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凤蝶(连载之四)
●作者:安焱 著

第七章
初冬的浅夜,一阵阵强劲的西风如群魔在吼叫,在使尽浑身解数地肆虐着。吹倒了涝池边的大树,刮飞掉房顶的瓦片,抖落尽一树树的黄叶。一片片纷飞的树叶落了一门口、一院子、一瓦房,也落了一路、一沟坡、一麦地。
那风卷残云的突变,给村村寨寨传达出变天降温的强烈信号,西伯利亚寒流来了,到农村人该烧土炕的时候了。
从那日起,每天可看到老老少少背篓握帚,挟着竹耙去沟边有大树的任何地方。你用扫帚扫,我用竹耙搂,很快一堆堆,一摊摊红的、黄的、绿的大大小小的各种树叶,聚拢装进背篓,背回去晒干堆积,当做饭或煨炕的燃料,是一件很快乐又很温暖的事情。
那一片片易燃又含热量高的树叶,便成了村民冬天里煨炕的最爱。农村人烧土炕也讲方法,如果掌握不好,土炕烧得要么不热,要么过热,都会影响当夜睡眠的质量。
那么,怎样才能把炕烧得又温暖又恰到好处呢?看来,有必要说说烧炕的技术要领:1.先在炕眼门口塞少半捆干落叶;2.再往炕眼门口塞多半襻笼麦草;3.用炕耙把塞入物捅进炕中心;4.开始拿扇子扇,冷怂地扇;5.继续不停扇十分钟左右,直到看见炕眼里的火光,映红了扇炕人的脸就对了;6.过一个小时,把炕眼门塞上。然后就可以美美地睡个热炕了。
贵贱不敢图热得快,将一大襻笼玉米芯或者给旧衣服里包两铁掀煤块,塞进炕眼里。人在炕上蹴一晚上是小事,到后半夜,弄不好过烧过烫的土炕,烧着了炕蓆,把土炕旧烧出裂缝,烧塌陷了。
以前龙顺天家就发生过烧炕着炕蓆的事,龙府从来没发生过类似事件,一个个丫鬟都是经过煨炕专业培训后才上岗的烧炕高手。
每年那个时候,龙府进入一年活路较少,相对消停的空闲日子,也到了农村娃谈婚论嫁的节点。常住鼎秀阁的主人李氏、龙天霖一天天把龙殊玉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如果在龙继荣毕业前,不把龙殊玉的婚姻大事解决了,到时龙继荣毕业归来,与那丫头再纠缠不清,这可就坏了龙府大事。对于龙殊玉的婚事尽量越快越成。无论如何,必须赶年底把她嫁出去,嫁得越远越好。
“我不嫁,我哥还没结婚?我等我哥。”龙殊玉嘟撅起她那粉红红的嘴唇,表达出百分之二百的不情愿。
“你必须先嫁,在老先人手,世代留下来的规矩,不能因你而破。”龙天霖驳斥了龙殊玉的冥顽不灵。
“闺女,听娘给你说,龙蹄沟这一带风俗,哥和妹年龄相差不大的话,先嫁妹再给哥娶媳妇。先出后进,走得是聚财路线;先进后出,走得是散财路线。散财路线对龙府的未来寓意不好?听明白没有?”同是女人,李氏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安慰正准备过门的闺女。”
“娘,我听得太明白了,我现在就去嫁。这下行了吧。”
这个从小在龙府娇生惯养中长大的丫头,处的对象还算很不错,是李氏娘家大哥的大娃。有祖传的独门绝活银匠手艺,在常兴镇开有加工代卖金银首饰的门面。店里的金饰,十天半月碰不上一个买主,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家购买的是五花八门的银饰。像女人戴的银簪、银耳环、银手镯、银戒指,小孩戴的银锁、银项圈、银脚环等。
店铺有现成金银原料,可量身定做。上门顾可当场看着称重、熔化、锻造、成型然后再成交。也可以来料加工,更多的顾客是拿两个响圆,打造一对含银纯度并不高的银镯子。手艺人只收手工费。龙府大多数金饰银饰都是出自未来女婿的那双精巧之手。
龙殊玉跟银匠初次见面,银匠说她虽算不上有多乖多蛮(漂亮),但人长得白净顺眼。后来经几番谈情说爱后,银匠发现她还伶牙俐齿,便越发喜欢她了。婚后,龙殊玉一直守店铺卖东西,管账收钱,当起了老板娘。
李氏、龙天霖、龙继荣等人去常兴镇,吃过龙殊玉结婚喜宴回龙府的当天,鼎秀阁来了一个多年没见的贵客。原国民政府周原县文教局,负责在西南乡镇兴办教育的督察干部纪鸿尚。
且说高督学来龙蹄沟的那天,阴沉沉雾蒙蒙加冷飕飕。厚厚的云在他头顶上一动不动,时不时裹有寒风袭来。那个新上任的督学,用皮鞭不停地抽打着马尾,风尘仆仆,向目的地急奔。路过县城南坡的军工厂,淌过水草青青的七星河,攀上窄长的小山岗,向西驰骋一段下坡路,踏上了龙蹄沟的地界。
悠悠龍興寺背靠在浅坡下,那张沧桑的老脸正向他张望,远远看见他这个稀客,将整个身子全盘托出给他看,伸开宽大的双臂欢迎他。
这里的地形,缺少周原县以北一马平川的广阔,也不同周原县东部阳光充足,雨水涝。有平原也有丘陵,介乎两者之间,兼有盆地式地貌的这片皇天厚土,自古就神秘而肥沃!
