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凤蝶(小说连载)

文/安焱
序曲:天意
苦苦耕耘文昌到,
迟迟花开惊图腾。
转眼,与过去又要说拜拜了。面对现在和未来,我更渴望陋室里,还剩一屋阳光。尤其是在三九寒天的时候。
每当夜深人静,我独坐孤灯前,写完一首首诗,是一次精神愉悦;写完一篇篇散文,是一次思想超越;写完一章章小说,是一次灵魂升华。
每当理想的艺术效果,因缺少原型骨血,重塑出现困难时,我只有默默地看书或者孤独地远行。直到心中散乱很久很久,上不了手的写作命题,忽如突破瓶颈,灵感像喷泉在一股股向天喷涌的时候,我心花怒放。把一方方记忆的碎片,缝接成有机的整体后,我激动万分……
我是个啥样的人?来红尘到底都干了什么?看完《虎凤蝶》,或许会方略见懂。
转世借草屋,巢寒家难重;
苦读拼青春,情障弱脑空。
进庙修福田,奇遇知己人;
携手同命运,共创长安城。
看破全放下,退隐田园耕;
大志化灰烬,无为留清风。
多少个春秋依旧,日复日在阴沟里提剑流浪。积极、勇敢、向上。
多少场风雨同行,月累月在黑暗里爬格独行。独寂、独悲、独凄凉。
当年轻的浮躁渐渐退去,理性的宁静充满心房。
此刻的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受到文学的天空虽群星灿烂,但依然很遥远,很遥远。家在路上的我,更需要那一屋温暖的阳光。
哪怕被炙烤的,似火的阳光包围,我也不改初衷和渴望!
龙 卷
第一章
龙铁蝶的老家德寧樂,门牌号龙蹄沟305后院的柴房里,至今仍存留着五十多年前,龙子平缚笤帚用过的笨重又结实的柿木马凳和糊制灯笼用来勒彩纸纹路的枣木夹板、木套筒、以及碗口粗的裹过无数刀彩纸,染色入木三分,仍未褪尽的那根短圆棒。
那几样东西,已经不再有任何价值。王凤霞不知喊了多少年叫她老汉塞进锅眼烧了火去。可龙子平一直珍藏着舍不得扔,像对待古董一样爱护着,不甘心它们化为灰烬。因为那几样东西是勾起那段历史的见证者,伴随他度过人生揭不开锅的艰难岁月。如果烧了,就断了他的念想,断了过去为追求美好生活的回忆,断了回忆中那一个个忙碌在棉花地、碾麦场、村子里或长或短或正或歪的奋斗的身影。
每当龙子平钻进柴房,给襻笼拾满砍好的干苹果木,准备提回厨房烧大火蒸馍时,看见那几样东西,仿佛看见农业合作社时期,全村的男女社员,热火朝天拉土平地,红旗在高岗上随风呼拉拉飘扬的热闹劳动场面。
每当龙子平钻进柴房,把一襻笼一襻笼新剥的湿玉米芯,倒进柴房时,看见那几样东西,便想起不上活的风雨天,自己嘴角咬着长到膝盖上的细麻丝,骑在马凳上,双脚用力蹬连铁丝的踏板,勒扎带杆的高粱尖尖缚笤帚的紧绷绷日子;也想起寒冬腊月点灯熬油到深夜,糊制灯笼的那个年代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第二章
过了农历二月二龙抬头,当兵后转业安排到西安东郊纺织城,一家纺织厂工作的龙吉锁一干就是两年。大过年在值班的他总算批到探亲假,兴奋得在单位院子跳了起来。
他跑上古城的大街,买了两大包点心糖果类的吃货,急匆匆赶往火车站。
呜——呜——呜,一列火车从省城徐徐驶出,冒着浓浓的黑烟,朝西府方向呼啸而来。滚滚巨轮碾压着铺在关中平原上的铁轨,一路上传出咔嗒咔嗒有节奏的声响。
火车途径周原县南一个小站——绛帐镇车站,缓缓停了下来,乘务员打开车门,下来了几位旅客。
站台上,冻得跟孙子似的的龙子平两个耳朵上戴着野兔尾巴缝制的一对毛耳挂。正东张西望地操操着双手,在漫天飘飞的风雪中踱来踱去。
等候了老半天,错过吃午饭的龙子平只见一趟趟列车进站,走下来的旅客中,就是不见他的大哥龙吉锁。龙子平不断地颠覆伯和妈的话,是不是二老把日子记错了。要不,就是龙吉锁可能错过了当日火车,回不来了。若真是这样,他就早应该回家了,在这干等着有啥用。他进车站候车室看了看挂在正墙上的圆形挂钟,永不停息的细长秒针边走边唱,发出快乐的滴答滴答。粗短的时针已摆过四点。
离天黑不远了。性急的龙子平问过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确认在天黑前还有一趟拉人的火车车过绛帐镇车站并停车二分钟。
又冷又饿的龙子平再次来到冷冷清清的站台上,终于看到那列鸣叫着的火车缓缓进了站。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从车厢门口走了出来。缩手缩脚的龙子平上前接过龙吉锁鼓鼓囊囊的,上面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帆布绿包包。走出车站,拐上坡路,疾步向四五十里外的老家龙蹄沟赶。
兄弟俩爬上坡,回头再望时,地白了,路白了,渭河白了,树白了,村庄也白了。唯有蜿蜒曲折的铁路上,落雪即化的黑枕木、黑铁轨,清晰可见,一阶阶铺向遥远的天空。
“子平,你上次来信说,咱拉锁已结了婚?”
