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心硬
——怀念玉堂大哥
王延辉

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有时就想,类似这样的文章,写与不写有何意味?有何区别?尤其是对亡人本身到底有多少意义?看多了殡仪馆里短暂的哀伤和隙间无顾无忌的笑谈,甚至还有丧主家人有意无意的释然漠然,倒是有另外一种悲哀浅浅地浮上来又深深地沉下去。
我们如今都太冷静太淡漠太麻木太粗糙太俗鄙太浮太躁太没着没落了,曾经有过的曾经视为美善的深沉的绵密的独到的情感情怀情致不知在啥时候也不知为了啥竟然渐渐地就远去了就消失了就没有了。我是回族人,很小就知道这样一句话:当你心硬了的时候,就参悟无常(死亡)吧。这句话的意义在于让人从对于最终归宿的悟觉中常存柔软之念,而如今,坊间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有所谓的对生命对死亡的感喟,但结论却往往是及时行乐的劝谕,其结果则是让人更加心硬更加自私。
于是,一直不知怎么落笔,一直没动笔。
可是,有天夜里做了一个梦,玉堂大哥又回来了。是在搞一个讲座。非常清晰的一个梦,连他的笑容都那么真切,所以,在梦里,我一边听着他一如既往地谈笑风生,一边就想,刘大哥他不是去世了吗?
可是就这样想着,却又与梦中的情景一点都不违洽。醒来,也毫不悲伤,只是觉得亲切。就想,刘大哥的确是个好人,托梦也是个祥梦,不让人牵挂。
只是,这算不算是一个提醒呢?
于是知道这篇文章是真该写了。
先复制一条得知玉堂大哥逝去后发在朋友圈的微信吧——“直到此刻也不知该说啥好。早上起床看到玉堂大哥一条短信,打开,不料竟是其爱子春雨告丧的讣讯。不敢相信,不敢再看,急忙吃上降压药才打电话证实。太突然!太心痛!忍下这些赶快按春雨所嘱做事。唉,天命如水,玉堂大哥自此汇入“逝水”,好在他的书会活得更长久!——一个有人情味的好兄长,一个懂文学的好作家!”
人情味,其实就是心软的体现。这一点在玉堂大哥身上毋庸讳言。人在渐渐老去的时候,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变化。比如有的人脸上会莫名地长出了横肉,其实并非没有原因,就是心里边戾气太重了。而有的人脸上则越发得干净,透着一种光亮,甚至像个慈眉善目的隐者,这其实也不奇怪,这就是心慈面软呗。所谓相由心生,不是说着玩儿的,玉堂大哥堪为一证。听玉堂大哥的儿子春雨在“刘玉堂文学馆”开馆仪式上说,玉堂大哥曾在一次对庄稼不利的天气中,深夜于家里的阳台上跪求老天慈悯,佑护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家乡父老。包括对文学馆的建立,其间事无巨细地操持,更多也是为了给家乡留下点回报。春雨这样讲述着的时候,我的眼前就闪动着玉堂大哥绝对真情的面容,看去急忙忙的,一点都不掺假。
写作者之间最好的相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淡得干净,淡得清澈。我跟玉堂大哥的交情亦是如此。说深吧,平素来往并不多;说浅吧,又觉得很相亲。总之,就是那种见面就会特别高兴、特别舒服、觉得互相都能看得清楚啥事不用太在意的缘分。曾经在一个宿舍院里住过不少年头,现在回想,却只是到他家里一次,更多的是在院子里、文学活动中和朋友聚会时见面聊天。我是一直叫他刘大哥的,他则总是把我叫着“小延辉”,有些场合喝点小酒我都是要听命于他的,而他在私下里夸我“有礼有貌,谦谦君子”的谬赞我也常有听闻——就在去年年底我的长篇小说研讨会上,他还当众重复了一遍,此刻犹在耳边。也是在这个会上,我才得知我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是他力行编辑的。也是因了这个会,让我一旦想起他来,心里就愧得作痛,此刻亦如是——去年这个时候,天冷得不比这会儿差,刘大哥竟硬是大老远坐了公交车去参加的。你看,多少情义、情分果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叫你痛悔莫及。
至于说玉堂大哥“真懂文学”,不是说别人不懂,而是同样的原理同样的论点出自他口,便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心软话不软,说得风趣有加,还得一针见血,透透彻彻,叫你有所触动,更是有得享受。
其实,玉堂大哥自己就特别享受文学。有次我和他一起到外地参加文学活动,分别要给业余作者讲一堂课。路过他讲课的房间门口时,我清楚地听他说道:“刘玉堂啊刘玉堂,你怎么这么会写呢?”我当时忍不住掩口而笑。我明白他一定是谈到自己作品中的某个得意之处了,但我还只是觉得有意思。直到我渐渐对文学开始真正地有所心得了,我才真正领会了玉堂大哥那一刻的心情。那何止是一种敝帚自珍之态,那更是一种匠心独运,独出机杼,甚至“运筹于帷幄之中,决断于千里之外”一般的豪迈感。任何一个作家心底里无不藏有狂狷孤傲之怀,只是不轻易流露,我们看到的往往是咀嚼煎饼地瓜似的窃喜或者所谓劳动者收获的快感罢了。但就这样一种境界,可不是一般作家可以轻易获取的。
再后来,我又常常听到他对语言的强调,我明白了,玉堂大哥已然进入了一个最高级的文学之境。语言是衡量一个作家层次高低的标准,一部作品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个“语言”,便也就不见得怎么好了。玉堂大哥几次说:一个好作家无非是用自己的语言写好自己的故事和用自己的语言写好别人的故事。这话看似平常,可是就“自己的语言”这一点得如何打磨方能成就啊。看得出,玉堂大哥在这一点上是真较劲真喜欢真琢磨也真享受。
我隐隐有一种感觉:玉堂大哥与许多农村出来的作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虽然深爱着乡亲故土,但同时又在一直警惕和提升着自己的文化品格,没有在年老后又回到了原点,或者更可怕——既回归了小农思维,又保持了城市及文人的某种恶习。他成为了自己要成为的人, 所以他真诚温暖快乐地感受并享受着文学,感受并享受着友情,感受并享受着生活给予的一切。参加刘玉堂文学馆开馆仪式前一晚曾在沂源县城小住,黄昏时分我有意独自于街道小巷里走了走,那一刻,夕阳余晖迎面铺过来,那么明亮那么温馨,心里禁不住就一动,一痛。想:倘若玉堂大哥在世,他该会是一起徜徉在这光色中,说出不知怎样好玩儿的话来呢。
我曾应约为刘玉堂文学馆敬题了两句联语:
垂文若巧手怀璞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端的传流是文采;
做人似粗脚远庙堂,当行当止当缓当速果然存念在人心。
起初是为了将其名字嵌入,之后觉得“怀璞玉”和“远庙堂”真的很适合玉堂大哥的性情呢。
岁在年末,时至数九,天寒地冻,心有戚戚,我终于又写下了这篇文章,为了怀念玉堂大哥,也祈望自己永远不要心硬。
更祈求人同此心,世间和暖。
2019、12、31/11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