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中篇小说《岳家军,岳家军》是我省第一位茅盾文学奖得主、知名作家刘玉民的新作,首刊于2019年第12期解放军文艺。作品描述的是南宋初期,金兵渡过长江、宋军全线崩溃之后,岳飞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创立岳家军,并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把金兵赶回长江以北的故事。作品一反数百年来“戏说岳飞”的流弊,以史为据,艺术地再现了八百多年前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塑造了民族英雄岳飞崭新而又真实生动的形象,读来令人荡气回肠,堪称当代历史小说领域不可多得的一部佳作。
岳家军 岳家军
刘玉民

1
宋军的崩溃是从午时三刻开始的。
其时大部队刚刚到达,马家渡周边的野地上挤满了匆匆赶来的各路兵马。都统制陈淬身着铜盔银甲,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不停地发布着命令:
“刘经左阵!”
“刘经左阵!”
同时重复和转达命令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英俊少年,他是陈淬的儿子、随军校尉仲敏。
“岳飞右阵!”
“岳飞右阵!”
“扈成后阵……”
刘经、岳飞、戚方、扈成、刘立、路尚、马皋等人按照主将的命令急急地收拢部队,朝向指定的位置奔去。
后续的宋军还在向这边开进,与大部队相伴而来的是飞扬的尘土。尘土腾旋着弥漫着,把渡口及其周边的原野、堤坝、河滩笼罩在一片剌鼻的气息中。
盛夏时节,骄阳把汗水和尘土混为一体,大把大把地涂抹到人们的脸上和身上。
江上风平浪静,除了几只渡船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金兵!”
有人喊了一声。众人这才发现几只刚刚靠岸的渡船上,一群全副武装的金兵正牵着战马、举着刀枪,向码头旁边的一片野地集结。而野地那边,旌旗招展,盔甲鲜亮,马队威武,大队金兵正把如狼似虎的目光瞄向宋军的方向。
“不好啦!金兵已经登岸啦——”
又有人喊,不是一声而是几声。声音中充斥着凄厉和遑恐。
宋军中出现了一阵骚动。骚动在急速扩散。
“全体注意!准备撕杀——”
陈淬厉声命令着。连年的溃败、退却、逃避,从河北到中原,从中原到江淮、江南,宋军中原本弥漫着根深蒂固的恐惧心理和悲观情绪,面对渡江而来的大队金兵,其士气和战斗力是可想而知的。陈淬知道,眼下最重要的莫过于稳住军心,用决战的勇气和斗志压倒官兵们心中的恐惧和悲观。
“全体注意!准备撕杀——”仲敏大声重复着父亲的命令。
“全体注意!准备撕杀——”岳飞、刘经等人发出呼应。
嘈杂的声浪迅速平息,宋军将士们摆出撕杀的架势。然而骚动还在泛滥。
身为御营使、淮南招抚使和六军都统的陈淬,是大宋朝力主抗战的将领之一。公元1125年(宋宣和七年)金兵入侵真定时陈淬孤军奋战,麾下三千将士殉国,他的妻子和七个儿女惨遭杀害。杜充退守长江后,他为阻止金兵渡江费了不少心思,两天前,在得知金兵夺取了对岸的马家渡正在准备渡江时,他便向杜充建议立即选派兵马,在马家渡南岸设下埋伏,随时消灭登陆的金兵。
杜充是右相兼江、淮宣抚使,是朝廷上的二号人物和长江防守的主帅,手下拥有五万多兵马,只要他能够采取断然措施,金兵要想渡江成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没想,陈淬遭到了训斥:
“埋伏?你想埋伏到哪儿?芦苇荡?小树林?庄稼地还是小水沟?那里边没有狮子老虎也没有蚊子毒虫?只怕是不等金兵登岸,你那些兵马先得叫蚊子毒虫收拾得干干净净。”
杜充晃着那颗肥而又大的脑袋,投过一串白眼。为了防止“陈桥兵变、皇袍加身”一类事件重演,宋朝从开国起实行的就是“以文制武”的制度,由此进士出身的杜充,便堂而皇之地成了大军主帅。
陈淬说:“这一点大人放心,我们自有办法。”
杜充说:“你那点办法我还不知道?一条破麻袋或者几个旧单子真顶得住蚊子毒虫?”