驾!驾!驾!扬起马鞭嘚嘚嘚飞奔的纪鸿尚此刻心情却异常火热,即使没有这么多的山光水色,他同样的开怀与荡坦。他不是溜马逛景来的,他有更重要的职事要做。
他骑那匹美名“火焰驹”的烈马到村口,出于礼貌和修养,他下来马,牵着马缰绳进了村子,远远看到龙府大门口石狮子旁,那根拴牲口的石桩,在提醒他,快到龙府了。

听见大门外马蹄声的龙府门卫大狼狗“纳肯”旺旺旺叫了起来,已将客人到达的信息,传到大院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龙天霖走出鼎秀阁,三步并两步地向门楼走去,上前去笑脸相迎这个远道而来的官人。
拴好“火焰驹”的纪鸿尚被步伐轻盈的龙天霖迎进门楼,过巷道,他看见院子石榴树下,那只半人多高的凶悍威猛的大狼狗,正一次次绷紧拴它的铁绳,跳起来冲向他这个穿着高雅的陌生人很凶的狂叫。
“高专员,您大驾光临,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不知您今日亲自前来有何贵干?”龙天霖招手请他进堂屋就座。
“自从局里一别,也有些年头了,我不妨直说吧,今日来跟龙掌柜协商龍興寺改造学校之后,继续扩大校舍的事。在这之前,省教育厅派专员视察周原各乡校,上级领导来龍興寺视察后,给予高度评价。要求地方成立扩建理事会,在原先基础上再扩大校舍,让更多娃娃有受教育的机会,力争办成县西南最大的名校。”
“这事?这事您可以跟村上保长去谈。要不,我打发人把他叫过来。”
“不用劳您大驾了,前一阵子我找秦二贵谈过了,他建议我来先听听您的意见,意思看您能不能再出点资?”
“出多少是个够啊,前两次龍興寺改造学校我不是出过资吗?”
“振兴教育,乃百年大计。你我只是在这条造福子孙后代的伟大征途上,做了一点点力所能及的小事罢了。县城其它乡镇也都在做同样的事情。有钱出钱,没钱出力,老百姓兴办教育的热情很高涨。如果龙掌柜觉得实在为难,我也不勉强,回去向局里如实汇报就是。”
“喝茶,喝茶。”龙天霖平静的脸上,眨眼多出几份古怪的笑意。扩建谈何容易,又不是纸上谈兵,说说画画就行了。想当年他龙天霖为创办私立初小,捐多少钱不说。光是统一思想,组织人力就费了不少周折。如今学校是第三次扩建,高专员之所以选择龙府。一是龙府的威望所在;二是鼎秀阁的经济实力;三是龙继荣的人才优势。
“至于资金问题?我从县上争取一部分,再从乡里募捐一部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高专员总算谈到根本上。客厅内若有若无的茶香正淡淡向四处扩散。
高督学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捏住杯盖,轻轻斜滑了滑水上的花叶,然后悠然地吹了吹,柔柔地呷了一口说:“这茶汤色透亮,清滑爽口,饮后令人唇齿留香。真是难得的极品啊!只是眼下娃娃们一日进不了学堂,我心里就一日憋得慌。还是改日再来陪龙掌柜细细品味这上好的雾顶毛尖。龙掌柜,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公务缠身的纪鸿尚起身离座。
常出入官场的龙天霖一听“县上争取”,这只不过是一句客套的空话而已。每次扩建都在争取,没见哪一次争取来。
