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州河畔
文‖朱柳香
五月的苏州河,水流平缓,河水清澈。远处,千亩麦田,麦浪涌翠。河堤上,嫩绿细长的柳丝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抛洒几点水滴,溅起小小水花。
在开满各色小花的绿草地上,我和另外四位同宿工友,席地而坐,分享着各自带来的水果食品,说笑着十分开心。
时间倒回上世纪八十年代,我随南下打工大军,来到上海青浦区。
站在原野,我有一种恍惚。麦田、油菜花、河堤绿柳,包括村庄里的一两声犬吠,都是熟悉的家乡味道。然而我心里明白,这里是上海郊区,在许多的经纬交汇点上,分布着众多的中外著名的独资、合资企业,工厂星罗棋布。它们是台资基顺兴、英资当娜丽、美资哈根达斯,中资娃哈哈、红蜻蜓等以及中美合资的宏记服装厂等等。
由朋友介绍,我成了宏记服装厂的一名工人。
宏记服装厂,中等规模,约有一千名员工。大门朝南,北面是两层的厂房和办公区;东西各一幢楼房,分别是宿舍和仓库。
宏记,名字不知道谁起的,也不知道啥意思。宏记服装厂,其实是一个订制迷你服装的工厂。你可能想到芭比娃娃的衣服,但不是,据说是美国的一种祭祀。他们给一些造型怪异的小妖或小矮人穿上迷你服,然后烧掉它们。美方出资,中方制作,产品由上海装船,经香港直销美国,工厂效益不错,工资按时发,另有奖金,但质量要求很严,稍有偏差,就要返工。旺季在夏季。很多朋友大概不知道,上海的夏天很热,加上电力负荷重,用电很紧张。八九百人的大车间,流水作业。白天,如火的太阳烤着顶层楼板,隔热层等同虚设。车间里的灯、机器、工人每个都是发热体,没有大功率的空调,只有冷气管,其间温度高达三十六、七度。这样的温度呆着不动都难受,工友们却要工作,赶进度,好在工友们大多年轻,能吃苦。车间以小组为基本单位,实行组长负责制,组长即是工作者又是管理者。由于长时间的坐着,出汗多,一些工友的屁股上长了热疮,又痛又痒,但是没有一个人不坚持着。
我刚去,由于不会车工,竟阴错阳差地当了小组的检验员,算个技术活。又因为工作认真,产品合格率高,进级为车间检验员。但一点不影响我和工友们的感情。
四个宿友,第一个认识的是小宁,在职工宿舍里。工厂的宿舍分男区和女区,房间分大小,大间住十二人,小间住六人。我很幸运去了小间,三张上下铺,三张桌子,全部一字排开。进去时,里面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下铺全满了,上铺有两个空位。我不喜欢爬上爬下,迟疑地站在那里发呆。
“大姐!”一个甜甜的声音叫我。
“我喜欢上铺,我们换一下吧。”说完,就动手把枕头等扔进上铺,她就是小宁。一个小巧玲珑,一笑脸上有两个酒窝的女孩,才十九岁,纯洁热情。
她问“大姐,哪里人?”
我说:“安徽。”
“我是江西的,挨着安徽”
小宁一边拾掇床铺,一边介绍。
于是,我知道了这个寝室共住着六个人,分别是江西小宁,河北的兵兵,河南的丁丁,四川的王大姐及休产假的王蕊。
小宁有个同乡的男朋友在南京上大学。小宁说“现在上班攒点钱,将来置办嫁妆。”脸上甜甜的笑。
那时正是下班时间。工厂的大喇叭正在反复播放着《记事本》《爱如潮水》《领悟》这一类忧伤的爱情歌曲,工人大多跑着去洗澡、洗衣服。
“……多么痛的领悟……”爱情有痛的领悟,生活有领悟吗?我想也会有的。
第二个是兵兵二十多点。初次见到兵兵,吃了一惊。兵兵长得太漂亮了,高高的个子、细腰,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五官端正,尤其是皮肤,细嫩细嫩的,白里透红、透粉。要说她是农村来的,没人相信,据说,她的皮肤是晒不黑的。
兵兵和小宁一样叫我“大姐”,我回应着。但我对长得漂亮的女子有偏见,认为她们“事多”。
果然如此。一天晚上,大家都在寝室里,窗外,有人在叫“兵兵――兵兵”,叫了几次,没人理彩,便看到有人把一盒凉皮及一些水果放在窗台上。
我看了兵兵一眼,兵兵伸开双手,手掌向上,做了个没办法的动作。
小宁说:“大姐,别管他们,以前也这样,还有给钱,给电影票的。”
突然间,我有些惭愧,看她时,认为她是故作矜持状。之后,事实说明兵兵是个稳重的女孩,她没有借凭自己的优势炫耀自己,不耍小聪明,本份地同我们一起骑车去苏州河及周边地方玩,吃普通的饭菜。
一次生病,让我更深地了解了兵兵。那是一个休息日的下午,兵兵躺在床上,肚子疼得脸色惨白,冷汗满头。我和小宁急忙把她送去医院,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不然就是肠穿孔了。输液三天才好。我心疼地埋怨她:“病了,为什么不说呢?早点去医院呀!”兵兵说:“我本想抗一下,过得去,不想越来越严重,想去医院,口袋里没有钱。”
“不是刚发了工资吗?”我问。
“我妈妈身体不好,每个月一发工资就马上寄给妈妈看病吃药,留下一点点零花钱。”兵兵说。
原来,前一天晚上兵兵在厂外小吃摊上胡乱对付着吃了点东西,由于卫生不过关,吃坏了肚子。
我和小宁付了医疗费,并且告诉她这钱不用还了,免得她妈妈担心,但兵兵仍然坚持要下月发工资时,还给我们。还能有什么可说呢,只能默默祷告她母亲早日康复!