陈淬说:“对岸的船都被大人下令收了、烧了,能够渡江的没有几只,金兵一次顶多渡几十个人过来,这刚好给了我们分散歼灭的机会。”
“机会?”杜充一摆手说:“你还是让我省省心吧!金兵渡江、金兵渡江,你们说了大半年了在哪儿呢?就说这一次,他要是二十天不渡江呢?他要是撤军回河北或者是老家去了呢?你也让部队一直在那儿沤着?”
陈淬只得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争辨是多余的,惹得这位杜大人不高兴是要掉脑袋的:单是这两天,为着一句话或者一件小事让他砍了脑袋的就不下五六个人。
于是只有等。直到金兵渡过长江的消息传来,杜充才在手忙脚乱中命令陈淬率领岳飞、刘经等十七名将领和三万兵马,赶赴马家渡阻击,同时命令淮南招抚使王燮率领一万三千人马前去策应。
几近两个时辰的急行军,到达马家渡时宋军已处于极度疲惫之中,而金兵则以逸待劳,早已排好了进攻的阵列。悲愤和扼腕长叹无济于事,陈淬要做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好部队的情绪,做好与金兵撕杀的准备。
“全体注意!准备撕杀——”
岳飞、刘经等人一边高声重复着命令,一边在野地上排开了阵列。
岳飞是右军统制,是年二十七岁,身材壮硕而又挺拔,全身透射着一股特有的英武之气。他出生于河南汤阴普通农家,却自小练得一身本领。二十岁时他第一次投军,没多久就因父亲去世而返乡守丧。两年后他再次投军,又因部队被金兵打垮,能够证明他的“进义副尉”身份的“告身”丢失,再次回到老家。二十四岁时岳飞第三次投军,自此出生入死身经百战,成为宋军中最为英勇、杀敌也最多的青年将领。
他的命令得到了执行。紧随其后的王贵、徐庆、姚政等人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带领各自的军士站定了战位,攥紧了手中的盾牌和刀枪。三人是跟岳飞一起从汤阴老家走出来的,面对渡江而来的大队金兵,他们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
就在这时候,对面金兵阵地上骤然响起一通战鼓,战鼓轰鸣中几支骠悍的马队,晃着耀眼的军刀向宋军发起了进攻。
马队犹如凌空而下的闪电,在宋军中激起了一片惊呼和骚乱:
“不好啦!金兵上来啦!”
“不好啦!黄统领被砍死啦……”
“不好啦……”
“全体右军注意!举起盾牌,盯住马腿砍!”岳飞高声下达了命令。
金兵凭借的是快马长刀,居高临下,宋军的步兵根本无法抵挡。
“全体右军注意!举起盾牌,盯住马腿砍!”王贵、徐庆、姚政等人大声重复着。随着命令,一千二百多名右军将士把手中的盾牌唰地举过头顶,同时弯腰伏地,瞄准金兵的马腿一阵横挥,冲到阵前的金兵马队立时发出一阵惨叫。
进攻没有停止,金兵的马队一波接着一波,在宋军中左冲右突,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宋军刚刚排起的阵列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
“全体注意!举起盾牌,盯住马腿砍!”陈淬也发出了命令。
他估计登陆的金兵不过三千人,而他和王燮的部队加到一起是四万三千人,无论金兵多么凶顽勇猛,只要打法得当,总能把他们赶下长江去。岳飞的砍马腿战术让他看到了希望。
“全体注意!举起盾牌,盯住马腿砍!”仲敏随即把父亲的命令重复了两遍。
“全体注意!举起盾牌,盯住马腿砍!”刘经、路尚等人也下达了命令。
