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凤 蝶 (小说连载之六)
●作者 /安焱

第十一章
躺在铺有竹篾凉席的病榻上的龙天霖病情再严重,可他心里一直不忘念叨着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密道内可否灌进水?密道有没有塌陷?
他也知密道末端通向深井,灌再多的雨水也会淌进井里,可他还是不放心一遍遍的问李氏去看了没?也许是龙天霖真的老了,记性不好又忘性大,刚说过的话又不晓得了。
又一个闷热的晚上,睡到后半夜的龙天霖听到敞开的窗户外,刺叫(猫头鹰)的哀鸣声,像是从很远处的沟转弯那棵歪脖子树上传来的。
那一声催一声的要人命的怪叫,那几晚总是从同一方向传来。
从噩梦中醒来,惊出满头热汗的龙天霖越听越恐怖,越听越毛骨悚然。他听龙蹄沟老人说,刺叫半夜在谁家房顶、树上、或在那个村子接二连三地叫唤,那个村子是要死人的。
患病多日,食欲大减的龙天霖颤颤巍巍地坐起,晃动着瘦得像乌鸡爪一样青筋暴露的双手,点燃煤油灯,看了看宁静的院子,黑漆漆一片,树、房屋什么也看不见。心跳厉害的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吵醒了睡在病榻另一头的李氏。她关上窗户,试图把那刺耳的鬼叫声关在院子。
忽如两声清脆的枪响,在寂静的龙蹄沟上空爆炸。这刺耳的枪声,震惊了龙天霖,也震惊了龙蹄沟跟他一样心存戒备的睡不着的人们。
在这之前的傍晚时分,召公镇通往龍興寺的官道上,一小股在解放西安战役中,被击败的国民党军,由一个骑着大马,长满脸毛的军官带领,在戴着白羊肚手巾的龙蹄沟村保长秦二贵引路下,正向西慌乱逃窜。打着火把,扛着大旗,背着钢枪,头戴钢盔帽的那支残余部队,按原计划到了龙蹄沟地界,准备在其附近扎寨安营。

几天前,龙蹄沟村村长秦二贵收到镇政府送来的密信,看后确认国民党军要在召公镇以西驻军的消息,并委派他前去召公镇东南的柳巷塬下接应。
他收藏好那封机密文件,双手在颤抖。这不是什么好差事。若不去,上面怪罪下来,他担当不起。若去,这路带不好就把命搭进去了。
在屋子徘徊、犹豫了一晚上的秦二贵太阳还没出来,就出发了。接上国民党军队往回走的一路上,秦二贵的心里一点也不轻松。他是个聪明人,这支不得人心的饿狼军队驻那个村?那个村难免会出现鸡犬不宁。再往深想,这军队表面说是临时休整,万一真有变,把龙蹄沟附近做为主战场,打起仗来,破坏房屋,践踏庄稼,甚至还会死人。丢了他这顶芝麻官帽是小事,他把敌人带回村子,将被全村子的老老少少唾骂是奸细,成了千古罪人,会遗臭万年,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宁死也不能这么做的秦二贵低着头,边走边端着烟锅在抽着闷旱烟,心里却捉摸着怎么把这支败军引开。
有意引错路线的秦二贵把军队带到离龙蹄沟两公里的东北方沟坡边说,“马连长,这已到龙蹄沟地界,北边是沟坡,南边是丘陵环围的平原,地形安全,相对隐蔽。夜色很深,不妨就在此歇息。”
“这眼前是什么村子?”腰间带着战刀的圈脸胡下了战马。
“四户村。”站在圈脸胡身边的秦二贵给其扇着扇子,睄了两眼别在圈脸胡腰间那把很显眼的手枪。
“死户村?什么鬼地方。不是听说附近有一座很大的寺院吗?它在什么位置?”秦二贵本来还要给他介绍很久以前,这小村子只住“曹陈杜张”四户人家而得名的历史,却被圈脸胡这么厉声一吼,给打断了。
“在西南两公里处。”秦二贵走近圈脸胡,听他说:“传我命令,全体都有,向寺院方向跑步前进!”
