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家军 岳家军(四)
刘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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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先是广德城里一位姓孙的大户派儿子悄悄找到岳飞,把藏在横山一座暗洞里的一百多担粮米全部捐献给了岳家军。
“家父说了不为别的,只为‘饿死不虏掠,冻死不拆屋’这一条,就知道你岳统制是个了不起的大将军,有了你这样的大将军,大宋就有希望,驱逐金虏、收复失地就有希望,他老人家就得帮你一把,让你渡过眼下的难关。”老人的儿子言之凿凿。
岳飞感激涕零,说:“好,这份情我记下了!请告令尊大人:岳飞日后果如所言,定当不负老人家心愿,驱逐金虏,收复我大宋失去的河山!”
接下宜兴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县令钱谌派赵九龄前来钟村军营拜访,请求岳飞移师宜兴。
宜兴位于太湖之滨,离广德不过二百里路的样子,巡逻士兵夜间烤火事件发生之后,随军效用使臣李寅建议把军队拉到宜兴去,理由是那里紧靠太湖偏僻荒凉,进出只有一条路,只要守住这条路,就是有人想违纪也跑不出去。岳飞认定自我封闭不是出路和办法,但他还是决定派李寅去宜兴做一次考察和联络,没想这一来便“联络”出天大的好消息来了。
赵九龄与岳飞是老相识,时年三十五岁,天生一副清秀儒雅的气相。那年岳飞被逐出军营,前往河北西路招抚使司投奔张所时,多亏了赵九龄的引荐,才得以与张所有过一次长谈,并由此得到了张所的信任。
赵九龄告诉岳飞说,张所被免职、河北西路招抚使司被撤销后他几经辗转,去年初在同窗好友、宜兴知县钱谌的邀请下回到宜兴老家,作了钱谌的一名帮手。
“不得了!岳将军真是不得了!”赵九龄毫不吝啬地夸赞说,“单是一个‘饿死不虏掠,冻死不拆屋’,就足以让天下的官员和百姓刮目相看啦!”
赵九龄告诉岳飞,钱谌正是听了这个口号和他对岳飞的介绍,才决定邀请岳飞前去宜兴的。
岳飞说:“好,好。多谢你这老朋友和钱知县看得起。”他沉吟片刻又说:“我现在有一千五百多人吃饭,不知宜兴粮草方面……”
赵九龄说:“你看看我,倒把这一条给忘了!宜兴东临太湖西有平原,古来就是鱼米之乡,不要说你一千五百人,就是一万五千人,也保你十年饿不了肚子。”
“哎呀!这可真是太好啦、太好啦!”岳飞大喜过望,一个高儿蹦起,拉着赵九龄的手一连晃了几个来回。
接下谈到宜兴的现状,赵九龄告诉岳飞说,眼下钱谌最头痛的是自从马家渡兵败,宜兴来了几股土匪,闹得老百姓难得有一日安宁。
岳飞笑笑说:“我知道了。请九龄兄告诉钱知县,就说我岳飞兵到之日就是那些土匪消踪灭迹之时。”
赵九龄说:“我就知道!你岳将军对付金兵尚且如同砍瓜切菜,哪里就会怕了那几个毛贼!”
岳飞叫来刘经、王贵、徐庆、姚政等人,众人听赵九龄介绍了情况,乐得差点没把屋顶给掀翻了。
中午的酒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岳飞让姚政倾其所能做了一桌饭菜,又让王贵把仅存的一瓶好酒拿了出来。众人杯盏交错相互庆贺,把马家渡兵败以来所有的晦气和郁闷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席间不可避免地谈到了张所。
岳飞问:“九令兄,你有张公近来的消息吗?”
