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凤蝶》(小说连载之八)
● 作者 /安焱

第十五章
霜降来临前的龙蹄沟,夕阳染红万物枯衰的沟坡。零乱其中的一树树发红发紫的柿叶,随风一片片飘落,裸露出直戳天宇的枝丫间,托挂出一个个星星点点的红果。
一岭岭悬空的果实,耀眼诱物,是鸟儿们的最爱。刚惊慌而逃一波,又叽叽喳喳招惹另一波而来。同时,也吸引扛长竹竿,提竹篾编的空襻笼的村民聚集到此。他们在有说有笑中,采摘分享成熟的喜悦。
柿子味甘、性寒,未熟透的带点涩。有清热去燥,润肺化痰,止渴生津,健脾、治痢、止血等功能。就连扫回去点土炕的枯干柿子叶,在它青嫩时,可生吃也可泡脚或洗澡。具有抗菌、消炎、活血、降压、降脂、抗癌作用。甚至还能抗坏血病。
难怪社员们为沟里的柿子树,争得头破血流,多次开会争执不下,争到最后,按户头抓号似乎公平地分了出去。沟坡上,凡结果子的核桃树、柿树等,村上领导每人有份,队里干部每人有份,舔肥尻子咬瘦㞗的厉害村民,自然也少不了他们的份。更多的人家像今非昔比的龙府,只分到几棵要端不端,要弯不弯的扭头裂项的洋槐树。
又逢周末,骑上木马摇来摇去的龙红社嘴念着一、二、三数着数,看他大姐二姐在院子踢毛毽,看见丑香香摘碎柿子回来,孩子们围上去,抢着吃刚摘下不久的新鲜的软蛋柿。

蹲在土墙根,拿粉笔在地上胡乱画娃娃的龙子安,也跟随了过去。脑袋其它地方剃光光,只有天灵盖上留着一小撮毛的龙子安看见别人有柿子吃。不由得他流出涎水,张大嘴巴,吐出舌头不停地转圈舔着嘴唇。他的可爱表演,逗乐了丑香香。她在拌龙里挑出几个从树上掉落,碰破皮的硬中带软的烂柿子给他。
龙子安擦也不擦柿子表明尘灰,直接塞进嘴里便吃,咬了两口又涩得呸呸呸地吐了出来。坐在房檐台写作业的龙子平上前,将龙子安手中的破柿子夺去,全扔了。他说:“我妈说过,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难道你妈没给你说?”看到哥哥把自己的美食仍了,得不到吃的龙子安唔唔唔哭着要去捡,被龙子平抱起来朝里屋走去,向婆婆李氏讨要好吃的。
从小不在鼎秀阁吃住的龙子平,自从上学后的每个周末,他几乎都是在龙府度过。龙继荣要检查他的作业,还要给他辅导功课。
那几日,老是梦见她老汉的李氏,大白天正在堂屋的灵堂前给龙天霖上过香,她用幻术将龙天霖魂魄招回屋,在给她老汉说悄悄话。话没说完,突然她听到门外的哭声,她赶紧跑向院子,以为娃被门槛绊倒,把大门牙给绊掉了。
她给两个孙子一人一大把熟花生,并告诉龙子安,“你娘从农业社回来,千万不要告诉今天院子发生的事,以免她知后烦心。”

童言无忌的龙子安吃过晚饭,他还是忘了婆婆的告诫,把秘密说给了韩小月听。坐在油灯下的韩小月正在一遍遍清洗生产队分的湿红芋上的泥巴。她听后把龙子安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当目光落到娃脖子上时,她惊叫起来。
“子安,子安。你脖子上戴得玉石佛咋不见了?”
龙子平不可能拿,一定又是被那伙贼人偷了去,自打龙占才当上村长后,丑香香和她的孩子每天晚上欢笑不断,说不定大获全胜的她们娘几个,现正在屋子偷着乐呢。
越想越来气的韩小月,跑出屋子,向斜对面同住一院的龙占才屋冲去,被从学校回来,刚进院子的龙继荣拦住,他说:“算了,丢了就丢了。人家现在正活在上风头(得势的时候),咱争不过人家,遇事忍一忍,不就过去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玉石佛,是娘在子安出生后不久,为保佑娃长命百岁,专程去法门寺请方丈开过光的护身符。丢了怎么了得?”