趁其不备的秦二贵欲去抢夺圈脸胡腰间的手枪,准备朝天鸣枪示警。将敌人来了的消息,传给龙蹄沟的每一个村民。
没等秦二贵拔下圈脸胡腰间的手枪,被其身后的安保意识极强的警卫发现,啪啪两枪击毙了他。受了惊吓的圈脸胡还在秦二贵正流血的尸体上恶狠狠地踩了两脚,“他妈的,真是活腻了,竟敢在太岁头上想动土?”
那两声怪异的枪响过后,村子的狗叫起来,人喊起来。顿时龙蹄沟的婆娘娃娃,哭天喊地,乱成一团糟。十室九空的村民拖儿带女,提着包袱蛋蛋向北沟逃窜,跑到进悬在半崖中,类似防空洞的高窑里避难。
如旋井窑式的高窑内部结构如同地道。据说是明、清时期,为防止西北地区少数民族骚扰而修建的。窑内宽不过一米,高不过一米,长度有的不到十米,有的超过三十米,距离地面五到六米。高窑口类似井口,深藏在一个隐秘处。进入高窑时,先要下几米,拐弯后在上十几米,这种建造形式称“鹞子翻身”,比较安全、可靠。高窑有通风口、观察口,是周边居民暂时躲避战乱的理想地方。
住在龍興寺学校的老师们听到枪声后,也纷纷四散逃离。龙继荣跑回村子,从后院不为外人知的密道进屋,听到已收拾好贵重东西的李氏给龙天霖正在做思想工作。
“他爹,赶紧起来走吧,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仗一打完,咱们不就再回来了嘛。”
龙天霖喝过两口温水,吃了临时加服的那道药丸说:“荣儿咋还不回来,等他回来,你娘俩从密道悄悄出去。记住需要啥,白天千万不要回来,晚上从密道再回来。”
“爹,要走一块走,我们不能丢下你一人不管。”龙继荣掀开门帘进了屋。跪在病榻前,望着本来清瘦,这段日子又被病魔折磨的瘦成骷髅的龙天霖用乞求的目光说。
此刻,五味杂陈的龙天霖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儿,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游移着,落到龙继荣身上,霎时眼前变的清亮。龙继荣握住龙天霖瘦如干柴的手,低低叫了声“爹!”
气弱游丝的龙天霖用痉挛的手指抓紧龙继荣,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说:“ 你们……娘俩现在就走,家里其他人……人都在,我不会有……有事的。”
等放心不下的娘俩恋恋不舍的走出鼎秀阁,悄悄钻进密道,溜出村子,操小路到高窑时,曲曲折折的高窑里钻满了龙蹄沟及其周边村子的几百号老百姓。
在避难的高窑里,李氏、龙继荣、龙子平见到萧玛瑙、龙应发和他的孩子龙吉锁、龙拉锁。龙子平跑过去,向曾跟他玩过嘘嘘(麻雀)跳井、狼吃娃、打猴(陀螺),也玩过打鳖等孩提游戏的小伙伴姚大料打招呼。
在那没有幼儿园,没有学前班的旧社会。土生土长在农村的孩子们除早晚上学外,更多的时候,三五成团聚集在一块,一遍遍疯玩打鳖的老式游戏。他们像一只只土生土长在农家院落的麻雀似的,唧唧喳喳、蹦蹦跳跳,玩不到天黑不归窝巢。
打鳖的“鳖”,不是真正的鳖。而是捡拾一块方形瓦片或一块薄石头,把它当做鳖。龙子平的“鳖”却与众不同,是一块打不烂的生铁“鳖”。
任何游戏都有自己的游戏规则,打鳖也不例外。先要找一片瓷实如院子的空旷场地,再每隔一大步,娃娃头用穿的布鞋尖,在场地上勾出一条条很亮很长的直线,总共勾六道平行线。
平行线勾完后,把前来玩打鳖的小伙伴们,平分两组。常打的老手打鳖打的好,新手打鳖打的不好。为了分人公平合理期间,两组代表,也叫鳖王。像类似划拳一样,将小手放在背后,猜出井、拳、盖。