然而就在这时候,与陈淬军隔空相对的王燮军的阵列里忽然响起一片鼓噪:“快逃命啊!再不逃就没命啦——”
鼓噪声越来越大,霎那间便形成一片狂涛:“快逃命啊!再不逃就没命啦——”
随着鼓噪和狂涛,方才还在飘扬的“王”字旗不见了,成群成队的宋军四散而逃。
“王燮这个王八蛋!”陈淬大骂一声。
王燮是有名的逃跑将军,杜充选派他来协助自己陈淬很不以为然。他原本没有指望王燮会杀死多少金兵,也还是没有料到双方刚一交锋,这小子就临阵放了鸭子。
王燮军的溃逃在陈淬军中激起一阵骚动,戚方、扈成、马皋和不少军士也东张西望,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稳住!准备撕杀——”陈淬放声大喊。
“稳住!准备撕杀——”岳飞放声大喊。
骚动没有停止,众多的将士却仿佛回过神来,再次把目光盯向金兵的方向。
金兵却不肯让王燮军白白逃走,几只马队追上前去就是一阵狂杀。被追堵的王燮军只得掉转方向,没命似地朝向陈淬军这边奔来。陈淬喊一声“不好!”连忙上前喝止,逃兵却如同一阵狂涛席卷而来。高头战马一声嘶鸣把陈淬甩落到地下,倒在地下的陈淬奋力跃起,可没等他站稳,又被蜂拥而来的逃兵卷到了脚下。
仲敏大叫一声:“爹——”奋不顾身地冲向前来,可旋即也被淹没了。
陈淬军顿时乱成一锅粥,戚方、扈成等人调转马头,带领所部兵马溃逃而去。路尚、刘立、马皋等人也无心应战,一边退却一边撒开牙子奔逃起来。刘经喊了几声:“大家不要怕!不要怕!”见没人理睬,也只得拨马而去。
“右军听我命令!顶住——”岳飞厉声发着命令。
听到命令的右军将士,有的停下了脚步,更多的则照样跟随大队溃逃。
宋军中实行的是“兵将分离”制度,这些右军将士名义上归从岳飞指挥,实际上时常更换,且只有打仗时才听命于岳飞,平时日并不受岳飞节制。这使兵将之间无法形成相互信赖、生死与共的关系,对于防止“兵变”一类的事端颇为有效,可上了战场,特别是到了眼下这种时刻,任何人都休想力挽狂澜,更不要说回天有术了。
“右军听我命令!顶住——”岳飞依旧声嘶力竭地喊着。狂涛般的逃兵把他一忽隆卷进田边的一道壕沟,他从壕沟里爬起来,跳上壕顶,依旧声嘶力竭地喊着:“右军听我命令!顶住——顶住——”
王贵、徐庆、姚政等人也大声喊着:“右军顶住!岳统制在这儿!右军顶住!岳统制在这儿——”
近二百名右军将士朝向壕沟这边聚拢而来。
“大家看好了,前面就是长江,决不能让金兵站住脚跟!大家跟我杀回去呀——”
岳飞挥动一柄长刀,迎着一支金兵马队冲过去。王贵、徐庆、姚政等人也呼啸着随后冲去。
一阵盾牌抵挡、刀砍斧剁,金兵马队又一次遭到了重创。
这引起了金兵阵前一位高大威猛的将领的注意,当即命令十几支马队一齐向岳飞和他的部队包抄而去。
“不好!金兵马队包围上来啦!”王贵向岳飞喊着。
岳飞也看出不好,命令说:“撤!”带领众人朝向不远处一片芦苇荡且战且退。
“逃命啊——快逃命啊——”
“逃命啊——快逃命啊——”
马家渡周边的河滩和野地里鬼哭狼嚎,再次腾起一片弥天的黄尘。
过了不知多久,当黄尘终于沉落,鬼哭狼嚎终于消散,陈淬终于从地上站起身来时,仲敏也终于从地上站起身来了;四面环视,他们发现马家渡周边的野地和滩头上尸横遍野,看不见一个活着的宋军将士。父子俩说不出得多少悲哀和凄凉。这时那个高大威猛的金兵将领来到陈淬面前,告诉说他是大金国忠孝军元帅右监军兀术麾下的都统挞不野,他有一个问题想请教面前这位大宋国的统兵主帅:“我的三千人马还有五百没上阵,你那四万多的兵马怎么就不见影儿了呢?”
