠东墙有一桌三凳,自家可带酒,站着蹲着喝自便。只是店里只卖肉,不炒菜。吃完喝完,过把瘾抹嘴走人。要带走就用荷叶包了,揣进兜里,浸染不了衣服。只是从肉里钻出的酱肉香夹着荷叶清香,隔着包就让人流口水。
顺和楼不光盯着眼下这巴掌大的地,城里吃得起肉的人不多,大半需要往外走。过夜的肉要保鲜,都放在玉盘和玉盆里,玉石器皿不易发热。去外地的货用油纸包好,放进条篓,陶瓷坛子装了,密封好装船。顺河楼门外就是狼溪河码头,货在这里上船,经小河口、大河口入大清河,转运河一路南下,直抵扬州、苏杭。近处的由大清河到泺口,就到了济南,往西一拐,就去了东昌府。顺和楼的酱肉、北肠、南肠风靡大清河、运河一路。
牛家猪场在南门外,养了肥肥壮壮的几百头猪,吃饱了睡,醒了就吃。除了长肉,没别的事。店里干活的,多到三十几个伙计,眼里有活,腿脚勤快。

顺和楼店面干净,老板干净,老板娘更利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牛相来母亲掌管店铺,老太太小脚,一身青布裤褂,一尘不染,头发梳得溜光水滑,身上不见半根发丝,鞋面上也无半点油星。牛老掌柜频繁进出后厨看肴肉成色,浑身却清爽,绝无半点肉汤味道。桌明几净,不见横七竖八的碎骨头、肉屑、血斑点子。进店不好挑出毛病,看着就有胃口。狼溪河在家门口,牛家最舍得用水。
常来买肉的,除了衙门里,就是那些买卖人。吃不起肉的更多,熬渴不过的人家,壮壮胆下狠心解馋,来店里打勺子肉汤,回去泡窝头,牛家照例不慢待。酱肉汤很稠,香一条街,稍一凉就板结成块。捞出整肉沉在锅底肉末,还有剁肉案板上的碎丁,都一股脑放进汤里。化在水里喝着也不淡,碗底上还能捞出肉渣来。有吃肉的、有啃骨头的、还有喝汤闻味的、一路下坡,越往后越寡淡,富人和穷人也这样排列开来。来牛家打肉汤,买一勺,一般都再添上半勺,遇上手头紧巴,没钱也能喝。赊了肉汤的,从不追帐。有就送过来,没有就算了,一笔勾销。

挨着顺和楼不远就是高家馒头房,做压杠馒头。把和好的面放在大石头上,用一根大杠子来回压。压上半天,面硬邦邦的,用手指摁个坑,立马就弹回来。蒸出来的馒头特筋道,撕开皮一层层地像页岩。一天就两提篮馒头,小城就能打发下来。两家的主顾基本上重合着,吃得起白面馒头,才吃得起肉。吃得起肉的,肯定顿顿压杠馒头。喝汤的人家要是吃一次,只有过节才行,算是破天荒。
东城大街上有处小学,要上夜校。衣着破旧的孩子,寒夜里瑟瑟着放学回家,冻得两手抱着肩膀。城西的孩子路过顺和楼,肉香把人熏得晕头转向,更是饥肠辘辘,饿得不行。牛家老太太喊住孩子,用油撇子挖块凝了的肉汤给他们带上。孩子们回家赶紧用开水冲了,泡上煎饼或干粮。冬夜里的肉汤,能香到骨头里去,顶一层棉衣。曾在寒风中喝过牛家肉汤的孩子,走出小城,多年后有三位成了中国重点大学的教授。提及牛家肉汤,都感念不已。
再后来有年逢集,倒春寒来得猛,百年不遇,大雨加上大风肆虐得厉害。季节重新冰天雪地,人走在路上吹得东倒西歪。刚换上单衣的满街人都慌不择路,疯了一般铁青着脸四处找地方避风。牛家店门开着,来者不拒,前后屋满满当当,挤进来几十口子,大人、妇女、老人、小孩放了一被窝。老掌柜私下给家人放话:都是遇上难处了!不能脸难看,更不得话难听,这鬼天一辈子遇不上一次。渴了,给水!饿了,管饭!家里储备干粮吃光了,又打发孩子买了两篮子包子分着吃。
这天,东阿城所有店铺、民房无一家关门,家家人满为患。素日有些偏冷的小城,洋溢着暖意,比春天还春天。这一天的旷野成了个琉璃世界,满树冰甲,景致罕见,蔚为壮观。这一天地里冻死了牛,也冻伤了不少赶在路上的人。这个本寻常的三月二十六,极为不寻常,事过多年,还有人铭记在心。
牛家人脉宽泛,常有人来走动。有年来个南乡朋友,吃饱喝足已是半夜,挽留不下,坚持要回,时城门已关。他仗着轻车熟路,就打了灯笼从狼溪河底小坝上走,钻羊沟出城。东南门外八里沟,常有歹人出没,一般人不敢走这里夜路。牛家朋友赶巧意外了,被人发现第二天横尸在沟里,衙门费了很大劲,没能破了案子。最后就把有顺和楼字号的灯笼当了物证,杀人的案子直推给牛家。朋友家人也动了邪念,像落水人抓啥是啥,死活不松手,非诬赖牛家。惹上官司,得脱层皮。牛家觉得冤,这账没法认,不惜血本打了多年官司,赔了大把银两,也无心打理铺子。到牛相来父亲这辈,生意已经惨淡,伙计全遣散了。
牛家成也朋友,败也朋友!

老城毁了,顺和楼也残损得厉害,只有骨架还挺着。西邻居济盛斋酱园的老屋塌了大半,源盛东点心铺子,也只剩一个屋岔子。这些早年青砖结构,上门板的房子,气若游丝,一息尚存。肉味、点心香,还有酱园的杂味儿,交织在一起,是西城的主流味道,都随风不知道飘散到哪里。
牛相来是我朋友,今年差不多有七十岁了,他小时候家里多少还做一点,但生意已经一落千丈。猪,几天才宰杀一头,肉不再外走,也就打发一下老城的主顾。生意再寥落,牛家自然不会委屈自己,肚里不缺油水,人都白白胖胖。

牛相来兄弟姊妹五人,三女两男,皆已退休,却无人继承祖业。我去过牛相来大姐家,她还送我一包料子。我用了煮肉,当然煮不出顺和楼的地道,但最核心三味肯定有。我能借着这味儿,走进老顺和楼。我见过顺和楼的一个竹雕小牌,阳文,上刻治店理念:“货真价值,童叟无欺”之类的话写了不少。单单就没有应付突发预案的条款,比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商人精明,对人情世故吃得透,但对于人心未必有精确把握。人性深处都藏着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一旦有了合适土壤,就会野蛮生长。世道人心,防不胜防,再智慧都会有破绽。再说,成了朋友,要是还时时提防着,那还不累死人!
作者简介:

赵峰:一九六五年生,山东平阴东阿镇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出版有散文集《就那么回事》、《谋生纪事》等,散文集《混口饭吃》、《哦,跑马岭》也即将与读者见面。现居济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