出“井”的手势为:大拇指、食指弯曲成圆洞形,其它三个指头弯曲向手心。出“拳”的手势为:五指全都弯曲向手心。出“盖”的手势为:五指展平伸直。
“盖”遇上“井”,盖赢;“井”遇上“拳”,井赢;“拳”遇上“盖”,拳赢。拳遇上拳,井遇上井,盖遇上盖重猜。双方鳖王共猜三次,三打二胜,那方鳖王赢,那方鳖王具有优先选人权。那方鳖王赢,那方选好的团队,具有优先开打权。
输的一方在地线上栽“鳖”,栽“鳖”,把面包大小的正方形瓦片或约一指厚的同样大的方铁片当“鳖”,用黄土粉末半埋半立在底线上,双方一对一开打。打的一方开打前,脚必须踩在天线上,瞄准目标后,把手中的鳖扔出去,每个队员只有一次机会,打倒地线栽的属于自己该打的鳖算赢。没打倒或者眼睛斜视误打倒了同事要打的“鳖”,算输。
团队就应该像个团队,必须有团队精神。在打鳖游戏中,打倒对家鳖的队友,可代替未打倒的同团队的队友,一次补替机会,直到团队的所有队员全部打倒对家栽的鳖后,才能进入下一步。
如果队友代替未打到的队友,还是再没打倒对家栽在底线上的鳖。那么双方倒换位置,栽的一方去打,打得一方去栽。
打鳖的游戏一共分为七步打完,分别是打长、打宽、抬腿,膳咩、挟脚。每打完一步,向栽鳖的地线靠近一线。挟脚是站在离地线最近的线上,把鳖挟在两脚中间,整个人腾空挑起,去撞地线上的鳖,撞倒算赢。
第六步前扛、第七步后扛都是站到最远的顶线上进行。哪个团队先打完,那个团队集体算赢。按游戏规定:要么赢家拧失家耳朵,在场地上转圈,专业术语叫狠鳖耳。要么赢家在失家头上用指头弹包脑。
躲在高窑里的避难大人们心生后顾之忧,不敢高声说话,也不能哭。那种紧张、恐惧、无助的心情,没有经历战争年代的人是无法体会的。可天真的孩子们,不管那事,依然沉浸在人多的热闹快乐之中,向平常一样,继续玩着他们该玩的游戏。
没过多久,一眼相通的高窑里,龙甲祥家人也来了。为保护龙蹄沟村民被黑枪打中心脏的秦二贵光荣牺牲了。他的老婆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和两个孩子秦学成、秦连城,躲到一处光线黑暗的角落,一句话也不言传。
那一夜,龙府瞭望台上,门前院后都换成国民党的人,在轮流站岗放哨,日夜加强巡逻。天不亮,龙占才首先报告给龙天霖的不是敌军要把龙府做为战争的临时指挥部,而是丫鬟韩小月借乱势偷偷逃走了,无人知去向。
之后十天里,龙府成了敌军的临时指挥部。那支军心涣散,疲惫不堪的部队,在龍興寺与龙蹄沟之间的坡野中设营,休整待命。
有一小撮违纪的士兵,住进了不见老师,也不见学生的龍興寺。
士兵们白天沿沟坡边,挖战壕,筑堡垒,进行防御工事。晚上也有偷鸡杀狗,骚扰民妇事件频频发生。
战前工作就绪后,据探子送来上司裴昌会营加急密报中说,三天后战争将打响,意思叫就地待命,随时准备跟共产党在这进行最后一场生死决斗的较量。
为犒劳辛苦的士兵,鼓舞士气,圈脸胡叫龙天霖杀掉他家的一头牛。龙天霖说他不会杀。圈脸胡就命令士兵们去杀。炊事员昼夜不停,轮换着在烧大火,煮大黑老锅里垛成碎蛋蛋的老牛肉。
龙府大院支的那口大黑老锅锅眼里大火没停,从白天煮到晚上再煮到白天,直到傍晚时分,老牛肉才煮熟煮透,飘散出满院的牛肉香。
三个士兵陪圈脸胡坐在院子的纳凉亭里打纸麻将。院子其他士兵听着秦腔,喝得东倒西歪地在划着拳,“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六个六啊……”
大门外,一个面容惊慌的士兵连滚带爬跑进来报告说“共军打过来了,共军打过来了!”