年龄不饶人,力不从心的龙天霖老脸含笑说:“我年纪大了,由村上几个主事的商量去干就行了,资金方面,我再跟家人商量商量。”
龙天霖恭送纪鸿尚到龙府门口,听见他说:“龙掌柜,这事您得综合全局,放眼于长远,从目前的形势再斟酌斟酌,过些日子我有时间了再来拜访。”说完高专员解开石桩上的马缰绳,骑马扬鞭,腾起滚滚灰尘而去。
一个政府官员,一个地方土豪,两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能不能思想一致,合作愉快?最终还是要看龙天霖的意思。他从纪鸿尚的语气里不难听出,暗示这一次出血大放送,可不是小数目啊!这也是他犹豫不决,没敢当高专员的面直接表态的原因。
事后李氏各取所需的观点,莫名其妙地说通了龙天霖。她说:“共产党国民党正精诚合作在东边打鬼子。到时全国解放后,土地制度会改革,地主家的所有财产很有可能被没收。与其这样死守吝啬,还不如仗义疏财,财散得越多越好,支持地方兴办教育,还能留个好名声。”
“这可是咱祖宗三代拼死拼活积累的家业,实在不易啊!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做有违先祖遗愿的事。”
“不易咋了?再说荣儿现在正在读师范,将来毕业也要从事教育。你不为别人着想,也得为自己儿子前途,为他分配好工作着想啊!”
经李氏这么一点拨,龙天霖立马召集龙蹄沟周边六个村子的小财东们到鼎秀阁一聚,具体再听听他们的说法。
“我们想出钱人家又没人找我们,像这样出了钱,不是也白出。”
“几位掌柜的不必担心,我们做的是造福后代的千秋伟业。到时在龍興寺内再立一个大功德碑,将让你们的名字永垂不朽!”喝得醉醺醺的龙蹄沟村保长秦二贵的话,让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得顺耳。
“能聚一块喝酒的日子,总是少啊。难得今天开怀畅饮一回。来来来,龙掌柜,干!干!”
龙天霖送走几个小财东后的许日里,天天顿顿吃过饭,坐在火炉旁的摇椅上烤火、抽水烟、等人。直等到纪鸿尚又一次登了龙府的门,直奔主题,阐明要义,再次表达了他为教育事业的赤胆忠心后,头顶礼帽的龙天霖戴上那副价值不菲的重石头眼镜,拄起文明棍,在保长秦二贵陪同下,步伐稳健地与纪鸿尚等人,一道前往龍興寺现场考察,进一步协商扩建所需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五天后,龍興寺扩建校舍动员大会在寺内西南角,依旧保存完好的古老戏台上隆重举行。龙天霖、秦二贵、还有六个小财东以村民代表身份在主席台上就座。纪鸿尚代表周原县文教局做了开工前的动员讲话:“……感谢地方民众对振兴教育的期盼和热情,感谢当地的能人志士对振兴教育的大力支持。我相信,只要大家团结一致,齐心协力,一定能够把龍興寺扩大校舍的工作,轰轰烈烈搞上去,为县政府、县教育局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不管怎么说,发展教育的步伐不会停止不前,教育的内容在日渐丰富,教育的人数在年年增加。振兴教育,科教兴国。这是一个谁也阻挡不住的历史潮流!