陈淬仰首向天,发出一声长叹,片刻骂了一声:“我操你个八辈祖宗!”把一柄带血的长剑砍到一个横倒的树桩上了。

宋军崩溃、金兵从马家渡渡过长江的消息传进建康城(今江苏省南京市)时,杜充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赶紧逃!
对于金兵,杜充的恐惧是深入到骨髓里面的。早在担任北京(今河北省大名县)和东京(今河南开封市)留守时他就见识过金兵的凶猛和残暴,深信大宋兵马根本就不是对手。他当然知道,金兵渡江后等待他的只能是一场没顶之灾。
“走,走!”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太师椅上跃起,命令道:“走!赶快走!”
留下副将胡景山守城,杜充带着孙师爷等少数亲信和家眷,悄然打开了通向城外的水门。可哪想刚出水门就被截住了:城外的水道里拥拥挤挤,停放着几十只民船。
“让开!让开!赶快让开!”孙师爷和几名军校嚷着。
民船上一位络腮汉子喊着:“我们要见杜相爷!”
孙师爷说:“相爷要出城迎击金兵,你们赶快让开!”
络腮汉子说:“我们也要出城迎击金兵!请相爷带我们一起去!”
孙师爷说:“你们不要胡说八道!赶快让开,否则误了大事,相爷不砍了你们的脑袋才是怪啦!”
络腮汉子越发上了劲儿,说:“平时日他砍的脑袋还少吗?金兵来了,他立马要逃?那得问大伙儿答应不答应!”
随着他的声音,民船上发出了一阵怒吼:“对,不答应!就是不答应!”“想逃跑没门儿!想逃跑没门儿!……”
眼看水路潜逃已无可能,杜充只得命令官船退回城里。好不容易熬到掌灯,他与孙师爷、军需官等人正商量着带哪些珠宝、如何混出城门,忽然得报,右军统制岳飞不顾阻拦,硬生生地闯进内府来了。
宋军崩溃,岳飞带领近二百名将士好歹摆脱金兵回到建康,发现原先的军营已经成了一座空巢,又得知杜充要弃城逃跑,便径直找上门来了。
“岳飞是杜充的爱将,杜充是岳飞的恩公。”这在右相兼江、淮宣抚使司要算是无人不知的事了,然而只有岳飞、杜充知道,事情远非传说的那样简单。
两年前的秋后,正在河北与金兵周旋的岳飞忽然接到命令,要他立即返回东京。返回当天,杜充便在右相兼留守使司的客厅里接见了他。
“好!岳将军好!岳将军好!”一见面杜充便拉住岳飞的手,露出满满的笑脸。“都说岳飞威武勇猛,气盖全军,果然!果然!”杜充一边打量着一边把岳飞请到客厅正中的位置上。
岳飞好生意外。他是宗泽看重的将领,也是真心追随宗泽抗金的将领。杜充上任后废弃了宗泽的北伐部署,加之其人骄奢无德嗜杀无度,在将士们中间声名狼藉,岳飞对他没有一点好感,接到返回东京的命令他原本是做好遭受非难的准备的。
杜充亲手端过一杯热茶送到岳飞面前,岳飞一惊,不觉倒退了一步。
杜充笑笑说:“岳将军,别忘了咱们可是同乡,天下只有一个相州的哟!”