“你说什么?不是说后天嘛?”一手抓牛腿,一手抓酒瓶,喝得大醉的圈脸胡“啪”的摔响酒瓶,抓住哨兵的领口,猛地将其推到院子。
紧接着,在离龙蹄沟五公里处的罗局镇,冲锋号一声声响起,吓坏了龙府大院每一个官兵的耳朵。喝得醉醺醺,分不来东南西北的马连长手持战刀,冲出龙府,去战壕应战。
夜袭罗局镇,又叫西府出击,是由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军第十师师长,人称活地图的当地人刘懋功率领的野战军夜行七十里穿过周原县城,淌过七星河,绕到国民党军指挥中心罗局镇背后,如敌背插了一把钢刀,断其后路,打响了扶眉战役的第一枪。
与此同时,从周原县城东北方向,眉县县城东南方向,不约而同响起了枪声。第一第二第十八兵团以三面合围之势,把溃逃到扶(扶指扶风,周原县的今用名。)眉地区胡宗南十七万大军装进了提前设好的大口袋。
“咱们被包围了。”圈脸胡扇了那个说老实话,扰乱军心的士兵耳光,从头顶抓下歪歪斜斜的军官帽,摔到战壕里骂道:“都给老子放精神点,死死地打,只有冲出去才有活路。”
圈脸胡拿望远镜扫了扫月光下远处的墨坡黑谷,发现一个人影在跑。他开枪骂道:“他妈的,又是个逃兵。谁要给老子怂着,这就是下场!”
次日,战友们清理现场时,发现那个死掉的被圈脸胡前几天扇了耳光的逃兵军装口袋里,装着一封显示当天日期的情书,一封为爱情大胆选择逃跑的情书:我要找我表妹去表白,到天亮时候死了,就没机会了。情书成了遗书的那个士兵名字叫龙胜利。他就是当年龙蹄沟村村民龙甲祥送去国民党军营当兵的他的长子。
双方经过两天三夜激战,共产党军队获得胜利,国民党军队以失败而告终。西府等周边地区先后宣布解放,无数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新中国灿烂的明天,历史从此揭开了它从未有过的崭新一页。
第十二章
改朝换代的龙蹄沟,进入战争过后无法在很短时间抚平的阵痛期,同时也迎来百业待兴的发展期。
龙天霖家土地被全部没收,除了分到一小块自留地,其它土地属生产队共有。名存实亡的龙府,佣人们每人牵了一头牲口做为酬劳,散伙各自离去,唯独龙占才没走。
花开了,水活了,天热了。眼看又到一年中最灿烂的春天,红艳艳的花朵开满龙府院子,袭人的花香,却压不过一天三顿在墙角煎汤药,四处飘散的那扑鼻草药味和煎药的柴烟味。
那段日子,那段在别人眼里看似春景盎然的好日子。龙府门前的土堆上,天天倒出厚厚一堆熬过的中药药渣。也难免一些爱嚼舌根子的村民看见了,在背地里胡乱猜测说,龙天霖快不行了。
作为龙蹄沟有产阶级的典型代表,身患重病的龙天霖被一回又一回拉出龙府,背上插着写有“打到土豪劣绅”的白纸旗,头顶高梢梢白纸帽,五花大绑去游街,去批斗。