龙拉锁是龙应发次子。比龙子平大几天,两人算是同年同月生。年幼时,由于家里生活十分困难,实在养不起六个娃的萧玛瑙忍痛割爱,把亲生子龙拉锁给了同村东头生有三朵金花的同姓人家龙宝成当了童养婿。两年前,龙拉锁与龙宝成家幼女成了亲。

“娃都会叫爸爸了。”龙子平习惯性地用手捏了捏冻红的大鼻梁。
“看来我这个老大难,要抓紧哟。”搓了搓手的龙吉锁自嘲道。
“伯和妈这几天在家已经给你张罗好了对象,等你回去遇个面。若成今年年底把婚结了。”
龙吉锁没有回答。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盒从省城带回的未开拆的大雁塔牌香烟,抽出两根,给龙子平发了一根,另一根塞进一个小巧玲珑的半透明直烟管里,咬上嘴角,划燃火柴,抽了起来。
两人并行抄近路行走在雪地里,边吐着烟圈边说着闲话。
年虽过完了,可西府一带仍天寒地冻,乡下咋还这么冷?一路上,兄弟俩赶得急,在黑暗笼罩村庄前,已踏进龙蹄沟地界。热得龙吉锁解开棉袄扣,取下脖子上蓝围脖拿在手里,进了村。
自从解放前,一大家人搬迁到村子的西边边,头门前龙吉锁爷爷龙顺天在世时,栽得那棵老国槐,如今长得粗壮茂盛。龙吉锁上前抱了抱,都快抱不住了。
低矮的土围墙,经多年的风吹、雨淋、雪冻,坍塌成骆驼状,与土门楼相接。两扇被岁月浸蚀过的小木门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坑洞和两道被架子车轴两端一次次擦撞而过的很深的刮痕。
土门楼左门框上方,依然钉着当年龙吉锁参军后,县上颁发的竖写着“革命军属”的黄底漆正楷红字铁牌,上面还印有毛泽东题写的两行狂草小红字“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那块生锈的长方形铁牌,虽不再有昔日光彩,但荣誉依然可亲。
前院胡基堆垒的照壁前,栽的那棵错根盘结,五枝树干缠绕相抱的老石榴树,是迎宾纳祥的第一道风景。土照壁墙中的窑窝里,过年新贴的土地爷不见了,左墙上联“土中生白玉”不知被风啥时刮掉了,只剩下右墙下联“地内产黄金”还健在。
走过土照壁后的井台,看到三间小蓝瓦盖顶的偏厦土屋,向阳而建。窄长院子的最里端,是上房和后院。这便是龙吉锁的老家。两年多不见,院子的椿树、杏树又长高了。
在这个看似平凡的农家小院落,在之后的四五十年里,却接二连三地发生着一件件鲜为人知的不平凡故事。
外冷内热的龙吉锁穿过院子,端直向里屋走去。过上房房檐台,他跺脚抖了抖鞋面、鞋帮上粘得雪块。刚要跷过门槛,被龙子平叫住。龙子平取来门背后铁钉上挂的花美公鸡羽毛制作成的鸡毛掸子,替龙吉锁打扫干净粘在肩上、背上的雪花。
跷过门槛,进里屋的龙吉锁看见墙上新年贴的乡政府颁发“五好和睦家庭”荣誉奖状。
坐在墙根角枸木墩墩上的龙应发,正推拉着风箱在烧大黑老锅里未开的井水。站在案板前的萧玛瑙双手抬起一米多长的擀面杖,杖上缠绕着一大张正往开擀的白面片,在给龙吉锁做她最拿手的关中特色面食:裤带面。
吃过晚饭,二老召开了家庭扩大会议。她对龙吉锁说媒婆醋氏明个会亲自来咱家,重点谈遇面的事情。这个不笑不说话的尖尖脚老媒人,本事却不小。她能让一个眼睛明亮的姑娘嫁给瞎子。也能让瘸腿男人找了漂亮媳妇。她是方圆几十里叫上号的名嘴。她对龙家的这门婚事很上心。在这之前,她也多次去女方家提前做了些功课。
整个村子笼罩在黎明的黑暗中,东方泛起的白光,一点点把全新的日子挑亮。风住了,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扫干净院子积雪又去扫头门口积雪的萧玛瑙,对铁铲里端着从院子房檐台拾来的鸡屎,去门口粪堆上正倒的龙应发说,让他去村外的麦场,在自家麦草垛上撕一襻笼做早饭引火的干麦草。