那年岳飞投奔张所时是被除了军籍的,原本的武翼郎的军阶也丢了,张所认定他是一位难得的将才之后,先是给了他一个“准备将”的身份,让他带兵出战,而后每战胜后即行提升,不过半年时间,岳飞便成了一位可以独立统领部队排兵布阵的将军——统制。张所的知遇之恩岳飞铭记在心,可张所被免职时他正在前线与金兵苦战,张所被流放广南后更是天隔一方,断了起码的音信。
赵九龄说:“岳将军不知道张公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岳飞大吃一惊:“什么,张公已经不在人世了?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赵九龄说,张所被流放广南后一次因故北归,路过潭州(今湖南省长沙市)时被当地的土匪刘忠杀害了。
岳飞眼圈一下子红了,哽咽道:“张公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只想有朝一日会有报答的机会,没想……”
赵九龄见岳飞如此,眼前也不觉潸然泪下,说:“岳将军如此,张公地下有知也可欣慰了。”
岳飞目视姚政说:“记着为我置办一个张公的灵位,我要为张公焚香祈祷。”
见姚政应下了,岳飞这才擦去脸上的泪水,对赵九龄说:“张公身后还留下什么人吗?”
赵九龄说:“听说小儿子宗本一直跟随张公,张公死后就不知了去向。”
岳飞目视王贵说:“大军移住宜兴后可即派人前去潭州,无论如何也要把宗本找回来。我岳飞要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他,让他成为张公那样的人。”
“记住了。”王贵沉吟了片刻,说:“还有婶子、嫂子和岳云他们。”
岳飞说:“对,多派几拨人,把你们几位的亲人和将士们的亲人都尽可能地找回来,一个也不要落下。”
按照商定的方案,岳飞率军到达宜兴那天,钱谌带领大小官员、乡绅名士二百余人,出城二十里列队相迎。其场面之大、气氛之盛,使宜兴百姓无不为之欢欣鼓舞。
岳飞把大营设在张渚镇。张渚镇是一座古镇,镇内一条偌大的溪流穿行其间,镇外则是开阔丰沃的太湖平原,是屯兵练兵的上乘之地。
一应事宜安排妥当之后,岳飞发起了荡寇剿匪的行动。
宜兴的土匪强盗共有四支,人数最多、势力最大的是盘居在太湖岸边的郭吉。郭吉是杜充属下仅有的两名水军统制之一,金兵渡江时,水军统制邵青率领仅有的一艘战船和十八名水军前去阻拦,不幸战死,郭吉却率部潜逃,到太湖当起了土匪头子。岳飞派人给郭吉送去一封信,劝他弃恶从善,共同抗金保国。郭吉不肯听从,却也知道自己不是岳飞的对手,把抢来的财物装了将近一百条船,急急就要逃走。岳飞闻讯后,即令王贵、徐庆前去追击,结果人船俱获,只有郭吉和两名亲随侥幸逃脱。
一战大胜,马皋、林聚两支土匪不敢顽抗,乖乖地接受了岳飞的招降。另外一个土匪头子张威武却没有把岳飞看在眼里,他身高八尺,力大如牛,更加据险筑垒,认定岳飞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了他。岳飞不声不响,那天突然独身一人闯入张威武的大营。张威武大惊失色,可未等他反映过来,就被岳飞手起剑落把脑袋给砍下来了。岳飞大喝一声:“岳飞在此,坐地免死!”张威武几百人的队伍便放下了武器。
前后不过两月,为害一方的四支盗匪便荡然无存了,钱谌和宜兴百姓惊喜交并,把岳飞看成了九天降临的神仙。人们把岳飞称之为“岳爷爷”,先是把他的画像挂到墙上焚香祈祷,接下干脆建起一座岳飞庙,把岳飞的石像供奉起来了。钱谌为此还特意写了一篇《宜兴县生祠叙》,请人刻石立碑,以志永远。
接下出现的是一个投军潮,不仅当地的青壮年争先恐后,不少被迫加入金兵、充当金兵马前卒的汉人“签军”也成群结队闻风而至;不过两月时间,岳家军便扩招至一万二千人。岳飞对部队重新进行了编组,而后日夜操练,一心把岳家军锻造成一支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的劲旅。
正在此时,前去潭州寻找张所小儿子宗本的赵九龄回到军营——因为军中没有熟悉潭州的人,加之语言上存在障碍,岳飞特请赵九龄亲自带人前去——带来了新的喜讯:张所的小儿子宗本找到了。
岳飞大喜过望说:“太好啦!人在哪儿?赶快把他叫来!”