记得最后一次批斗是收秋后的农闲,在龍興寺古戏楼上。跪在玻璃渣中的龙天霖虽四肢无力,可他鼓起最后勇气,依然抬着他那跟以往一样,从不畏惧任何人任何事的高傲的头颅,仰望着瓦蓝的天空。
批斗会结束后,龙继荣搀扶着跪出满膝盖血窟窿的龙天霖回到龙府。从那院后,龙天霖再也不了床,走不了路。
李氏让龙继荣跑去请来村子老龙医。他望了望龙天霖蜡黄蜡黄的脸,一个字也不想说。在李氏、龙继荣急急催问下,他不得不遗憾地摇摇头说:“龙掌柜脉象微弱,吃再多的药物已与身体无补,不出三日……”后边的话,摇了摇头的老龙医没敢说,便甩袖告辞了。
不相信老龙医话的李氏,又叫龙继荣跑到寺沟请来数年前从河南省逃难至此,落脚寺沟村,一个既能说书又会看病的江湖郎中宋仁康。
宋仁康当年在龙蹄沟三官洞庙会上,以讲《隋唐演义》而名声大噪,作为送给对龙蹄沟人的初次见面礼。
后来,在庙会上讲完三天书的宋仁康看上龙蹄沟这块风景优美的好地方。他打算去龍興寺出家。结果家没出成,被媒人硬拉去与一个死了丈夫,留下一个幼女的妇人组成了新的家庭。从此他治病救人,造福一方,在龙蹄沟人心中影响极好。尤其他的针灸疗法,填补了当地医疗空白。他家的窑洞前,每天早上挤满了慕名而来扎干针的病人。
龙继荣去寺沟宋仁康家,看到满窑院站着扎干针的病人。他向宋神医说了他爹的病症和状况。宋大夫说:“我这忙,人走不开。若病人实在走不动,你用架子车把他拉来。”
救父心切的儿子,又气喘地跑回家,给架子车内铺着麦草和棉被,扶龙天霖坐上车,出了龙府,向东走去。
心如火燎的母子俩,为防一路上不平颠簸,还得慢慢地走,小心再小心地驾驶到寺沟,面见了那位宋神医。他望闻问切后说:“龙掌柜心力衰竭,气数已尽,就是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
“我睡了多久?”神志不清的龙天霖醒来后,预知自己的时日不多,他打发龙继荣将龙子平、龙殊玉叫到他炕前。
“子平,你娘走的早,你出生后没在龙府过一天好日子,就给了人,也算个命苦的孩子。等你长大成家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你眼前的二老,为他们养老送终。”第一个到炕前,闻到满屋子草药味的龙子平,望着爷爷干燥的嘴唇,苍白的病脸,流着眼泪说:“我记住了。”
“娃呀,听爹的话。一定要给自己再找个媳妇。”忍住眼泪的龙继荣此刻才明白老父亲的话,是多么的情深意长。
死神就在他身边等他,说走就走的龙天霖四下打量,怎么没看到他的女儿龙殊玉。他气息微弱地说:“殊玉人呢?人咋还没有来?有没有打发人去叫她?”
