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洗澡
文孙兴
洗澡在我的童年词典里是这样解释的:炎炎盛夏,借着习习晚风与星光月辉,劳作一天的男人们,穿着裤衩下到村南长满蛙鸣和菖蒲的池塘里,在水下褪下裤衩,接着一猛子又一个猛子地如寒鸭戏水;而姑娘媳妇子们则关在家里,闩上门,木盆里倒上些许热水,再兑上凉水,周身上下,拐弯抹角,“咯吱、咯吱”地抹擦个痛快。而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则大白天在西柳河里一个劲地狗刨、仰凫、打水仗,精疲力竭了,躺在河堤的沙地上假寐,直到太阳落山,方才回家。
除了村南坑塘和西柳河,乡民们不知道哪里还能洗澡,更没听说过隆冬腊月还要洗澡的事儿。
后来,县城里开了一家澡堂。也许原来就有,只是乡民们不知道。名字叫“人民浴池”。老师说那是专供革命人民冬天洗澡来的,没有 “黑五类”的事儿,因为黑五类就是再洗,灵魂也是洗不白洗不红的。
春节到了,西邻春花姑娘要出嫁,东隔壁的四季也要当新郎官。他们各自跑到县里,花了两毛钱,洗了一次热水澡,成了轰动全村的大新闻。大姑娘小媳妇儿青年小伙子围着有洗澡经验的春花和四季,打探关于洗澡的问题。人们问这问那,像眼下召开的新闻发布会。

“每星期逢一三四六男人洗,二五女人洗。澡堂门口排的队伍,有一里多地长。”四季说。“白蒙蒙雾腾腾的水汽中,像咱村积肥坑大的水泥池子里,挤满了黑的白的老的嫩的瘦的胖的赤肚精,人们肚皮蹭肚皮,屁股捱屁股,像是年下煮的一锅饺子……我尿憋了,可怎么挤都挤不出池子来,只好尿在池子里了。反正在水里,谁也看不见的……”四季为自己的聪明之举窃喜。
“当着恁多人,咋好意思脱裤子呀?”姑娘们悄悄地问春花。
“那有啥不好意思的呀?反正都是女人,连个男人影儿也没有。大家长得都一个样儿,无非是黑点儿、白点儿,大点儿、小点儿、丑点儿、俊点儿……”春花捂着嘴小声说。“女堂子里,只有淋浴,没有池子。怕万一谁来了例假,那池子里不成杀猪水了?”围在春花身边的女子们点头称是。
“整个儿一个闹嚷嚷热烘烘骚兮兮。身上的灰垢倒是洗掉了,可这堂子里的腥臊味儿,泡得满身都是,几天都散不去……真是不去慌,去了伤的,与其堂子里洗澡,反不如坐在自家木盆子里干净滋润,也不那么丢人现眼的……”春花说。

姑娘们伏在春花身上闻了闻,果然有一股新奇的怪怪的澡堂味。
春节前,爹给我一块钱四两粮票,让我到县城去洗洗澡理理发。
“要考高中了,得像个人样儿。”爹说。
步行二十里土路到县城,已是上午十点。但见人民浴池门前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买了票,进入吊着肮脏破旧布帘的更衣室,一股热烘烘腥兮兮气味儿扑面而来,让刚从旷野中来的我感到眩晕窒息。抬头四顾,迎面墙壁告示牌上写着:
一、提高革命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与捣乱。
二、保管好自己的衣物。如有遗失,本澡堂概不负责。
三、任何人洗澡时间均不得超过30分钟。
四、任何人不许在池塘内使用肥皂和大小便。
五、重大疾病患者,谢绝入内。
五条告示看罢,我开始哆哆嗦嗦地脱衣服。解衣宽带,不一刻,厚厚的棉衣棉裤帽子围脖棉袜棉鞋,在我面前堆了一堆。平生第一次当众脱裤子,开始有点扭捏羞涩,但看着一个个赤身裸体,脚蹬只有左脚没有右脚的拖鞋,“啪嗒啪嗒”从我面前坦然经过,我的羞赧与狼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二道门,就是浴池。果见四季所说的:“白蒙蒙雾腾腾的水汽中,……积肥坑大小的一个水泥池子里,挤满了黑的白的老的嫩的瘦的胖的赤肚精们。人们肚皮蹭肚皮,屁股捱屁股,像是年下煮的一锅饺子……”,但大家谁也不觉得难为情。
围着池子转了两匝,冷得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方才找到一个赭皮老汉腾出的空隙。看看墙上的挂钟,洗澡时间已经用掉十分钟。我不顾一切冲进池子,将整个凉身子泡入稠如面汤似的热水中。
温差的瞬间改变,让我的膀胱一阵剧烈收缩,一股热流禁不住喷射而出,轻松畅快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反正在水里,谁也看不见……”我似乎听见四季伏在我耳边说。违背‘不许在池塘内大小便’的规定,让我惭愧,但我无法自持。
从闹嚷嚷热烘烘骚兮兮的堂子里出来,我一身的轻松。经年的灰垢和那泡热流一同留在了堂子里,堂子里的腥臊味儿浸润在我的棉衣里棉裤里头发里,被我带回了家。
腥臊味儿一直氤氲了我整个年前年后……
载于2010-8-17《河南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