岳飞这才知道杜充是相州人。汤阴隶属相州,说起来两人还算是同乡呢。
“亲不亲一乡人,何况这种兵慌马乱的时候,这可是比什么都要紧的哟!”杜充把岳飞按到椅子上坐下,把茶放到面前,而后在对面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不瞒岳将军说,这个东京留守原本我是想也不愿意想的。”杜充作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你知道,咱们北面,金兵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再来,东京守得住守不住只有天才知道;南面呢,皇上和朝廷已经退到扬州那边去了,各路州县也大多成了摆设。我孤身一人在这儿容易吗?可这是皇上的旨意,我不干又能怎样呢?”
他说的是真心话,说完眼前仿佛涂上了一层水雾。
岳飞心中一动,外面的人只看到这位新留守的可恶,何曾想到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还有停止进军河北和遣散民军的事儿,我知道很多人反对,可朝廷明令在先我不做行吗?”
这次他说的也是实情,只是把自己推波助澜的作用省略了。
杜充打量着,见岳飞紧绷的神情出现了缓和,心中不觉泛起一丝得意。
“大人说的自有道理,”岳飞觉得自己应该说几句了,他要说的是:金兵南侵大宋蒙难,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理应担起抗金救国、收复失地的重任;只要大人如此,我岳飞一定竭尽拥戴,甘效犬马之劳。
杜充却把手一摆说:“那些就不要说了,你知道我这同乡的难处就行了。”他把身子朝向岳飞这边靠了靠,摆出一副亲热无比的样子说:“你我既是同乡又是同僚,日后相互帮衬、共图大业,你看可好啊?”
“不敢!”岳飞连忙起身说:“大人是朝廷要员,岳飞不过是大人帐下的一名统制,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了!”
杜充说:“好!我就喜欢你这个小同乡!从今而后你就跟着我,我管保叫你高官得作、骏马得骑……哦不,我管保叫你报国有门、建功有时!”
尽忠报国、建功立业是岳飞自小立下的志向,也是母亲多年的教诲,杜充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了岳飞心里。
“多谢大人美意!岳飞定当竭尽全力,报国立功!”岳飞郑重地说。
“好!”杜充脸上如同开了花儿,他上前拉住岳飞的手用力晃了几晃,又在岳飞胳膊上接连拍了几下。
双方再次落座,杜充谈的就是消灭和驱逐张用兵马的事了。
张用也是汤阴人,金兵南侵后他拉起一支“义军”,后来是响应宗泽号召才加入到东京留守部队的。因为兵马多又不听话,也就成了杜充的眼中钉肉中刺。
岳飞不以为然,却只得转着弯儿说:“大人知道,张用与曹成、李宏、马友绍是结拜兄弟,和王善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他们合起来足有二十几万人马。”
杜充说:“这些我都知道。可这不正是你建功立业的时候吗?”
岳飞说:“不敢。我手下不过两千兵马,跟金兵的小股部队打打还行,跟张用、王善这种大部队打,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杜充说:“岳将军何必谦虚呢?新乡一役,你不就是率领两千兵马,把金兵几万大军打得四散而逃吗?”
杜充说的是半年前岳飞跟随都统制王彦出兵新乡的事儿,那次面对金兵大队的进攻,岳飞在没有得到王彦同意的情况下,确是只带本部兵马斩将夺旗,打得几万金兵溃逃而去。
岳飞说:“大人这么说怕是不妥,那次打的是金兵,眼下打的却是……”
杜充说:“你是说张用比金兵还厉害,你岳将军害怕了是吗?”
岳飞明知杜充用的是激将法也还是被激起来了:他自小立下杀敌报国之志,最不愿意听的就是“害怕”两个字。
“不!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好!”杜充忽地铁起脸面,厉声道:“岳飞接令:本留守令你明日出阵,将贼寇张用赶出东京地面。如有违背,定斩不赦!”