“爹,殊玉人早都来了,看见您睡着。没敢打扰您,她又跑到镇上给您抓药去了。说不定现正在往回赶的路上。”
当李氏端着煎好的汤药进屋,他摇摇头,摆摆手意思没喝。他拉起李氏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该写的写了,该说的也说了。龙府大势已去,我走后,家里不论发生多大的事,都不要怨天尤人。”
过好大一阵子,龙天霖张大嘴巴弱弱地说:“要管教好儿孙,善待自己,自强不息。”
话没说完,他的手慢慢松开李氏的手,眼一闭,平和安详地走了。
龙殊玉三赶两赶回到龙府,走进院子,听见满屋子的哭声。后悔自己回来晚了的龙殊玉将提的两大包草药随手滑落,散洒一地。她飞跑进屋子,扑到在一代英豪龙天霖旁,肝肠寸断似的,“爹啊爹的……”嚎啕大哭不已。
之后的日子,龙府门楼上,挂起了白灯笼。框顶及两边门框贴出:
高风亮节
荡天地一身正气
照日月两袖清风
头门两边石鼓石狮上缠裹着孝布,一块窗户大的门板靠在西边的石狮上,贴着整张的白纸,写着一个巨大的黑字“闻”。阴阳先生按套路在白纸右上角竖写着一行行小字,起头是:不孝子龙继荣……。
安埋龙天霖当日,飘起了雪花。天地为龙天霖穿白挂孝。满院子白茫茫的人,在雪花飘飘的白茫茫中走动。
哭丧着脸的龙继荣在之后许日里,作为龙府新继承人,现在家里成了这样子,他日夜思量怎么把龙占才赶出龙府。
不管怎么说,龙占才及其家人对龙府有贡献,也有情感。请神容易,送神难。碍于面子,龙继荣几次见了他说不出口。他苦苦想不出既不伤和气,又能让他心悦诚服地搬出去的良策。
等龙天霖过了三周年的春末,背过河不叫干达(干爹),早有预谋的龙占才选择吉日,请人扛着镢头铁锨进龙府,在他住的龙府的偏厦旁,放白灰线挖地基,准备添盖厨房,计划长久住下去,拉开了与龙府斗争的序幕。
李氏看到后没吭声,跑去学校叫回了龙继荣。
“占才,这龙府不是你家地方。也不是你说了算。你没跟人商量怎么在这私自开工?”
“我说这是我的地方就是我的地方,没必要跟谁商量。”
“占才,你这人咋越活越不讲道理,到底怎么回事,你必须给我停下手中的活,说清楚。”龙继荣抓住龙占才正挖土的镢头。
不知哪个嘴巴贼长的村民把龙占才、龙继荣在龙府大院越吵越凶的丑事,捎话传给了在生产队喂养牲口的龙顺天。
读过老高中,解放后,被村民推选为代理他死去父亲秦二贵的保长职务的现任龙蹄沟村临时村长的秦学成也来了。
此时龙顺天在饲养室窑洞前的椿树下,正磨从龙府带回的生了锈的老铡刀切割改制的三把新菜刀。他一听龙府出了事,与龙占才有关。他“哐”的丢下手里正磨的菜刀跑回家,进屋从柜底翻出那份用八层手帕包裹的字据,那份有遗书功效的粘满朽木味的字据。
龙顺天视其如珍宝,不,看得比他命还重要。每当家里没人时,他就偷偷拿出来,去院子双手举过头顶,让太阳照一照它发霉褶皱的容颜。看看它有没有被虫咬坏它,看看它上面的字迹是不是还清楚。生怕它长上翅膀飞了的龙顺天几乎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都要从柜底翻出来看它。只要看到它安全的存在,他才睡得踏实,睡得香。
多少年了,由于龙顺天不定期查看那张宝贝字据的次数太多,那张纸,被他频繁地拆来折去,倒腾成了四张珍贵的小纸片。
当他再次取出,解开一层又一层的手帕,看到它的真面目时,他习惯性地先吹吹字据正反两面,再一层层包裹严实,装进胳肢窝前的内衣囊囊。
他还是不放心,刚装进去,没走两步路,手又伸进去摸了摸,看它有没有装好。他在它位置外的衣服处,用手轻轻拍了两拍,好像在对它恋恋不舍地说,“宝贝,我爱你!”然后小心翼翼地向龙府走去。
龙顺天见了龙占才,先假装干吼了他两句。然后他再掏出那份字据,给了现任龙蹄沟村代村长秦学成。秦学成看后,又给了龙继荣。
熟悉龙天霖笔体的龙继荣,当他看过那张纸,那张被岁月磨烂的四分五裂的纸片,他惊愕了,这的确是龙天霖的亲手笔迹。他问李氏,“娘,这到底是咋回事?”
“这白纸黑字清楚地写着把现有的家产分一半给龙应发,而不是你龙占才。你家要给龙占才盖房,可以拆一半的房屋到别处去盖。并没写让龙占才在龙府大院扩建呀!”
