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骞
己亥年丙子月,李学明先生《瞻岱记》画展在泰安举办,余欣然前往,静观之,静品之,静读之,感而记也。
那山,独尊也
泰山,《礼记》称之“岱宗”,《周礼》称之“岱山”,《尔雅》称之“岱岳”,何以至高无上,何以独尊也?
关于泰山,台湾学者李敖先生《有眼识泰山》一文,强调泰山在中国思想史上的独特地位,提出他最为关注的三个主题:泰山主生;泰山主死;泰山地狱。
著名学者魏建先生分析这一现象:泰山地区是中华祖先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是中国早期文明的摇篮之一,是中华原始民族之祖国。泰山信仰是中国上古先民的精神寄托,泰山既是天堂之山,也是地狱之山,既主生,也主死。泰山信仰是多种崇拜的的统一体,包括神灵崇仰、生命崇仰、大山崇仰、东方崇仰、天地崇仰、太阳崇仰、祖先崇仰等。
汉代伊始,泰山崇拜在民间更加普及,泰山既是天子景仰的江山永固的象征,又是全民信奉的生死归宿和长寿永恒的象征。宋真宗封禅所置玉女造像,称“碧霞元君”、“泰山老奶奶”,成为泰山影响最大的女神,对扩展民间信仰起到巨大作用。

学明先生曾记:先母自里中来济小住,诸姊驱车,踏青郊廓。道中止憩,环顾间,先母忽涕然泪下,遥指一山大恸,曰:“汝父在此山中矣!”言讫,悲泗淋漓。问为何山,或曰:“此泰山也”。一家大愕,唯围而慰劝,不知所以。
学明先生感叹,“自少壮至老苍往顾泰山,于山中所见、所览、所思、所想,偶有会心,便欣然而受。”学明先生回溯历史,感“帝王意、孟氏意、诗圣意、先母意”,叹“泰山之高、泰山之灵、泰山之容纳万有,泰山之天下奇观,信然!”
概而言之,泰山是无与伦比的中华神山。《三国志·魏书》说:中国人以生死之神归泰山。有关铜镜铭文的《大山镜铭》记载:上太山,见神人,食玉英,见沣泉,驾蛟龙,乘浮云,白虎引兮直上天。受长命,寿万年。宜官秩,保子孙。
学明先生感悟:这座大山是令人敬畏的。它的高、它的厚、它的雄峙、它的奇绝、它的博大、它的浑厚,在中华大地上,在名山大川中绝无仅有,独得风流!
关于人文泰山,不说帝王封禅,只说仁者乐山,还是把李白请出来,看看诗仙眼里的泰山吧!李白公元742年春来到泰山,留下《游泰山六首》,集游仙诗与山水诗于一体,将羽人、玉女、青童、白鹿等,叠印在万壑、碧峰、长松、南天门、日观峰、王母池的真实背景上。李白诗言,“清晓骑白鹿,直上天门山。山际逢羽人,方瞳好容颜。”李白登高,“登高望蓬流,想象金银台。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李白远眺,“黄河从西来,窈窕入远山。凭崖览八极,目尽长空闲。”李白感叹,“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
关于自然泰山,不说山之壮美,不说古树参天,只说云雾变幻。还是李白的《游泰山六首》,或“平明登日观,举手开云关” ,或“扪萝欲就语,却掩青云关 “,还有“云行信长风,飒若羽翼生”,“明晨坐相失,但见五云飞”。学明先生登天门之上,叹曰:人在此间,白云往来,若雾、若气、若纱、若絮、若欲宿人衣袖间。适时,豁然四望,碧汉万里,人世远矣,俗累消矣,超然物表,幽怀杳然天际。