“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实在认为有必要,再请一尊回来不就得了。”
“你站着说话不知弯腰疼。说的轻巧,那你去给娃请一个回来。”
“我不信那个。”龙继荣坐上土炕问:“娘晚上把我早上走时煎好的药喝了没?”
“药早都喝了,娘说她晚上不吃,说不定她这阵子都睡了。”
“我还是过去看看吧。”不放心的龙继荣去了趟他娘住的鼎秀阁。
因为那些天,龙继然听到生病的娘不止一次说,当年都怪她心太软,没把龙占才撵出龙府,到现在养虎为患,不但想赶赶不走,连老祖宗留下的万贯家产,都让这个家奴变卖的一干二净。
站在鼎秀阁外窗户跟前的龙继荣,从白天在李氏土炕上胡捣蛋的龙子安戳破窗户纸的新窟窿中瞅进去,看见亮着灯的李氏翻出当年结婚只穿了三天的那件还新增增的嫁衣——斜扣红棉袄。她坐在土炕上抱着斜扣红棉袄,闻着它喜庆的味道,轻轻抚摸着它的温暖,在回忆那不会再来的美好过去。没敢进去打扰李氏静思的龙继荣又悄悄回自己屋了。
走到房门外,龙继荣听到韩小月故意出大声,让斜对面的龙占才听见。她对龙子安说:“娃呀,你给娘要记住,长大了,一定要争气当大官,把有些人全家都给我撵出去龙府。这本来就不是他的家,他不配住在这高贵的龙府。”
“为啥要撵出去,这么大院子,大家住在一起,不也很热闹吗?”不明白啥意思的龙子安摇摇头。活着就要争名斗富,出尽风头的韩小月在龙子安脸蛋拧了拧说:“算了,睡。娘不给你说了,说了你也听不懂。”
“娘还没睡,你把娃抱到娘那边去,三个人挤睡这张碎炕上,看把娃感冒了。”丈夫进屋说的这番话,让她气消一大半,她深知他的言外之意。
眼下龙府一分为二,一个得势,一个失势。反奴为主的龙占才与韬光养晦的龙继荣不共戴天。龙继荣安慰韩小月说:“我们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还是再忍忍,耐心等待吧。”
韩小月吹灭了煤油灯,听见龙继荣还说:“我想我爹在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他亲笔书写的那份承载他浓浓情义的遗书,到龙占才手中,竟成了他得寸进尺,威胁龙府的筹码;成了他撬取功名,步步高升的利剑。真是人心叵测,让人心寒心酸啊!”
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龙继荣在第二年开春后,给他先人坟里栽了几棵柏树,还给自家的自留地里栽了两棵结脆柿子的柿树。免得韩小月再到柿子成熟季节,抱怨家里没柿子吃,借口惹是生非。
恩恩爱爱的两口子在一块生活久了,也难免出现磕磕绊绊。更何况两家有仇怨的人住在同一院子。
第十六章
丑香香养的那只每到二三月爱下蛋的大黄母鸡,那几日不知是吃了迷魂药还是患上失忆症?也像它家大人一样吃里扒外,天天跑到邻居新垒的放有鹅卵石做引蛋的鸡窝去下蛋。
丑香香养了十几只母鸡在下蛋,昨天收了十一个,怎么今天才收五个鸡蛋?起疑的丑香香留了神,吃过午饭,她洗刷完锅碗,把洗过的恶水倒进猪桶,用搅食棍搅了搅。提出厨房门,到后院的猪圈喂猪。
去时没注意,往回走时斜瞥了韩小月家的鸡窝,看见她家的那只大黄母鸡。它下蛋卧得地方不对。她从鸡窝侧面,鸡看不到人的地方溜过去,眼尖手快地伸进去两把抓住它,在鸡屁股上拍打着骂道:“你那只没心没肺没肝的坏东西,这几天得是眼睛瞎了,连自己经常下蛋的窝都找不着了?”她边走边拍打不停,疼得鸡嘎嘎嘎直叫。
她把它塞进墙角自家鸡窝,拿来粪把堵上,炕耙顶住。还不解气的丑香香又恐吓它道:“我若再看见你在人家鸡窝下蛋,我当场把你宰了炖汤喝。你听见没有?”