事情至此,岳飞只有从命一条路了。
与张用的交锋发生在南薰门外,当神勇百倍的岳飞一箭射落张用的军旗,带领两千勇士发起冲锋时,张用的部队便乱了阵脚;及至岳飞挥动大刀,将一名上前应战的部将从头到腰劈作两半时,惊骇万分的张用以及王善等人便溃退而去了。
一战结束,岳飞连升三官,由武功郎晋升为武经大夫,王贵、徐庆、姚政等人也得到了提升和赏赐。
由此,“爱将”、“恩公”的话便在东京留守使司传开了。
岳飞与杜充的第二次冲突,发生在部队大举南撤之前。岳飞和留守使司的将士们多是河北一带的乡村子弟,面对家国蒙难的惨状,他们整天想的都是如何收复失地,让自己的亲人过上安宁日子。他们想象不出自己的长官、身为相州同乡的杜充,竟然会逼迫他们舍弃家园和亲人,逃到江南去。
得到消息后岳飞立即找到杜充面前说:“听说大人要带着我们逃到江南去,不知可有此事?”
杜充早就想到岳飞会有异议,却没有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问得这么不留情面。
杜充说:“怎么是逃呢?朝廷发生兵变,皇上要我速去救驾。”
朝廷发生兵变——扈从统制苗傅、武功大夫刘正彦,因不满赵构宠信宦官康履和御营都统制王渊而发动兵变,迫使赵构退位,另立三岁的皇太子赵敷作了皇上——的事儿岳飞隐约听人讲过,后来说是平息了便没有向心上去。
“不是说已经被韩世忠、韩将军平息了吗?”
“真那么简单倒好了。”杜充说,“我要是不赶快南下,说不定还会闹出多大乱子来呢!”
岳飞问:“那东京呢?河北呢?”
杜充说:“郭仲荀代我留守东京,一应事务由他负责。”
郭仲荀是杜充的副手,是一个两兜豆腐也提不起来的主儿。
岳飞问:“部队呢,一起撤?”
杜充说:“那是,我是主帅,部队当然得跟我走。不过嘛,该留的也还是要留的。”
岳飞明白了杜充的真意,铁青着脸,用力抑制着内心的冲动说:“大人知道,河北和东京一带是我大宋的根本,也是大人和我等大宋臣民的根本。大人在,金兵尚且想来就来,大人一旦走了,这片土地还能保存得下吗?而一旦丢了这片祖宗之地,我大宋还是大宋吗?我等大宋臣民还会有立足之地吗?”
杜充说:“这样说不妥吧?江南也是大宋的土地,再说日后还可以回来嘛。”
岳飞说:“大人今日走容易,日后再想回来,没有十万兵马怕是想也不要想了。”
杜充一阵手心痒,如果面前这个人是其他将领,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桌子一拍,把那颗脑袋挂到军营外的旗杆上,可这个岳飞……他一摆手道:“你说的这些我能不知道吗?赶快回去准备,明天一早上路!违令者斩,任何人都决不例外!”
岳飞喏喏而退,回到军营后与王贵、徐庆、姚政等人抱头大哭。他们的父母和老婆孩子都在汤阴老家,汤阴被金兵占领后都在过着四处躲藏、流离失所的日子,他们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哪儿想到心愿未了,自己倒要背井离乡远走江南。四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发誓赌咒:老子就是不走,非要留下来跟金兵拼个你死我活不可,看你杜老儿能把老子怎么样!然而一场大醉醒来,四个人还是上了路——新乡一战,岳飞背离主将犯下杀头之罪,如果不是时任东京留守的宗泽一力保全,这会儿他都该过两周年了!岳飞是再也不敢重复那段以往了。
岳飞与杜充的第三次冲突发生在半年前。杜充当上右相兼江、淮宣抚使让岳飞惊掉了下巴。杜充却告诉说他能在东京坚守一年,又把几万大军带到江南就是给朝廷立下大功的,朝廷想不用他都难。“你们不懂这个!日后只管跟着我,当好你们的官发好你们的财就行啦!”他给手下的将官们每人晋升了一级,就算是把大家的心稳住了。但杜充身负长江防守之责,偏偏对长江防守的事儿不肯用心,有人劝他就杀人,直杀到连“长江”二字也没人敢提了。那天金兵再次南下,兀术率领的东路军已抵达淮安的消息传来,岳飞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其时杜充与九姨太刚进后室,听说岳飞来了很是不快,却也只得把他请进隔壁的一个小会客间。
“什么事儿?”口气生硬,显然很不耐烦。
“江防!”岳飞单刀直入:“金兵离长江只有三百多里,眼下的江防根本无法抵挡,一旦长江失守朝廷问责,不知大人有什么应对之法?”