望岳,夫如何
《五灯会元》记载,青原惟信禅师曰:“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有人缁素得出,许汝亲见老僧。”
初观学明先生《瞻岱记》,之前由绘画、图片、影像看到的典型化泰山形象,消失殆尽,令观者有“见山不是山“的感觉。如支英琦先生所述,“学明笔下的泰山,物我相融,人与神合,画山往往不见山,状其形而迥其境,取象简略而情溢其间。”这与龙应台先生“文学,白杨树的湖中倒影”的论述不谋而合——文学不是关注湖岸上那一排实体的白杨树,而是另一个更真实的存在,那就是湖水里白杨树的倒影。你摸不到它的树干,它那么虚幻无常,风吹起的时候,或者今天有云,下小雨,或者满月的月光浮动,或者水波如镜面,使得白杨树的倒影永远以不同的形状、不同的深浅、不同的质感出现,它是破碎的,它是回旋的,它是若有若无的。
泰山,倒映在学明先生的心中,学明先生笔墨绘出的,是风吹起时的泰山,月光浮动的泰山,今天有云的、下小雨的泰山,形状不同,深浅不同,质感不同,它是破碎的,它是回旋的,它是若有若无的。此时,“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学明先生“尝登临泰山不下十数”, 登山之路,曲折跌宕,峰回路转,把大道折叠了。关于泰山,学明先生有自己的感悟,借明代张岱所说,“不以玲珑小巧示人”。《瞻岱记》系列作品,主题是泰山,下笔如有神,洋洋百余画作,在构图、景别、层次、视角、笔法、气韵等方面,不重复,不雷同。学明先生心中有千般姿态,笔下有万般模样,而且“不以玲珑小巧示人”。如学明先生自叙:以古人所谓“目识心记”之法,将之松涛云壑,绝壁冷泉,云烟变灭,黙记于心,觅往圣先贤登眺之迹,慕其芳而感于怀,形之诸图,以为鸿爪。

有人说学明先生的画“静”,其实“静”是观画的第一感觉,所谓可观、可品、可读,观之见静,品之、读之,可见静中有境,静中有趣,静中有动,静中有气,甚或静中有戏。有人说学明先生的画“简”,其实“简”是观画的整体感觉,学明先生并非以简写简,而是调动绘画的繁、叠、覆、密等手段,以达到“简”的意象呈现,所谓“简约不简单”。
学明先生相携登山者,点缀岱山之间者,依然是老者和稚童。抑或说学明先生笔下尽是老者、稚童,不如说学明先生将人生的透彻、初始的烂漫,寄情于老者和稚童。学明先生曾经提到明代李贽的“童心说”,“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学明先生认为,“从纯真到老练,从老练再回到纯真,这是人生的一个圈。”学明先生笔下的老者,自然是从老练回到纯真的,而稚童天生一派纯真,学明先生心中属意的,还是纯真、真情、真人也!
学明先生相携瞻岱者,身前身后,或文人雅士,或乡野村夫。抑或说学明先生笔下多文人雅士、乡野村夫,不如说学明先生游走于大雅、大俗、趣人、俗人之间,在大雅里“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李白《游泰山六首》)”,在大俗里“老夫聊发少年狂”了。

学明先生这样阐述自己的绘画历程,“首先要感动自己,尽量去掉那些不必要的东西,删繁就简。我逐渐转变到现在的这种画风,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探索过程。后来就找到一个点,还是我在故乡的那段生活经历。”学明先生所说故乡生活,是他在徒骇河边的乡村记忆,艰苦而幸福,纯真且自然,越来越清晰,所谓“归去来兮”也!
学明先生相携瞻鲁者,跨越时空,神游同行,有杜工部、石介、王世贞、邓石如、李攀龙、郑板桥、刘鹗、朱彝尊诸先生。相约同行,必是道友,“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三人有师,问道悟道,亦学明先生心迹也!
抑或说学明先生笔下尽是古人,不如说学明先生将山上看到的今人幻化为古人,思接千载;将古人视作自己的情感、审美和价值观寄托,古为今用。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说,就是今人可以由古人找到共情、共鸣,古今交融;从史家的角度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今人、古人、真人、趣人、俗人、雅人,在学明先生笔下相见;新意、古意、正意、拙意、朴意、清意,在学明先生墨端交汇。抑或说,士子情怀与故土情怀,在学明先生这里融合了。