说完后怀有身孕的丑香香回到土炕上去打盹,约摸鸡把蛋下了。她再去鸡窝跟前,拿开炕耙,取下粪把。被主人强硬捂进黑暗的鸡窝多时的大黄母鸡受胁迫命令后,“咯蛋,咯咯蛋”拍打着翅膀惊叫着,扑棱棱飞跑了。铺在鸡窝的麦草被暖热,就是不见下的蛋。
春天,家家的母鸡,绝大多数都爱下蛋。有的鸡两天下一个,也有的母鸡一天下一个。有的鸡一天下两个,那只丑香香引以为傲的大黄母鸡,这段日子天天下两个蛋,算是龙府院子鸡群中,唯一的高产战斗鸡。
那日,这只号称母鸡鸡群中的高产战斗鸡到底是咋了?是受惊吓后内分泌失调?还是有意跟她这个主人过不去?她弄不清楚。眼看明天是清明,她还要给她去世的爹上坟。她没时间去管它,随它爱下不下去。
去娘家上完坟回来的丑香香刚进院子,又看见那只该死的大黄母鸡卧在韩小月家的鸡窝里下蛋,她还没走到鸡跟前,鸡老远看到她,“咯蛋,咯咯蛋”地叫着,跳下铺着又白又细的干麦草窝逃跑了。
丑香香把鸡刚下的红蛋拿出来一摸,还热着,有点软。暗暗高兴的她正准备离开,被盯在门缝的韩小月撞上了。她说:“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大白天偷人家鸡窝里的鸡蛋。你得是把脸在裤裆里装着。”
“这是我家鸡下的蛋。”一本正经的丑香香据理相争。
“放屁!这明明是我家鸡下的蛋,你却在这胡搅蛮缠,说成是你家鸡下的蛋。”韩小月双手插腰,跳起三丈高大嚷道:“谁看见是你家鸡下的,难道这蛋上刻有你家鸡的名字?”
你说是你家鸡下的,她说是她家鸡下的。丑香香越解释越解释不清,韩小月越吵嚷越声大,唾沫星四处乱溅。她趁丑香香不注意,抢她手中鸡蛋。鸡蛋没抢着,撞落在院子里,碎成一滩黄水。
韩小月是丑香香眼中刺,丑香香是韩小月的肉中钉。两人虽同住一院子,平日井水不犯河水,几乎不说话。今天竟为了一枚鸡蛋,争得面红耳赤,吵得不可开交。把有病在鼎秀阁歇息的李氏吵嚷出院子。
“吵啥吵?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瞎嚷嚷什么?得是嫌家里太安宁了是吧?”韩小月一看到婆婆出面为自己撑腰,胆子更大了,她端直拿头去撞丑香香怀孕的大肚子。
撞翻在地的丑香香爬到韩小月跟前,抱住她的大腿死死不放,哭着喊着要与韩小月拼命。韩小月抓着丑香香的头发说,“我不活了。”

李氏过去劝韩小月放手,韩小月不放手。劝丑香香松手,丑香香哭着不松手。气得不轻的丑香香抛下狠话说:“如果我肚子的娃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就在两妇人争得互不相让之时,龙府的头门开了,龙殊玉提着三大包汤药踏进院子。她触景生情说着带刺的风凉话:“好些天没来,没想到平日清静的大院,今天竟这么热闹!”
从小在龙府长大,与龙继荣一块多少读过圣贤书的龙殊玉又说,“各相责,天翻地覆;各自责,天宁地宁。为一个鸡蛋,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吗?你俩争来争去图得啥?争的是理,输的是情,伤得是自己。你们俩到底懂不懂啊?”
李氏看见闺女大老远来了,精气神倍增,病也一下子好了许多;龙殊玉一见娘,贴心体己的话说了一箩筐,又一箩筐。
“娘,前些日子给您抓的几副汤药,您吃了好些没?”
