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 壶
张 军
过了冬至,进入数九的日子,一天冷起一天。下了一天的雨,傍晚时分,零零散散的雪花飘舞空中,心头荡起一阵由衷的喜悦,企盼已久的雪终于如期而至,恰在圣诞节的后一天,看来这雪也颇具中国风度,偏不与西方节日同来。但愿雪下得再大些,冬日夜间,悄无声息纷纷扬扬,明晨起身推窗看去,冰清玉洁一方天地,银装素裹全新世界,远观山色如银,近看树绽梨花,满目素雅之色,怎不让人心旷神怡。
童年冬月,如逢这样的雪天,必然欢欣鼓舞,雀跃不已,呼东吆西,邀一帮小伙伴雪中游戏,或堆雪人或打雪仗,小孩子玩兴正浓,觉察不到天寒地冷,回家时鞋底湿透,此时才觉一股凉气自足下而升,不由直呼冻死个人,母亲忙让我脱下湿鞋烤在炉侧,并灌开水到烫壶内,让我在被窝里暖暖冰凉的脚丫。

烫壶,中国北方家庭冬天的标配器皿,多为陶土烧制,属于民用粗瓷。现在的年轻一代已不知此为何物,若在乡间偶然看到,必当作稀奇古怪的老古董,岂不知这物件是老年间冬日里最温暖的记忆,那个年月没有暖气,门窗又皆密闭不严,嗖嗖的冷风穿堂入室,那一般滋味自不用言说。漫漫冬夜何以御寒,两层厚厚棉被加一个瓷制烫壶,便为寒冬腊月里最舒适温暖的感觉。
我们现在所见的壶大多有口有流有执手,像寻常可见的茶壶酒壶莫不如此造型,何以一个仅有小口的取暖瓷器亦被人称作壶呢?这我们要从久远的时代说起,从商周到两汉直至魏晋,无论是早期的陶器,青铜器,还有后来的原始青瓷,壶的造型无论如何变化,无不是小口大肚平底,是为当时人们盛水之器,喜欢去博物馆的人们可以去看一看那个时期的实物。至于为何称这种造型的器具为壶,我们今天不得而知,只知几千年来沿用至今,恐怕今后还要继续如此称之。时代发展到两晋,壶的造型略有变化,开始在壶的一侧装饰个动物塑像,这个时期以一种鸡首壶最为常见,装上鸡首仅为美观并无实际用途。再后来人们发现从口处注水,再从口处倒出,这种方式颇费气力,于是有人尝试在鸡首处打通一口与壶壁相连,水于此处流出,让人省力不少,所以壶的造型逐渐演化,从晋代之前的无流到有流,再由五代之前短流到长流,直到宋代才发展为我们今天使用的这种造型,既美观大方又极为实用。但在其间有些器物仍然保留着最原始的造型,譬如我们出行用的军用水壶,储水用的保温瓶,以及我们今天所讲的烫壶。

言归正传,再回到我幼时的那个年代。冬日里天寒地冻,土屋中冷彻肌骨,缩在棉被下只露出头脸,脚丫子蹬在热热的烫壶上,一股热流顺足底向上沿着四肢经脉缓缓攀升,不多时寒意渐消,顿感通体舒泰,然后在祖父的神话故事里沉沉唾去。梦境里化作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仙,手指一掐口中念念有词,于是,人间四季如春鲜花常开,不复雪虐风饕不复冷气侵肌,暖风熏得人自醉,不知此际在梦中。早上醒来,烫壶里的水犹还温热。几多炭火才能烧开一壶水,精于算计的人们自然不会浪费,不凉不热恰好用来洗漱。
后来的日子,输液瓶大行其道,那玩意儿无须费钱,向卫生室讨要几个即可。此物盛水不多可以节约炭火,但凡事有利有弊,弊有二,其一,玻璃器皿在冬季灌热水,如不加注意则易炸裂,所以有经验的人,先注入少量热水并上下晃动,使瓶体上下均匀受热后再灌满开水;其二,玻璃瓶散热快而保温性差,使用一夜后水已不热,故而热水利用率不比瓷制烫壶。
时代继续向前发展,煤烧土暖气、家用空调、集中供暖陆续进入我们的生活,薄薄一床棉被足以让我们抵御寒气酣然入睡,原来冬日里离不开的烫壶,已然结束了它们的历史使命,渐渐地淡出了我们的生活,像我这样年纪的人,犹还记得这种物件,年轻一代太多不曾见过,甚至闻所未闻。
多少年之后,有谁还会认识烫壶呢?又有谁知道它的用途呢?或许再过去几百年,后来的人类只能在博物馆中见到这种古老的物件了。那时,人们隔着玻璃展柜远远欣赏着烫壶这种文物,心中想像着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场景,正像现在的我们,对着一件古代的文物指指点点,这玩意儿当时作什么用呢?
明晨醒来,是不是雪覆原野天地苍茫呢?但愿是这么一副景象,心向往之却又强求不得。今夜酣眠,会不会有一个颜色乌黑小口广腹的物件入梦呢?即使有,醒来之后还能记起梦中场境吗?一切不得而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