赵九龄朝门外招招手,一个身材不高且略显瘦削的男孩出现到岳飞面前。赵九龄告诉说,宗本是孩子的乳名,孩子的大名叫张宪,今年九岁。
赵九龄说:“张宪,这就是岳飞,你父亲当年最为器重的将军。”
“岳叔叔!”张宪朝岳飞望过几眼,突然一声长呼:“岳叔叔——”跪倒在岳飞面前。
“好孩子!”岳飞连忙将张宪拉起,拥进自己怀里,一边为他擦着泪水,一边自己的泪水也下来了。
父亲遇害后张宪逃进当地一座山里,给一家财主当了帮工。他忙时干活,闲时教财主的儿子习武,很受财主喜欢。赵九龄找到那户人家时,人家还舍不得放人呢。
“好!到底是张公的儿子!”岳飞拉着张宪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张宪你记着,从现在起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岳飞还有赵九龄叔叔就是你的亲人,不管有什么事儿、需要什么只管跟我们讲。懂了吗?”
张宪点点头,却道:“不,岳叔叔,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跟你上战场、杀金兵!”
岳飞说:“好,有志气!不过你还小,等你长大了武艺练精了,再上战场也不晚。”
见张宪懂事地点了点头,岳飞这才对赵九龄说:“要是有个年龄差不多的跟他作伴就好了。”
赵九龄说:“岳云哪!等岳云来了,不就什么事儿都解决啦!”
岳飞没有言语,张宪插上话来问:“赵叔叔,岳云是谁呀?”
赵九龄告诉说岳云是岳飞叔叔的儿子,年龄比他要大出两岁。
张宪问:“那他在哪儿?我怎么没见着呢?”
岳飞叹了一口气,又摸了摸张宪的脑袋说:“快了,你岳云哥哥也快了。”
赵九龄卡着手指算了算说:“王贵将军走了快两月了,也该有点消息了。”
王贵是在剿匪作战结束后便起身北上的,同行的军士不下二百人。为了寻找岳母和岳云母子,同时寻找自己和徐庆、姚政等人的亲属,三年中,他往返汤阴不下十几次。这一次岳飞更是下了死命令:找不到人就不要回来了,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再回来。
汤阴地处黄河之北,是金兵南侵后最早占领的区域,老百姓因此遭受的苦难也最多。王贵第一次返乡寻亲时,岳母就带着岳云母子流落他乡去了,他四处打听,到底也没有找到踪影。此后徐庆、姚政等人多次往返,也一直都是空手而归。这一次王贵先让人画了五百张岳母和岳夫人、岳云的画像,而后把人马撒出去,—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寻访,并且悬出赏金,对提供有用线索的一律当场兑现。这一来线索纷至沓来,然而顺藤摸瓜,结果不是说这三个人原先在哪儿见过、住过的,就是说这三个人中的哪一个或哪两个,跟原先见过的什么人很像的,至于眼下这三个人到底在哪儿就没人说得清楚了。
眼看再次陷入绝境,王贵忽然想到:岳母他们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或者遭到金兵追杀,一定会远离村镇和人群。于是把人马集中到西部的丘陵山区。
这一来果然有了转机,那天有人在一个山脚下发现一个正在练武的少年,那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虽然看不清面目却很像要寻找的岳云。王贵赶来注视片刻,竟然想起了当年和自己一起习武的岳飞:那身姿和架势实在是太像了!二人生怕惊了对方,躲在小松林里观察了半个时辰,才一路跟踪,在一处山崖下的一座茅草棚里,发现了岳母的身影。
“岳婶子!”王贵上前喊了一声。
岳母回过身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岳婶子?这儿哪来的岳婶子?”
几年不见岳母已是满头花白,面庞也苍老瘦削了很多,但凭直觉,王贵认定自己没有看错人。
“婶子,我是王贵!跟你家岳飞一起投军的王贵呀!”
岳母且惊且疑,还是没有回应。
王贵撸开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块疤痕说:“你忘了,那年我烫伤的时候,还是你给我上的药哪!”