同样双手操进棉袖筒里,右胳膊腕挽空襻笼的龙应发刚走出头门没几步,遇上前来说正事的媒婆醋氏。他转过身,带路迎她进家门口。身体杠杠的尖尖脚媒婆醋氏满脸喜庆地迈过门槛,看见院子狗鸡猫牛羊,要啥有啥,夸赞说他家像个袖珍式动物园。醋氏见了萧玛瑙,夸赞她是爱动物等于爱众生的活菩萨。
“老姨,听说您抽烟?”龙吉锁招呼老媒人进里屋坐热炕上。
“抽,今个高兴抽。”媒婆醋氏把龙吉锁寄给的香烟,“栽”进一个很洋气的“斯大林”烟锅中,龙吉锁帮她点燃后,她很老练地吸吐着。看她抽烟的神态,比抽了真正的黑疙瘩还自在快活。
“娃他姨,你没看今个这事能订下不?”萧玛瑙把端放在炕上的红盘里,冒热气的六碗臊子面推让给媒婆醋氏先吃。
“老嫂子,咱这娃是属牛的,今天要见的那女娃是属羊的。牛配羊和着呢。”媒婆醋氏掰开指头掐了掐。
“娃他姨,这事若成了,我叫娃把媒鞋给你早早送去。”晓得“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萧玛瑙说着又揉了揉还在加速狂跳的右眼皮。
“老嫂子,我看这事能成。我十里八村给人说了几十年的媒,送的媒鞋多得能提几包袱,一辈子都穿不完。就凭我的经验和这张嘴,老嫂子,你放一百条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媒婆醋氏搁下筷子和碗,说她吃好了。她抽出缝在黑布大襟棉袄左胸前上方小囊囊里,那半露在外的白帕帕,擦了擦泛光的油嘴,叫龙吉锁跟她去一个约好的地方。
红彤彤的朝阳映红了田野的积雪,映红了乡间小路,也映红了身材魁梧的龙吉锁的银盆大脸。在龍興寺背靠的坡崖上,经媒婆醋氏引见,龙吉锁与一个家住寺沟的女子会了面。
家乡有习俗,男女双方约定终身,都要互赠帕帕。女方送男方红色的帕帕,男方送女方蓝道格格的帕帕。
龙吉锁见过女方后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总之,他始终保持沉默,没开口说一句话。妙龄女子见过龙吉锁,是第一眼就看上想去拥抱的那种。羞羞答答的女子红着脸,掏出心爱的红帕帕伸手递向对方。可始终不冷不热的龙吉锁没有去接,也没心思把揣在裤兜里的那个象征定情物蓝帕帕给女方。
对遇面遭尴尬的,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女子来说,在正确时间,正确地点,遇上正确的心上人的那场很正式的约会,因男子龙吉锁的不积极主动而草草收了场。
第三天,龙吉锁又匆匆忙忙赶往省城去上班。走时,一大家人送他到村口。他说:“伯,妈,我的婚事就不烦您二老再操心了,我努力在单位找个正式工。您们要操心,就操心子平的婚事。”
这个以“炕上养猪技术”而家喻户晓,被龙蹄沟大队多次评为“三八红旗手”的女强人萧玛瑙送长子到村口,把左手提的攒了几月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卖的多半篮子土鸡蛋;右手抓的那只不会叫鸣的大红公鸡,塞进龙吉锁手里说,“在单位好好干,家里也没啥带的。你把这土特产拿去,全当是你伯和妈对你厂领导的一点心意。”

作者简介: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1972年生,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陕西农村报发表散文《我爱读书》,组诗《三朵村花》等多篇作品。出版有《安焱诗文集》。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