提倡扩建校舍,改私立为官办,在场的民众兴学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让农家子弟更多地入学受教育,深受老百姓拥护。生源不再局限在龙蹄沟,而扩大到周边乡里,学生人数由当初的三十多人,增加到二百余人。
台下近千民群众推着自家的独木轮推车,扛起锄头,打着条幅,高举铁锨,热烈欢呼穷娃娃有书念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当天,劲头十足的八方民众,自告奋勇完成了一眼窑洞的开凿和两眼窑洞的修复工作。
关于龍興寺先后扩大校舍四次,受教育的娃娃逐年增加,再到后来最鼎盛时,发展师生五百余人。学校老师狠抓教学质量,办成了周原县西南众所周知的名校历史,《周原县志.文史资料》一书中,“龍興寺办学状况”章节中有详细记载。龍興寺内两个一大一小的石碑上也有相关描述。小作者就不必再在这赘述。
第八章
鼎秀阁后花园的红玫瑰,在龙继荣离开龙府不在的日子,寂寞地盛开过两次,在凤翔师范学习生活两年的龙继荣,圆满结束他的求学之路。离开学校的那天,龙顺天驾着马车与龙天霖一道去学校接他。
龙继荣恋恋不舍地走出校门,看见好多跟他同日毕业离校的天南地北的学友们,又将同他一样回到来时的故乡,被人尊称为先生,站上传道、授业、解惑的历史舞台,拿起一根根白粉笔,在黑板上谱写出一板板教书育人的新篇章。
回家路上,马车里欢笑一路没停。当马车驶入两县交界处罗局镇(属岐山县管辖),进入周原县地界前,龙继荣戴上黑亮礼帽,骑上龙府接应人牵来的那匹枣红大马,趾高气扬地往回走。胸前佩戴的象征着荣耀丝绸大红花,非常的红艳,也非常的抢眼。

刚到村口,被恭候多时的敲锣打鼓的人群,前簇后拥迎进了龙府。龙府大院当天设宴,为龙继荣荣耀而归,接风洗尘。即将开席前,龙天霖做了一项极其重要的拜祖活动。
一进院子,不愿去拜祖宗的龙继荣首先跟摇着尾巴,跪舔他脚面的,多日不见的大狼狗“纳肯”拥抱在一起。在母亲的再三教导下,他还是带着大狼狗“纳肯”乐呵呵地去了。
“在祖宗面前,哪怕所做的只是一点点擦桌子的小事,也要亲身亲为,你所做的每件事,在祭桌上供奉的所有祖先都看着记着,这是在为自己积累功德,赶紧去,没时间了。”
在人生中,什么样事可代劳 什么事不可代劳。极有耐心的母亲给不大情愿的儿了上了一堂别开生面的机会教育课后,不愿意去祠堂的龙继荣只知祠堂是传承精神的家园。却不知祠堂还是洗涤灵魂的圣殿;是珍藏家脉的宝盒;是倾诉心愿的密室。
背搭着双手的龙天霖,昂首阔步走在族人最前面,跟其后的龙继荣端着盛有猪头、鸡、鸭、水果、香裱纸、鞭炮和酒壶的红方木盘,与众宗族龙甲祥、龙顺天等人,长幼有序地走向祠堂,礼拜列祖列宗。
龙氏大祠堂位于龙蹄沟西南方不远处的坡道上,正门朝北,西有侧门。院子中心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名贵树种:梧桐树。青翠婆娑的树影,给大半个院子遮挡出庇护的阴凉。这棵与祠堂同样久远的大树,是何年何月何日何位祖宗栽在这儿的,无人知晓。但栽树人的用意,每个后生,都浅而易显地明白“院有梧桐招凤凰”的特殊含意。
跨上五块青石台阶,站在祠堂正屋石桌前的龙天霖,神情严肃地点蜡上香,抱拳三作揖后,跪倒脚地上,用不大不小的声气,字字有力地说道:“犬子承蒙列祖列宗垂爱,今日学业有成,前来拜谢!”接着烧纸钱,正向祖宗祭酒,“轰轰轰”院内鞭炮齐鸣,他才想起弄反了,一阵虚颤,站起合揖,后退一步。应该先在院内洒些酒水,敬天神拜地神。
龙天霖又从头开始,按最正规的仪程进行,做了一次最古老最庄严的正式祭拜后,龙继荣问过父亲,了解了一些祠堂宗谱的过去后,拜谒仪式结束。留下龙继荣负责收尾工作。
忙得又累又渴的龙继荣看到长辈们都走光走尽,他抱起放在供桌上的那个大西瓜到院子,用拳头砸开它。斜坐那张红竹排椅上,大口大口地啃。可爱的“纳肯”伏趴在他脚旁,一眼眼盯着院内在阳光中低飞掠过的小燕子。它张开大嘴,吐出长舌头,流下贪婪的口水。