岳母显然想起来了,呆呆地愣了一会儿,这才发出一阵哽咽:“哎呀我的王贵!我的王贵呀……”
从岳母的叙述中王贵知道,早在三年前,岳云的母亲刘氏就因无法忍受四处逃亡的生活,跟随一位过路的军官走了,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一直找的都是老少三口,天知道……
一边乔装打扮、隐蔽迅速地护送岳母等人南下,一边王贵就把喜讯报到了宜兴军营。
得知母亲、儿子和王贵、徐庆、姚政等不少将士的亲人找到了,正在返回江南的途中,岳飞的喜悦是无法形容的。他立即唤来姚政,令他选派一队精兵,化妆成金兵的模样,过江前去迎接和保护。
母亲他们已到楚州了;
母亲他们已到泰州了;
母亲他们已经过江了;
母亲他们已到常州了;
消息两天一报,时刻牵动着岳飞和将士们的心。最初岳飞浮想连翩,夜里躺下之后,仿佛早已逝去的种种往事便一帧接着一帧地出现到眼前:母亲、妻子、儿子,哭、笑、闹、乐……让他难以成眠。几天后,随着岳母他们离宜兴越来越近,母子相会的时间越来越近,情况却发生了反转:每晚向床上一趟便会安然入睡,一觉直到天明,连梦都不待做一个的。那使岳飞高兴得不行也奇怪得不行。
岳母他们明天就要进入宜兴境内了。
消息传来,岳飞本已平静的心绪倏地又泛滥起来。说好第二天天一亮就要出发,去县界那边迎候母亲和各位将士的亲人,上床后岳飞却满脑子都是岳母和妻子、儿子的影像,一会儿老一会儿年轻,一会儿熟悉一会儿生疏,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一会儿笑乐一会儿哭闹……好不容易影像消失了,又为明天该穿什么衣服犯起了嘀咕:一会儿军装一会儿粗衣布褂,一会儿头戴银盔一会儿腰缠布带……直到值日的军校敲响屋门,他才条件反射似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站在宜兴与金坛两县的界碑前,岳飞、徐庆和一行人等了一个多时辰,岳母和王贵、姚政他们的队伍终于出现了。先是远远地,只能看个大概;随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岳飞看到了众人护卫的几驾马车,最前面的那驾马车中间坐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旁边,依在老夫人身边的是一个半大小子。岳飞知道,那就是四年来日牵梦绕、十八次苦苦寻找的母亲了。
岳飞快步上前,在距离马车十几步的地方,恭恭敬敬地跪到了地上。
岳母也看见了岳飞。那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一身戎装里透着少有的英俊和威武。
她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后来又断断续续读过一些书,因而深明家国大义和为人处世的道理。四年前,当她发现丢了“告身”回到家中的儿子,一住三个月依旧没有重回军营的打算,便好言提醒,并且在儿子重返军营的头天晚上,用一只缝衣服的针醮着墨汁,在儿子背上一笔一划地刺下了“尽忠报国”四个字。
“你要永远记住这四个字!走到天边也要记住!要不,你就不是我的儿子!”岳母一字一顿地说。
岳飞走了岳母的心也随之走了。四年里,天知道她多少次地梦见过儿子:粗布衣褂,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几分稚气和憨厚。
梦中的那个人与面前的这个人,差别是太大了!
这真的是我的飞儿吗?
可这不是我的飞儿又能是谁呢?
马车停下了,岳母在王贵、姚政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跪在地上的岳飞磕过几个头后扑到岳母身边,说:“娘,飞儿接你来啦!”
“飞儿!飞儿——你真个是我的飞儿?”
拉着岳飞的手,抚摸着岳飞的面颊,好一会儿岳母才明白过来:四年前,她送走的是一个还有点贪恋小家庭生活的回乡青年,如今迎接她的则是一位身经百战、威名四扬的大军主将。
一生的心愿,半世的心血,四年来数不清的思念和苦难,一切一切,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和满足。
岳母哽咽着许久许久才哭出声儿来:“飞儿,娘可见到你啦!娘可见到你啦……”
马车的另一侧,张宪拉着岳云的手,一口一个“岳云”地叫得正欢。
岳云好生奇怪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岳云呢?”
张宪说:“我是张宪哪。我爹和你爹原先是一起打金兵的。”
“呀!”岳云这才想起王贵说过的那个张公的小儿子,说:“你就是张宪哪?你还得叫我哥哥呢!”