曾经亲得跟一家人似的,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弄的那么生分。李氏拉起儿子手说,“荣儿,走,我们回屋。”望着众乡亲诧异的眼神,听后耳根发烧的龙顺天只好把龙占才拉走了。
停了两天工,没听进劝告的龙占才还是按原计划叫了几个泥瓦匠,最终把厨房盖进了龙府。委曲求全的李氏安慰龙继荣说:“院子太大了,龙占才要长期住就让他住吧。”
家以和为贵。得饶人时且饶人的娘母俩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龙占才做起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凑活着相安无事地过日子。
国家经历连年战争后,到和平建设的解放初期,老百姓安居乐业,人口逐年不断发展。龙占才在龙府结婚后,生有两女。萧玛瑙也添一宝贝龙新梅,隔了一年又产下一儿龙新锁。龙应发不让萧玛瑙年年肚子空。第三年,又挺起大肚子的萧玛瑙生下后来的龙开锁。
龙继荣眼看着家家都在一年年增添孩子,而在贫下中农一条心,干啥事都讲成分的新社会,人丁不旺的龙继荣就是想再娶个媳妇生个娃,实在是很难很难,简直就是痴心妄想。没有谁会愿意把女嫁给那个高成分的地主后人。
祸不单行的龙府,强念珠不幸去世后,龙天霖又含笑九泉。暂眼又到清明,龙继荣又去村北向阳的沟坡上给他爹和亡妻上坟。他跪在龙天霖坟头前,望着燃烧的纸、蜡烛和香,边烧纸票子边说:“爹啊爹,孩儿当年愚昧无知,现在后悔那时没听你的话。如今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往下走,往下走。不过,爹,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家人的。愿你的在天之灵,保佑全家人平安,健康。”
长发间插着一朵小白纸花的龙继荣又转身跪倒强念珠的坟前,同样边烧纸票边哀语:“你走后的十几年中,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先是咱俩的孩子给了人,后来我爹又殁了,现在只剩下我和我娘相依为命。以前父母催我再娶个媳妇,我想不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我不知我一个人还能支撑多久,多久……”
直到天黑下来,长跪不起的龙继荣不愿离开亲人。跪得膝盖有点疼的他刚起身欲回,一双热乎乎的手扶起了他。龙继荣拧头回看时,她是韩小月,是多年未见又不知去向的韩小月。她伸手取掉了插在龙继荣头发上那朵正调谢的小白花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哭了?”
“我没哭,是因为见到你太激动了。”龙继荣抬起袖边,粘了粘湿润的眼眶。
那一夜,韩小月跟龙继荣回了龙府。她为他宽衣解带,替他把他的阳具,倒温开水清洗了三遍,用她性感、红润的嘴唇在抓住的阳具上,吻了又吻,没闻到任何异味。然后她轻轻拍打着他的光屁股说“好了”。于是两人上炕钻进了被窝……
她这些年去了哪儿?干了什么?听有人说,她去县城窑子卖身;也听有人说,她另跟了男人,男人对她不好,她便起了野心,跑回了龙蹄沟。搁在以前,李氏竟会刨根问底,非弄清楚不可。可如今,时过境迁,龙府已不在是以前有钱有势的龙府了。李氏不敢多问她,不管她过去做了什么,李氏都会原谅她。
在龙府穷困潦倒的日子,韩小月能回来,李氏当然万分高兴。只要人家韩小月不嫌弃龙继荣,能跟他踏踏实实过日子,也算老天爷开了眼,在拯救龙府。
在第二年寒冬的三九天,韩小月为龙府诞下了龙种龙子安。一个小生命的安然面世,冲走了笼罩在龙府上空多年的晦气,为娘俩苦闷的日子,增添了新意和希望。
龙子安出生的那段时光,满院子铁丝上挂着尿布,满屋子传出孩子的欢笑声。倒让李氏、龙继荣母子俩度过了解放后不多见的一段平凡又安宁的快活日子。

作 者 简 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1972年生,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陕西农村报发表散文《我爱读书》,组诗《三朵村花》等多篇作品。出版有《安焱诗文集》。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