清扫干净院子燃放过鞭炮的纸屑,端着红盘子回龙府的龙继荣坐完酒席,又去跟“纳肯”玩。他把它泡进大木盆里,给它在太阳下洗冷水澡。
他一回家,“纳肯”是他的活玩具,是他的护卫神,也是他最真诚的朋友。他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几乎寸步不离,形影相随。
当龙继荣再次看到发胖的怀有身孕的龙殊玉,发现体态丰盈的她不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声音也不像以前尖细清脆,而变得粗浑厚重。
他忽然想起人到了一定年龄段,就必须办此年龄段正常人该办的事情。此时此刻,摆在他面前,面临最大的事,莫过于结婚。跟谁结婚?怎么结?他本人不是没想过。
他读师范两年里认识了一个跟他同班的女娃纪素芳,对他有点意思。听她说她爸在周原县文教局供职,毕业前她还有意要了他的通信地址。
龙继荣回龙蹄沟那段日子,从周原县飞往龙蹄沟的纪素芳邮递给龙继荣的情书,一份接一份,真是烦死人了!看来,那个忘乎所以的痴情女人,非得缠死没活进入他龙继荣的世界不可。
看过多少情书上都说,女人在面对自己心仪男人的时候,往往行动上表现得极为被动。纪素芳的主动出击,改写了那个曾是真理,现在又仿佛不是真理的真理。她在信中表达了他对她的冷漠、孤傲、霸气的独特欣赏和倾慕之情,并热切期待做他的红尘知音。
既然女子对他如此好感,咱不能总一言不发,把她凉在一边干难受。龙继荣翻开老黄历,选了个有纪念性的日子,打算去会会她。他在给她的回信里,只写了一句话:七夕节,好再来客栈见。
等到龙府后花园迟开的玫瑰,绽放在中国式土情人节那天,龙继荣在周原县最奢华,最高档、也是最贵的好再来客栈,约见了纪素芳。
龙继荣去时,由跟他年龄相仿新上任的马车夫学徒龙顺天次子龙占才陪同前往。他去时还有意带了一枚新折的鲜红色真玫瑰和贴身侍卫“纳肯”,希望这是一对恋人甜蜜生活的新开始。
纪素芳收到龙继荣的回信,那天准时准点到了好再来。谁知事别三日,心儿上又心儿下的纪素芳的态度变了。她见过龙继荣毛毛糙糙地说,“我父亲知道你父亲是谁,也知道你是谁后,坚决不同意我跟你继续交往。”
“没想到选择今天这么难得的好日子相聚,这满桌子的盛宴,也不能让彼此的心越靠越近,反而渐去渐远。你不同意算了,像我这么优秀的,一等一的男人,慕求者何止你一个?”龙继荣说着把拿在手里那枝带刺的玫瑰,慢条斯理地撕扯下一片片花瓣,扔进未喝一口的酒杯中。
接着龙继荣看了看坐身边另一张椅子上,扎着红领结,戴着墨镜的“纳肯”,朝它干净的毛茸茸的脸上有意亲了两亲。
“你这人说话咋这么难听,我以为你听后能站在我这边,共同寻找对付我爸的办法。可你?龙继荣,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纪素芳也不是吃素的兔子,她的小姐脾气忍不住又犯了,她挟起包包,窄愣着身子,风风火火地往外走,不小心玉肩撞上门框。疼得她用手捂着回过头生气地说:“笑什么笑,回去跟你的狗结婚吧!”然后她狠狠地把门扇摔得很响很响,蹬蹬蹬跑下木板楼梯,负气消失了。
主仆二人走出好再来客栈,玩兴未尽的龙占才多嘴地建议:“少爷,天色还早,要不咱去大街上逛逛?”
说这话时,龙占才的脑子正想起龙蹄沟人饭后茶余常提说的那家妓院。两眼冒绿烟的龙占才被柳巷的“烟花”所深深吸引,他迟迟迈不动回家的脚步。
在龙占才的认知里,上流社会的有钱人,就应该少不了抽大烟、耍钱、逛窑子等生活内容。可龙继荣成了例外。他回望了两眼拉在后头的龙占才,笑了笑说:“你好不容易上县城一回,那你去转转吧,那我在书店等你,你速去速回。”

一个个涂脂抹粉的骚娘脸蛋上,染着红膏子在门口转悠着拉客。斜坐对面茶馆的龙占才窥视了许久,犹豫了许久。最终他理智战胜了色欲,离开了。他不愿意将自己的处男身献给那些残花败柳。有贼心无贼胆的他,最终碍于面子,只好去书店找他的主子。他边走边哼哼着他胡编的烧包的骚歌:
妹子跟我去爬山坡,爬上山坡把裤子脱,你的屁股翘又尖啊,就像那看不够的太白山!
妹子跟我去下沟河,下了沟河将袄袄脱,你的奶子白又软啊,就像那吃不完的献祭馍!