张宪说:“不会吧?我可是比你来的早……”
岳云说:“那也不行。我十一你九岁,你不叫我哥哥还得我叫你哥哥呀?……”
安抚过母亲,岳飞与王贵的父亲、徐庆的母亲、姚政的女儿以及众多将士的亲人们一一见过礼之后,才想起没见到妻子刘氏。他一阵惊疑,要向王贵或者岳母问个明白,想想却把涌到舌边的话咬住了。
回到军营,一切安顿停当,屋里只剩下母子两人时,岳飞这才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娘,你还没告诉我,岳云他娘去哪儿了呢?”
“我就知道你得问。”岳母叹一口气,把刘氏无法忍受逃亡之苦,跟一位过路的军官走了的情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刘氏是邻村一户人家的女儿,十四岁上与岳飞成婚,小两口虽然说不上特别恩爱,却也甜甜蜜蜜喜喜乐乐。岳飞本想有她在身边,母亲和儿子能少吃不少苦,哪儿想到她会在危难时刻丢下母亲和儿子,独自走了。
“她去哪儿了知道吗?”岳飞说不出得多少愤懑。
岳母说:“这我可说不清楚。”
岳飞说:“这个没脸没皮的东西!哪天落到我手里,我非得让她说出个里里外外不可!”
岳母平静地说:“飞儿,娘可不赞成你那样。说起来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人……还有,那天那个过路的军官的给了她两个菜窝窝,她吃了一个,把那一个给了我和云儿。不是那个菜窝窝,我和云儿说不定早就死在那个山沟沟里了。”
岳飞一震,拉起岳母的手说:“娘……都是孩儿不孝,让你老人家……”
岳母说:“这跟你可没有关系。那天她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说是她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和孩子,要是日后还能见到你的话,就让我告诉你:不用记挂她了,再找一个比她好的女人吧。”
听过母亲的话,岳飞久久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帮岳飞找个新夫人的事儿,钱谌和赵九龄是在得知刘氏出走的消息后一口应下的。为了不打扰岳飞,两人特意跟岳母唠过一次,把标准定在“十八九岁、知书达理、品貌端正”三条上。这三条说起来容易,选起来比登天还难。于是便只有“海选”。“海选”的对象最初只限于县城内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选了一阵儿没有选出满意的人来,这才扩大了范围;但还是有一条:家里必须是书香人家,本人必须是识文认字的。理由不言而喻,岳飞是何等人物,夫人少了这两条如何配得上?他们这两位大媒人的脸面如何长得起来?然而一个多月过去,选了几个人岳母那儿都没有点头,两人只好再次扩大范围,把“有头有脸”和“书香人家”变成了“正派人家”、“劳动人家”。
“这就对了。你们看飞儿,他爹和我都是种地的,他自小就没少干地里的活儿,我们不也是个劳动人家?”岳母说。
宜兴有六万多户人家二十二多万人口,种地的、打渔的、做小生意的应有尽有,要找一个能够让岳飞满意的好姑娘如同大海捞针。“大海捞针也得捞!”赵九龄干脆换上一件布衫,带上几个人,走村串巷搞起了微服私访。
那天来到太湖边的一个渔村,听说一家渔民打了一条三十多斤的白鱼。白鱼是太湖特有的鱼类,肉质细嫩鲜美,一般三四斤一条,十斤以上就算稀有之物,三十多斤便属闻所未闻了。赵九龄赶到那户渔民家里看了一会儿感叹了一番,临走时,忽然见主人家的女儿摇着一只小船从湖上归来,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把小船系到门外的一根石桩上。赵九龄先听那小调唱得有滋有味,抬头望去,又见那姑娘神清气爽、端庄大气,一身渔民装束越发显出活力和非同寻常。赵九龄一振,连忙上前搭讪了几句,见姑娘落落大方,心中越发有了底儿。
他找到村里主事的罗乡绅,得知姑娘名叫李娃,今年刚满十八岁;李娃的父亲李太湖年轻时是当地有名的小秀才,因为父母妻子病故、家庭中落才下湖做了渔民;李娃跟着父亲学了不少字读了不少书,是周遭几个村子公认的小才女;前些年提亲求婚的人络绎不绝,李娃因为要照顾李太湖和两个弟妹才耽搁至今。
“谁家的小子有福,能娶这么个老婆,那才叫八辈子积下的大德呢!”罗乡绅说。
“岳飞呢?你看岳飞、岳将军行吗?”赵九龄单刀直入。
到姑娘家里去提亲,指望他赵九龄或者钱谌不行,能够指望的就是这位罗乡绅了。
罗乡绅愣了:“你说什么?岳飞?哪个岳飞?”