“好多了,好多了。”李氏拉起龙殊玉的手,边说边往里屋走。把较死劲的韩小月,贪图小利的丑香香凉在一边,不理数她们了。
自讨没趣的两个泼妇闹到最后,听了龙殊玉的劝告,只好各自想通,相互松手散了。
“娘,听说你最近晚上老牙疼,失眠睡不好。这三副汤药我让大夫调了单子,是泄火定心的安神药。”龙殊玉说着从肩上挎的布兜兜里掏出一件新买的供李氏夏天穿的薄衣裳。没心思细看的李氏收下衣裳后,快步进厨房,做龙殊玉最爱吃的浆水鱼鱼。
生产队社员杀工吃晌午饭时间,在村部喝茶,看报纸,谝说了半天的龙占才手里拎着不知谁送他的一块大肉,嘴里哼着戏,大摇大摆地唱进了龙府,“香香,香香,我回来了。”
喊了好几声,咋没动静?龙占才还以为丑香香在厨房正扯拉着“哐嘡哐嘡”的风箱在烧锅,他的话因风箱的吵杂声大,她没听清。
其实龙占才听错了,正拉风箱烧锅的是院子对面的韩小月。他进他家厨房去看,丑香香在厨房炕上睡着。她一见龙占才,就喋喋不休地苦诉着她是如何被韩小月欺负的。
龙占才听罢,气得撂下肉,连午饭也没吃,又去了村部。整个下午他在思量,如何吞食那难以下咽的哑巴亏。到了晚上龙占才又做了噩梦,梦见他死去多年的爹,在一次次咒骂他这个畜生!梦醒后一直没睡着的龙占才胡思乱想到天亮。
清早起来,吃过早点,喝过浓茶的龙占才嘴角叼着香烟,去村部上班。过沟转弯,他看到沟边洋槐树上一串串正盛开的白洋槐花。
那天,李氏穿起闺女为她新买的那件浅蓝色大襟的确良衣衫,背起那台昂贵的,过时的旧唱片机,去了召公镇当铺。

当铺的掌柜给李氏人民币她不要,她一口咬定只要响圆,要不她上别处去当。在生意行道,难缠的顾客都是买主,掌柜应允了。
拿起一个个响圆的李氏先放进嘴里咬,再使劲吹一吹,放在耳边听,嗡嗡嗡响是真的;没声音就是假的。然后她再去正街,给孙子买了一褡裢吃货扛上肩,又匆匆忙忙回到龙府,准备做午饭。
早上她离家前,已把韩小月这两抽空折回的含苞未放的带枝丫的洋槐花,一串串摘下,捋进搪瓷盆,清洗干净,和些面粉进去,掺了些水,倒上钉靶,用筷子拨开,搁上锅台,凉去噙在混合物中过多的水分。
搁在以前,上街回家的李氏先进鼎秀阁换衣服,再围围裙进厨房。而那天,不愿早早脱去那件漂亮衣裳的李氏直接围上围裙进了厨房,意思想多沾沾这新衣裳的新气。
她抓起一大把凉过的洋槐花,放上鼻孔闻了闻,香地很!她拳在手心捏了捏,感觉出湿干正好。她再将其撒向钉靶,端起钉靶放进热水锅里,盖上锅盖,大火烧着蒸。
烧着烧着硬柴不够了,她去院子墙根,抱了一大抱干硬柴往厨房走,不小心被门槛拌倒,干硬柴散撒一地。人昏厥倒地上,三五分钟不见起来,也没人救援。
中午杀工回家的韩小月,走进院子,看见倒在厨房门槛旁一动不动的李氏,吓得他丢下肩上的锄头,扑通一声跪在李氏身旁,用手去摸李氏的胸部,感到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当她看到穿着新衣服的婆婆左手腕上亮出那个放着金光的金镯,右手腕上那个镶金的绿玉镯也很显眼。
财迷心窍的韩小月环顾院子四周无人,她快速卸下李氏两个手腕的那对镯子,藏进自己内衣深处,望着再也睁不开眼睛的李氏,“娘啊娘”的干哭干叫了两声后,站起来恭恭敬敬向遗体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转身撒脚跑向学校去叫龙继荣。
校长见过韩小月说,丑香香刚跑到学校说龙府出了事,把龙继荣叫了回去。等韩小月再次回到龙府大院,走进鼎秀阁,看见李氏已躺在正堂灵床上。保持冷静又伤心的龙继荣正给他娘穿过世老人穿的专用老衣。
早知一日事,富贵一百年。对未来没有先知先觉的普通老百姓来说,要走的前边路,往往是黑的。早上起来去农业社上活的韩小月走时,婆婆看上去还精精神神,硬硬郎郎。如果她能预知她今日会出事,死活也不会让婆婆出门。她去上活时,婆婆只是说她去镇上。咋转眼间,就成了一场没说走,就走的永别。
村子大多数人认为,龙府的李氏一辈子积德行善,没害过啥大病,这样干干脆脆,无牵无挂地走了好,是被佛陀接引西方极乐世界去了。

作 者 简 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1972年生,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陕西农村报发表散文《我爱读书》,组诗《三朵村花》等多篇作品。出版有《安焱诗文集》。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