(献祭馍:西府农村人在逢白事用小麦粉蒸的敬献亡者的祭礼。造型有搪瓷碗大,每个白馍顶长有“十”字开口。)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可真行,身上还带回女人的香气和酒味。”龙继荣放下手中的报纸,闻了闻龙占才的身子。
“少爷,这事你就别再提了。男人又花钱又耗精血,女人享受了快活又挣到钱,这不公平。我没干。”
“没干也好,回去叫你爹给你张罗了小媳妇。人长到这个年龄,日夜想女人也不是个事。”
往回赶的路上,驾着马车的龙占才高射炮把裤裆戳得老高老高,像撑开的一把大伞。他不顾自己的感受,却揣摩主子的心思说,“少爷,你不要跟纪素芳较劲,你看看她八字还没见一撇,人就牛成那怂样。她自以为是天降的仙女,是个男人都得对她垂涎三尺不可。”
“不许胡说,这女子脾气辣是辣了点,不过,她这种风格还蛮刺激的。”坐在车厢里龙继荣嗑着葵花籽,在继续看新买的当天省纸。
“那你意思喜欢人家喽!”憋得有点受不了的龙占才开始东张西望。
“我原以为她是一个似水柔情的百合花式女子,温柔体贴让人感知女性的美;文静端庄更能闪烁出女性的光辉!与她接触后,发现她像一根火红的尖辣椒,恐怕不适合我这个肠胃不好的男人味口。”说完他放下报纸。抬头看到车窗外深沟底那条细长曲折的七星河。
“我明白了,再等等,咱看她还有什么新花样?因为咱今天来,花了那么多钱,总不能叫白花呀!”龙占才左顾右盼,看四下无人说,“少爷,您先等等,我去解个手。”
出县城时,就有点憋不住的龙占才被颠簸的马车一抖两抖,抖得热尿往外渗点点。急切的他跳下马车,向七星河跑去。三两下解开黑裤带,美美地向七星河里尿了一泡,只见河面上多出一长绺白色的泡沫。
嘴闭得严严实实的龙占才从鼻孔出气,他边尿边还在想女人的事。要啥没啥的我老想女人,何时能给㞗垒个窝?垒个窝啊!
胡乱㞗瞎想的龙占才尽情地尿完尿,回头看时,体验自驾游乐趣的龙继荣驾车跑远了。一时慌不择路的龙占才提着裤腰边喊边追……
等他追上,坐回车厢里的龙继荣继续回味发生在好再来客栈的别扭事。诚然,两个人的相爱,不能简简单单的只凭相互慕恋,说走就能走在一起,在当时旧社会,还得媒妁之言,最终父母说了算。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式婚姻。
家世不惊人,靠后天勤奋,努力到眼下位子的纪鸿尚之所以愤怒干涉纪素芳与龙继荣处对象。因为他每天除了工作,还听广播,看报纸。他对当前的社会政治动向,了如指掌。
农民出身的纪鸿尚也像所有的劳苦大众期盼的那样,坚信共产党最终会打败国民党,解放全中国,把土地重新分配,让广大的贫下中农过上人人有地种的好日子。
如果预言真能实现,那么眼前鼎秀阁的荣华富贵将不复存在。如果女儿执意要跟那男人,到那时下架的凤凰不如鸡。弄不好,他的高家人还要受牵连,到时那个如丧家之犬的龙继荣会生活的很苦,很艰辛。
婚姻是人生大事,择偶的标准决定孩子是否幸福终身。作为孩子的父母,有正确督导的义务,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因选择错误,不久将跳入火坑而撒手不管。与鼎秀阁联姻,就等于把女儿的幸福捆绑在手榴弹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炸的危险!
做为父亲,他不能任由闺女的性子,私定终身。他不但要管,还要一杆子插到底,趁早把这门不当,户不对的荒唐婚事早早搅散伙,将问题一开始就消灭在萌芽状态。
世上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挽救这场危急的爱情,让纪素芳既能得到她的真爱,又能避免因乌云突变带来的灭顶之灾?
对龙继荣的爱认真、执着又深情的纪素芳,终于有一天,打动了她父亲纪鸿尚既定的心。他说:“哪有像你这样,为了个纨绔子弟,整天不吃不喝,一天天望着龙蹄沟方向发呆。我实在看不下去,我改主意了。如果你能说动龙继荣,让他来县城教书,我可以考虑。”

作者简介: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1972年生,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陕西农村报发表散文《我爱读书》,组诗《三朵村花》等多篇作品。出版有《安焱诗文集》。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