赵九龄说:“怎么还哪个岳飞呢?就是帮助咱们扫清土匪的那个岳将军呗!”
罗乡绅对岳飞敬慕有加,听过赵九龄的一番介绍和说明,当即把两手一拍说:“这个大媒我当啦!当啦!”
听说赵九龄和罗乡绅是为岳飞前来提亲的,李太湖很快便答应下来——几个月前他让土匪抢了两次,差点丢了性命,要是没有岳飞……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李娃听说要嫁的是岳飞却怎么也不肯点头,理由是自己只是一个小渔村里的一片小树叶,岳飞则是上天降下的大神仙,两个人压根儿就配不到一起去。
“不对不对不对!岳飞不是大神仙,你也不是小树叶!”赵九龄把道理说了几十遍,到了李娃也没应下声儿来。赵九龄只得找来了钱谌。钱谌对李娃印象也很好,把岳飞如何孝顺母亲,如何善待手下的将士,如何爱护百姓的事儿说了不下一罗筐,李娃才好歹答应去军营跟那个“上天降下的大神仙”见上一次面儿。
进军营那天,赵九龄和罗乡绅都劝李娃换一套好看的衣服,李娃偏不,偏是要穿那套平时下湖的衣褂。李太湖进屋劝说,李娃说:“她是大将军是咱的大恩人不假,可他要是看不上俺这小老百姓,俺也不稀罕他。”
穿着一身下湖打鱼的衣服,李娃走进了张渚军营。钱谌、赵九龄和罗乡绅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却没承想岳母一看就喜欢上了,拉着李娃的手问长问短。岳飞见过,脸上也立时荡起了春风。
“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可我有两个问题,想请你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行吗?”聊过一阵闲话,众人起身出屋,屋里只剩下岳飞和李娃两人时岳飞问。
李娃羞涩地笑了笑,说:“你是大将军,我又没封着你的嘴,想问就问呗。”
岳飞说:“这跟大将军没有关系。我是个带兵的人,今天在宜兴,说不定哪天就走了,走到哪儿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你愿意跟我一起东奔西跑、吃苦受累吗?”
李娃想了想说:“那你能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东奔西跑、吃苦受累吗?”
岳飞说:“当然是为了抗金除匪、尽忠报国呀。”
李娃嘴唇一抿,说:“那,我愿意。”
岳飞点点头又问道:“你还是个姑娘,嫁给我之后肯定得受委屈。你能把我的母亲当成你的母亲、把我的孩子当成你的孩子一样对待吗?”
李娃说:“那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能把我父亲和弟妹当成自己的父亲和弟妹一样对待吗?”
岳飞想不到李娃会这样回答问题,心中禁不住生出了几分敬意。
“我保证!我保证把你的父亲和弟妹当成我自己的父亲和弟妹一样对待,决不反悔!”岳飞掷地有声。
李娃笑了,他想不到岳飞会这样郑重其事地回答她的问题,心里顿时生出一股热流。
“那我也保证!保证像对待亲生母亲和儿子一样对待你的母亲和儿子,决不反悔!”李娃有意无意地学起了岳飞的样子。
“好,有你这话我就放心啦!”岳飞动情地凝神片刻,把刚刚买来的一对玉镯送到了李娃手上。
婚礼是八天后举行的,简朴又不失热闹。岳飞、李娃给岳母和李太湖磕过头,又给王贵的父亲、徐庆的母亲以及在场的长辈们见过礼之后,与钱谌、赵九龄、罗乡绅以及刘经、王贵、徐庆、姚政等人推杯换盏,一直喝到月上中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