这山,谦谦也
《易经》六十四卦之第十五卦,上卦为坤为地,下卦为艮为山,称“地山谦”。艮下坤上,为地下有山之象。山本高大,甘居地下,高大不显示出来,外表跟平地一样,比喻谦谦君子,德行很高,隐而不扬。
学明先生这样概括心目中的山东人:泰山矗立在山东大地上,这个地域的人和泰山似乎有着惊人的相似,这种相似就是含蓄、内敛、坚毅和厚重,不轻易地让人知道自己,特别是不愿意以“玲珑小巧”展示给人。这就是这一方人亘古不变的秉性,因为有了这种品格,在这个地域上成长起来的众生,在天下才有了不一般的口碑。
含蓄、内敛、坚毅和厚重,是学明先生推崇的,也是学明先生践行的。于是,学明先生进一步感叹:人一旦有了这样一种内心,这样一种能使自己的灵魂得以迂回的空间和城府,这就等于建立了自己的精神王国,在这个王国里,做什么事都会有自己的章法和自己的主张。有了主张便有了自我,因为自我,才有自由,因为自由,才有自在,因为自在,才能在自己从事的行当里弄出一番别样的意思来。
自由、自在,是学明先生作品中呈现的人物状态,也是学明先生的向往。学明先生说:董其昌的小手卷,大概也就一米来长,20来厘米宽。我在那里看了大半天,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丘一壑,那种自由,那种自在,让观者看了非常舒服,相信他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时候,内心也是非常惬意的。这让我体会到绘画的理想状态,体会到画家最后要追求什么。
魏建先生说,“诗歌,是用三言两语表达千言万语。”绘画亦然,学明先生也是用一幅幅画作表达千言万语。看学明先生画作,仿佛不介入,好像已抽离,其实,学明先生一定在画作中看到了自己。胸中有沟壑,才有千言万语。千言万语是什么,有人说是“思想”,这没有错。我更愿意用“价值观”这个概念,即一个人认识事物、明辨是非的价值取向,价值观决定一个人做什么、怎么做,以及表达什么、怎么表达。
高晓松先生说:从事艺术的人有三个层次,一是表达,这是最基本的层次;二是忘我,做到忘我已经不容易;三是看见自己,抽离出来,冷冷地看自己的尘世沉浮,比别人看见自己更多,人们看不见他使劲,他看上去很轻,变成空气一样,遗世独立。

见山堂
学明兄有一方印,曰“见山堂”。
关于登山,学明先生记曰:趁天地清肃,万木或脱,山中游人寂寥之际,登临山中。岩岩泰山,唯我独览。此时,可游、可览、可思、可想、可盘桓、可怪啸、可依古松假寂,可临流泉涤心。此中快意,唯可与知者道也。
学明先生感悟:登上极顶,四望无际,碧汉万里,群山皆在脚下,人与天接的那一刹那开始,你才能真得被它那“独立大东”的壮观所震撼。此时使人再一次地冷静下来,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与天地间的关系,明白了自己在这个浩瀚的宇宙里所占的空间。
这是见山呢,见山呢,还是见山呢!
三十五年前,我与学明先生相识。二十五年前,我与学明先生有一次长谈,学明先生当时说:“我很喜欢古典题材,对古典文化知之甚少。我时常觉得自己心境太俗,需净化后方可下笔,这个净化唯一的捷径是多读书。”学明先生这些年如何做的,勿用我说。
这些年,我与学明先生偶有相见,似乎相忘于江湖,其实心存殷殷。今著小文,即相见了。

李学明先生,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国家一级美术师,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
特别说明:关于泰山的认知、论述,多来自我的老师魏建先生的著作《中华名山之首泰山》(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10月第一版),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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