杜充一肚子的气恨不能变成一团火,把岳飞烧一个体无完肤,但他却坦然地说:“知道,不就是江防吗?明日我亲自到江边巡查,你让陈淬和水军统制邵青、郭吉一早到江边等我。”
见杜充如此安排,岳飞只得止住了话头,可第二天,陈淬和两名水军统制从清晨等到正午,到底也没等到杜充的人影。
如今,面对长江失守、宋军崩溃的危局,望着怒气冲天的岳飞,杜充知道如果不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
“你找我为的是与金兵决战的事吧?”杜充先自开了口:“情况我都知道了,王燮临战脱逃死有余辜,陈淬丧责失职难逃其咎!”
陈淬和他的儿子仲敏死于金兵之手,岳飞是回到建康后才知道的,他痛惜万分,连忙争辩说:“王燮罪该当死,与陈都统为国捐躯不可混为一谈。”
杜充说:“什么为国捐躯呀?行了,不说他啦!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过江的金兵赶回江北去!”
岳飞道:“听说大人要弃城逃跑,这不会有假吧?”
“放屁!全是放屁!”杜充忽然吼了起来:“金兵逼得老子无路可走,这个仇不共戴天!不把他们斩尽杀绝老子哪儿也不去!”
见岳飞半信半疑,又估意放低声音说:“就现在这局势你说我能逃到哪儿去?回朝廷皇上能放过我吗?不回朝廷老百姓能放过我吗?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岳飞认定他说的是实情,这也正是他要提醒杜充的。杜充不是一个合格的朝廷大员和大军主帅,但他在两年稍多的时间里给岳飞连升九官,从内心说,岳飞并不希望他走上绝路。
“你说要与金兵决战,到底怎么个决战法儿得说清楚才行!”对于杜充的奸滑和言而无信,岳飞是深有体会的。
这是公然的质疑和威逼,杜充手心又是一阵发痒,但他还是压住了。
“我已经下了命令,所有部队今晚到蒋山集合,准备明日决战。”
把部队集中到蒋山军营,为的是不让他们防碍自己逃跑,如今倒成了决战的布署。
岳飞说:“还有呢?”
杜充说:“还有就是……我已经下令打开军需库……”他朝门外喊过一声:“军需官!”
躲在屋外的军需官连忙跑了进来,说:“下官在。”
杜充:“给各部队下发的赏银准备好了没有?”
军需官一怔,随即明白了杜充的意思,说:“准备好了,都准备好了。”
杜充说:“好,为了鼓舞士气保证明日决战的胜利,给每个将士发放十两银子!任何人不得克扣,否则立斩不赦!右军营的让岳飞岳将军立马带回去!”
杜充一向以杀人立威,犒赏的事难得有过几次,何况这一次确是下了血本。
“岳将军请吧!”军需官打过一个手势,岳飞只得行了一个拱手礼,随后离去。
眼见两人出了大门,杜充立刻喊过孙师爷,急急地换起妆来……
得知杜充带领三千人马逃出建康城的消息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岳飞怒不可遏,带领王贵、徐庆、姚政等人一直追到江边。在江边,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杜充已经逃到江北去了。
“朝廷——”岳飞悲愤莫名,长呼一声,把两行泪水洒落到江边的野地上了。(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