丁丁三十多点,在休息日,常常独自骑车出去。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丁丁骑的车,不是自己的,也不是借的,而是在工厂广场一角随便拿的。很奇怪是吗?但确是事实,那是家住上海的工人自愿捐献的,有电动车,有自行车,每辆车都挂着钥匙,随时取用,十分方便,是不是让人感动?
丁丁去哪里?我好奇。小宁说:“丁丁的老公在虹口区建筑工地打工。”原来是“赴约”去了,心有欣慰。在枯燥的日子里,和家人吃个饭,说说话,不失为奢侈。可后来听了丁丁自已说话,噎着我了,噎得我说不出话来。丁丁说:“每次都是又想去又不想去,去了,吃饭(一个人吃饭简单些)、开小时房,都得花钱。”她想尽快地挣够钱盖房子。好在她的两个孩子在老家,爷爷奶奶照顾着,学习特别好!
王大姐,约大我十岁,五十多点,四川人。四川人朴实吃苦能干是公认的。刚开始,大姐总爱一个人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似睡觉,其实是清醒的。我和小宁就主动找她说话,小宁说:“王大姐,晚上我帮你把衣服洗好,明天我们一起骑车出去玩。”平时休息日,我们几个下了班洗好澡就将衣服洗净凉上,部分人是留到第二天洗。王大姐勤快哪里能同意别人帮忙洗衣服呢,总是找出种种理由婉拒。功夫不负有心人,慢慢地王大姐接受了我们,也参入了我们的活动,并吐露心声。
王大姐说:“我老家很穷,山高地少,交通不方便。只有一个儿子,按说负担不重,但底子薄,加上当地娶媳妇要彩礼重,儿子一直没成家是我和他爸的心病。为了挣钱,都出来打工了,他们在本省,我想多挣点,来了上海。”大姐停顿了一下,好似在回忆,接着说;“刚出来,吃了不了苦。年龄大,工作不好找,无数次被拒绝;春节人多,车票翻番,就不回家,想家打电话,打通电话就流泪,一边打一边流泪,打完电话,心情也就平静了,买点肉就着蔬菜煮着吃,算过年。”那时厂里放假,我们回家过年,不知道这些。
大姐又说:“现在好了,政府重点扶贫,帮助我们种栗子核桃,专运出山卖去。儿子已经结婚,快抱孙子了。今年春节回家过,明年就不出来了。”我们一起鼓掌,庆祝大姐新生活的开始,祝愿她家人快乐幸福!
我呢?曾经一个人站在夜里。上海的夜晚很特别,风从海上吹来,有些咸腥有些温热。抬头仰望,天空有五彩斑斓、移动的星星,它们正飞向远方,心中不免有些伤感,中年下岗,远离老公孩子,也是无奈。但不必说了。每天看着王大姐的笑脸,听着小宁她们一口一个“大姐”的叫着,心甚慰籍。
若干年后,我会想起在苏州河畔。有一群人,她们很平凡很普通,她们来自四面八方,怀揣着小小的梦想,不等不靠,不啃老,自尊自强,知足知乐地坚韧地生活着。我会永远记得她们。
朱柳香,安徽巢湖人,巢湖作协会员,现居北京,热爱文学,偶有获奖及入书。
